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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更房,老三再熟悉不过了。小鼻子在时,吴小保官,一年总要派他几次更。那会儿,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铺炕,炕上什么也没有,仅供夜里出更的人躺下歇身。

眼下这铺炕上,摆放了几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行李。靠窗处,摆放了一张陈旧的方桌,桌后摆了一把椅子,方桌对面摆放一条板凳。

老三进来时,一个年轻人,正坐在那把椅子上。

这年轻人也身穿制服,年龄三十上下,却是工 作 队中最老成的一个。老三估计,这人就该是队长了。

果然,不待老三开口,刚刚领他进来的年轻人告诉他,“这是我们杜队长。”转身又指了指老三,跟杜队长说,“这就是吴福耀同志。”

杜队长听过,站起身来,笑着把手伸过来,说,“吴福耀同志,你好!”

吴福耀是老三的大号,多少年都没人叫过了,村里人一般喊他老三,背地里叫他三胖子,或者是大烟鬼。连老三自己,都差不多快把自己这名字给忘记了。今天冷丁听工 作 队长这样叫他,眼里一热,差点没流下泪来。

老三正犹豫该不该跟队长握手,队长已把他的手攥到手里,像以前和他有过很深的交情似的,使劲抖了两下,松开后,指了指方桌前的板凳说,“请坐。”

队长说完,自己先坐下,给领老三进来的年轻人递了个眼色。那年轻人就拿一个军用搪瓷水缸,给老三倒了一杯热水。

从队长跟他见面的态度上,老三觉着,工 作 队不像要把他怎么样。悬着的心,跟着就放松了不少,不再像来时的路上那么紧张。甚到当杜队长再称呼他“同志”时,他还能及时地纠正,“杜大人,我不是同志。我就是一个种地的。”

杜队长听了,笑了笑,说,“吴福耀同志,你误会啦。同志,是我们革 命队 伍里的一种称呼。在我们革 命的队 伍中,无论职位高低,一律都称同志。同志是一种称呼,不是一种职务。我们的队伍当中,也没有什么‘大人’,往后,我们之间,就称同志吧。”

一当老三弄明白了这种称呼,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脸红了一会儿,跟杜队长说,“是这样啊,我还真没听说过呢。在早,小鼻子在时,我在公学堂念过书,那会儿,小鼻子先生,都叫我们‘米纳桑’,有时,也叫我‘吴桑’。眼下,老毛子当兵的,见了俺村里的人,都说‘达瓦哩仕’,也不知什么意思呢。”

杜队长听过,又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搪瓷水缸递给老三,顺手把自来水笔的笔帽拧好,别到上衣的上兜里,又把桌上的一个记事本合上。这才两手叉起,看着老三,说,“吴福耀同志,我们土 改 工作 队进村,也快十天啦。

“这十来天里,我们经过调查访谈,了解了一些事情,初步掌握了吴家沟的基本情况。

“通过调查,我们知道,你是咱们吴家沟,唯一的一户雇农。这一点,你没有异议吧?”

这种说法挺新鲜,以前老三从没听说过。刚刚听杜队长说了,心里有些纳闷,眨巴了两下眼睛,问道,“雇农是什么?”

杜队长听过,又笑了笑,说,“就是房无间,地无一垅,靠给别人帮工扛活,来维持生计的农民。”

老三想了想,觉着自己还真就属于这类人。点头说,“照这么说,我是。”

“你不光是,而且还非常具有特殊意义呢。”杜队长说,“说实话,我从参加革命,一直在从事农村工作。像你这样的雇农,我还真的是头一次见过呢。

“从你身上,充分证明了反动地主阶级的残酷无情,也证实了马 克 思的经典论述:资产 阶 级的生产关系,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

“你想过没有?吴福耀同志,现在残酷剥削你的,是谁?正是你自己的亲哥......”

