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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村——这个位于水乡的小村,是枇杷出生的地方,却不是娘亲的家。
枇杷很小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娘亲并不喜欢这个村子。
不仅如此,娘亲似乎也同样不怎么喜欢爹,尽管枇杷他爹是村里出了名的疼媳妇。
关于枇杷他爹疼老婆这件事,好像是村子里所有人的共识。
尤其那些爱嚼舌根的婆子婶娘们,串闲话的时候动不动就要把这事儿拿出来嚼吧一番,然后不约而同地感慨起他爹的色令智昏,还有就是他娘亲的不知好歹。
要说爹对娘有多好,枇杷是看不出来的。
但有一点,他爹和村子里的其他男人都不同,那就是对方从来不打老婆。
在枇杷记忆中,他爹是个极其沉默寡言的男人。力气大能干活儿,似乎也有一些拳脚功夫。
所以村里需要出人出力气的时候,大家都会来找他爹帮忙。
听说他爹年轻时还是捕鱼打猎的一把好手,但从枇杷记事开始就没见过对方带过什么鱼啊鸟雀啊之类的东西回过家。
而是守着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偶尔出去村子里给人帮忙。
有时,枇杷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他爹守的其实不是什么田地,而是别的什么——比如说,枇杷的娘亲。
这听起来也许有些奇怪,但枇杷会这么想并非出于无端的臆想。
因为爹在家里的时候,娘亲总像是永远闲不下来的。
不是在屋里屋外洗洗刷刷准备饭食,就是在坐在床沿闷头干针线活儿。
只有吃饭的时候,夫妇两个才会说上几句话。
从来都是他爹在喝酒的间隙主动开口,说些在村子里帮忙时的见闻。再随口提一嘴明天想吃些什么菜。
偶尔,男人也会说上一两句表示关心的话,让妻子不必过分操劳。
【有人的地方就有灰尘,多些少些都不妨碍过日子。】
而无论对方说什么,娘亲总会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点头应下了,仿佛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争辩。
等到第二天,还是照例该扫扫、该擦擦,原封不动地重复着每天的日程,不见丝毫懈怠的意思。
枇杷知道,他爹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当面倒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闷头抽烟。
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还是一样的对话、一样的叮嘱,一样毫无新意的回应。
类似的场景在饭桌上一再重演,看似没什么区别。
但时间长了,枇杷还是感到了平静底下深藏的暗流涌动,仿佛有根藏起来的细绳正在暗处无声地有条不紊地一点点绷紧着。
只待啪的一声,绳子不堪承受被绷断的那一天,也就是平静表象被粗暴撕碎的时候。
到时候,丁点儿大的事情都可以成为借题发挥的引子,成为点燃炸药包的火星子。
屋里屋外的所有东西,桌椅板凳,吃饭的碗碟……屋里屋外的东西,管他是便宜的贵的吃的用的,能摔得都摔了。
从那断断续续地咒骂中,枇杷隐约听出了他爹的不满似乎是来源于妻子那种的无动于衷的态度。
有时他爹会骂,娶了对方还不如娶个死人。
【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什么城里的千金大小姐?!要不是老子当初救你,早不知道被拐去哪儿,指不定能在哪个破窑儿里给人活着卖笑都是个好的。】
【……】
【现在留着条贱命,倒跟救命恩人摆起谱,是给你脸了怎么的?!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一天天得在心里盘算什么,你惦记人家,人家也要认得你是哪个,早不知忘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还真以为……】
——究竟是以为什么?
枇杷有些好奇。
可是每每说到此处,他爹的声音就会低下去,叫枇杷听得云里雾里。
将屋里院里弄得一片狼藉之后,发泄完怒气的男人总会不管不顾地摔门而去……
往往直到凌晨时分,才会带着一身熏人的酒气醉醺醺地推门进屋。衣服不换,鞋子也不脱,倒在床上蒙起被子就开始呼呼大睡……
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这时候娘亲早就已经将屋里屋外收拾妥当。
他爹消了气,醒了酒,便又好像无事发生一般,又变成了村人口中那个寡言却能干,并且过分疼老婆的好男人。
那么娘亲真的就像爹说的那样,像个死人似的无动于衷吗?