这话老三可不爱听,当时就打断了杜队长的话,说,“杜队长,我哥没残酷剥削我呀。”

“没剥削你?”杜队长表情严肃起来,盯着老三问道,“那我问你,这些年,你给你哥扛活,从你哥那里,总计赚了多少钱?”

这句话,可把老三问住了,翻了几下眼珠子,想了想,晃晃头说,“没有。”

“你看看,你给你哥成年扛活,却分文没赚,如果说,这还不算残酷剥削,那什么才算残酷剥削?”杜队长说。

“可是,”老三争辩道,“俺哥管我全家的吃穿住呢。”

杜队长听罢,大不以为然,干笑了两声。笑过之后,问道,“吴福耀同志,我倒要问你一个问题。

“你好好算算,凭你现在,一个壮劳力,一年辛辛苦苦劳动下来,所创造的价值,难道仅仅能够你一家的吃穿住吗?”

“那倒不止。”老三脱口说道。

“这不结了。”杜队长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一年辛辛苦苦的劳动所得,除了你全家的吃穿用,那剩余的部分,都到哪去啦?”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老三晃 头说。

“以前,你没想过,也不要紧。”杜队长说,“现在,你马上就想,也能一下子就想明白。请你回答我,你劳动所创造剩余价值,最后落到了谁的手里?是不是被你哥全部霸占啦?”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话搁在老三耳朵里,听着却不舒服,便开口说,“杜队长,是这么回事,起初俺哥留我时,事先就说好了,就是只管我一家大小的吃穿住用,格外不给我工钱。我那会儿也是点头答应了。”

“可你想没想过,吴福耀同志,你和你哥,是一母所生呀!为什么你哥,他能拥有土地几百亩?而你呢,却连一垅都没有;为什么你哥,他能拥有房屋十几间?而你呢,却连一间都没有......”

这事,老三再清楚不过了,不待杜队长说完,抢着解释道,“这事儿怪我,杜队长,你不知道呢。当初俺哥仨分家,是我张罗的,当时把家里的家产,大致分成三份,一人一份。”

“那为什么你,今天会一贫如洗呢?”杜队长问。

“不会过日子呗。自个儿作的。”老三说着,脸上露出一些羞臊,“那什么,我平日爱吃吃喝喝,花了不少钱。后来又沾上了大烟,就把家败光啦。”

这种说法,也难不住杜队长。

杜队长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踱着。踱了一会儿,问老三,“吴福耀同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抽大烟,是从一出生时就开始的吗?”

“那倒不是。”老三说,“是分家后才沾上的。早先,我也挺烦抽大烟的。”

“这不结了?”杜队长说,“大烟,是近代,才从外国传入中国。

“当初,帝国 主义,之所以要把鸦片传入我们中国,为的就是要通过鸦片,来麻痹中国人的神经,使中国人失去斗争的意志。那样,帝国 主义就可以肆意地侵掠我们,剥削压迫我们了。

“最初,他们是打着万能神药的幌子,把鸦片贩入中国,利用中国人病痛难熬时,诱使中国人吸食鸦片,致使众多无辜的中国人,吸食上瘾,丧失了人格,丧失了健康,丧失了财产,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

杜队长这话,可算说到老三心坎上了。当初,他就是让死去的妻子折磨得痛苦不堪,才把心事说给四斜子,四斜子就说要帮他治病,给他点上烟灯,他这才沾上了大烟,结果就倾家荡产了。

早先,老三对自己沾上大烟这事,还稀里糊涂的,以为是自个儿不要强,沾上那玩意。

刚刚听杜队长这么一讲,心里就透了亮。瞪着眼睛,看着杜队长说,“对!对!对!杜队长,你说得太对啦。

“起初,我就是见天心里迷离摸勒的,头疼闹心,难受得不得了,找梨树园四斜子,帮着想想办法,四斜子就教我沾上大烟了,后来就败了家。”

杜队长见谈话有了效果,满意地笑了笑,回到桌后的椅子上坐下,望着老三,语重心长地说,“吴福耀同志,在旧中国,像你这样受害受骗倾家荡产的人,可远不止你一人呀?那是成千上万呀。

“而地 主阶级,恰恰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们看准了无数农民,在灾荒年月,在大病之后,在遇到各种各样的灾难时,趁机用极低的价钱,把农民手里的土地收买过来,而后再通过放租,放贷,雇工,对农民进行残酷的剥削压迫。

“吴福耀同志,现在你再想想看,你和你哥之间,属不属于这种情况?你现在是不是还否认,你哥对你进行了残酷的剥削压迫?”