——不是的。
娘亲也是会哭会笑会抱怨的,只不过那都是在爹出门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们娘俩的时候。
女子不再只是低着头沉默做活。
偶尔也会同枇杷说起村子外头的事情,只是她说的那些事情,对当时的枇杷来说都太过于新鲜,甚至是离奇和不可思议的。
听完,枇杷最大的感受不是向往那样的生活,而是疑惑,为什么外头有那么多好玩好看好吃的东西,娘亲还要到这个村子里来呢?
对此,娘亲总是会陷入不由自主的沉默。
那时女子脸上的复杂和感伤是枇杷不愿意见到的,他于是就不想知道了。
可娘亲在微微的失神过后,总会紧紧地将他揽在怀中,在他看不见表情的地方笑着回答:【自然是因为娘的好孩子了,为了你,娘留在这里才有活头……】
或许果真是母子的缘故。
枇杷嘴上含糊地应着,心里却丝毫不感到认同。
一来,娘亲到这个村子之前,世上还没有枇杷这个人呢,对方又怎么能够未卜先知地来寻自己?
二来,虽然枇杷心里明白自己并非像那些嘴碎的村里人说的那样愚笨和无知,但总还没有好到能让娘亲为了一个他,放弃那样神仙般日子的道理。
可是他不说,因为枇杷那时就知道,有些假话比真话好听。
就像枇杷也情愿相信,娘亲或许是真心喜爱着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情愿留在这里当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而非迫不得已,所以只能假装是爱他的……
有时候,娘亲会看着角落里枇杷树出神,有时候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枇杷知道,娘亲真正哭的其实是她自己。
这树原本不属于这里。
只是因为一场机缘巧合,因为一只贪吃的鸟雀一个无意的举动,就此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落了地、生了根。
由一颗小小的枇杷籽,长成了这样一棵颤巍巍的小树。
可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也许是没有得到合适的照顾,这么些年了,也没见过这树结过一次果子。
——老古话说得好,人挪活,树挪死。
也就意味着,这棵枇杷树在落地生根的那一刻,其实已经注定了未来的结局,要么在枯等中了此残生,要么不甘中拼上性命。
娘亲她选了第二条。
只是最终她并没有成功逃脱,反而因此得到了更加严密的监视和管控。
不过毕竟是人,所以还是活了下来,虽然枇杷也不知道对娘亲而言,活着和死去究竟哪个更好一些。
不过从那天开始,那根总是在暗处被拉起的细绳,终于还是藏不住了。
而是被明晃晃地拴在了枇杷的身上。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把他绑着吊起来打给娘亲看。
那时候枇杷不懂,后来才晓得有个词儿叫杀鸡儆猴,用在这里也许不恰当。
但第一次看到这个词儿的时候,枇杷确实想起了那段频繁挨打的日子。
后来,娘亲真的变了,不再总是在人前木着一张脸。
偶尔也会对着丈夫笑了。也会和那些碎嘴的婆子婶娘笑着打招呼了。
只是那笑看在枇杷的眼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直到村里拜神请了唱大戏的,看着那些用水粉颜料在脸谱上涂抹出来的喜怒哀乐,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诡异的熟悉。
拜神是每年的固定环节。
在这个闭塞不通的小村子里算得上难得的盛事。通常由村长和村里的念经先生主持。
会难得从外面请人来表演,又是唱戏,又是搞游行的……少不得闹哄哄的要折腾上好几天。
村里的其他人,无论是大人小孩儿,都爱去凑热闹。
可枇杷只觉得吵闹,也觉得那些神的形象很可怖,与其说是神,更像是吃人的邪灵。
虽然知道是画出来的,可是和画中的神像对上眼睛的瞬间。
枇杷仍会感到一种奇异的害怕。
头皮不自觉的发麻,不由自主地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盯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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