经杜队长一番说教,老三仔细再想想,这些年,自己给大哥扛活儿,赚的钱,确实不止一家爷仨儿吃穿用这一点儿。

再想想当初,大哥帮他戒了大烟,要他留下来给他扛活时,脸色的确也是不太好看的,心里就对大哥有了些许不满。

这会儿见杜队长问他,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见老三低了头,杜队长猜想,老三这会儿,内心正在激烈斗争着,便趁热打铁,说道,“醒醒吧,吴福耀同志,千万别再被兄弟亲情蒙蔽了双眼,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却还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仍旧心甘情愿地接受地主 阶 级的残酷压迫剥削。”

说了一会儿,见老三脸上没什么反应,杜队长又说,“不瞒你说,吴福耀同志,这些日子,我们在吴家沟,做了一些摸底调查,对你的情况情,也了解一些。你虽出身地主家庭,不过,你却是封建地主阶 级的真正的受害者。

“我们知道,你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单纯正直的厚道人,由于封建家长制的迫害,使你原本幸福的昏姻生活,被强迫拆散了。

“而你顽固僵化、满脑子封建思想的父亲,不顾你个人的意愿,又强制你接受了一桩,你完全不接受的婚姻。

“你内心充满了悲愤和郁闷,却又得不到发泄。这样,你就只好借酒消愁,慢慢的,失去了面对生活的热情和勇气。

“再后来,当你妻子去世了,你内心的苦闷达到了极限。在别人的引诱下,你就沾染上的鸦片,最终导致你破了产。

“而你的哥哥,恰好利用了你一次次的不幸,趁机把你的田产和房产,一一收在他的名下。是这样的吧?吴福耀同志。”

杜队长的一番话,触到了老三的痛处。

想不到,这个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竟像自己肚子里的虫子,把自己埋在心里多年心病,头头是道地说得一清二楚。

而这些话,正是多少年来,他一直想找个人说叨说叨,却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去说的那些话。如今却被这年轻人给说了个正着。老三听过,胸口一热,眼圈就有些发湿。

老三脸上这些变化,自然逃不过杜队长的眼睛。

不待老三开口,杜队长接着说,“不过,你放心,吴福耀同志,好在你的苦日子,马上就要到头儿啦。

“我们共 产 党人,几十年领导人民闹革命,为的就是推倒压在中 国人民头上几千年的三座 大山,彻底推翻代表封建、资产 阶 级反动政权的统 治,砸烂一切腐朽的反动枷锁,把贫苦农民,从一切反动封建枷锁的束缚中,解 放出来,建立一个崭新的,代表工家根本利益的,全新的政 权。

“我们这个新生的政权里,需要的正是像你这样的,从前遭受封建地 主阶 级残酷压迫过,能真正代表广大农民利益的同志,来领导农村工作。”

听完杜队长一番泓论,老三觉着,今儿个,可算遇上了知己。一时心潮澎湃,当杜队长把话说完,老三跟着问道,“杜队长,我能干点什么?你吩咐就是啦。”

杜队长对老三这个表态挺满意,冲老三笑了笑,说,“吴福耀同志,我们土 改工 作队,这回到吴家沟来,就是为了土地 改革工作的。

“不过,在土地 改革之前,我们首先要把村里的农民组织起来,成立一个农民协会,方便我们今后在村里开展工作。

“经过这些日子的多方调查了解,我们觉得,由你来担任农会主任,还是比较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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