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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肇风的行李也简单,一个铺盖卷,估计也就一被一褥,一个帆布旅行袋,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脸盆和牙具。
老三接过旅行袋,着实吃惊不小。这个看似不大的旅行袋,足足有三四十斤,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把行李装上车,几个人坐到车上,老赵就赶车往回走。
李肇风话不多。坐到车上,也不说话,两眼直勾勾望向远处的田野,好像平生头一次见过,看个没完。
老三对右派的事挺好奇,本想跟李肇风聊聊。不料这李肇风嘴冷,坐到车上,一句话也没有,几个人就觉着别扭。
走了一会儿,老三到底沉不住气,开口问道,“老李,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李肇风见老三问他,这才转过头来,看了老三一会儿。见老三问他这话时,不像带有什么恶意,才开口说,“研究员。”
老三从没听说过这么个身份,挺好奇,跟着又问,“研究什么?”
“畜牧业。”李肇风应声道。
“那你以前,是哪个单位的?”老三又问。
“市畜牧研究所。”李肇风说。
老三知道,这李肇风刚刚受过刺激,心情指 定不好。眼下看他说话惜字如金,也就不怪他。只是心里对右派的事儿,挺感兴趣,才又跟他搭话,“这么说,你这工作,和我们农村,还是挺对路的?”
“是的,挺对路,”李肇风说,“我以前,一年当中,总要往乡下跑大半年。”
眼见李肇风的话多了,老三趁机问道,“听说你们城里,前阵子反右,闹得挺凶。怎么回事呀?”
见老三问了这话,李肇风觉着,心又被刺疼了一下,脸色沉重起来,板着脸,闷了一会儿,说,“嗨,就那么回事吧。”
老三体会不到李肇风这会儿心里的疼,觉着李肇风闷在心里的东西,一准儿十分有趣,叮着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眼见老三紧着问,再看老三也不像那种奸邪之徒,反正这事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李肇风就不太在乎,开口说,“那什么,起初,就是上边鼓动你提意见。
“等你把意见提出来了,人家就说你对党不满,就说你是右派,跟着就把你发送下来。”
老三觉着,这事儿真的挺有趣儿,跟着又问,“那会儿,你都提了什么意见?”
“我?”李肇风看了老三一眼,摇摇头说,“我什么也没提,没说话。”
“什么也没说?”老三觉着李肇风不够诚实,反问道,“你什么也没说,那怎么会把你定成右派?”
“我是大伙评选出来的。”李肇风不屑地看了老三一眼,说道。
“怎么?这右派,还能评选出来?”
“怎么不能?”李肇风说,“按照上边的指示,每个单位,要揪出百分之五的右派,当时,我们研究所一共有四十人,要揪出两个右派。
“那会儿,有一个名额,已经定下来了,是我们所里的老郑。
“这人太直,上边让大伙提意见,他就给所长提了意见。说所长太官僚,给所里订了一大堆规章制度,都是用来管所里群众的。他自个儿,却从不按照规章制度办,成天借口外出开会,三天两头不上班,待在家里干私事。
“这样,反右一开始,领导第一个就想到了他,给他打成右派。然后呢,所里就差一个名额了。
“这个名额,让谁来当呢?领导也有些犯难,召集大伙在一块儿,开会讨论。谁都知道,这右派不是什么好事,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结果。
“眼看天黑了,过了下班的时间。那天也该然,我闹肚子,实在憋不住了,就上了趟厕所。等我回来时,领导就跟我说,经大伙举手表决,一直推举我为右派。这不,我就下放了。”
听到这里,老三觉着好笑,却笑不声来,闷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们那位姓郑的同事,被下放到哪儿啦?”
“他呀,不用下放啦。”李肇风叹了声气,说。
“为什么呢?”老三问。
“他升了。”
“升啦?”
“升了,到天国享福去啦。你说,这不是升了吗?”
老三听过,心里一阵发冷,又闷了一会儿,才叹气道,“想不开呀,挺过一段时间,等这股风儿过去了,说不定就没事啦,怎么能走那条道儿呢?”
“想不开?”李肇风也叹气,“不容易想开呀!兄弟,工作没了,老婆离了,妻离子散,能想得开吗?”
听李肇风说出这话,老三心里也跟着发酸,停了一会儿,又问,“那你的情况,指定比他好些吧?”
“好些?往哪好呀?”李肇风摇着头说,“这年头,但凡被打成了右派,结局大致差不多吧。”
“这么说,你,也离啦?”
“不离?又能怎么样?”李肇风话刚出口,嗓子有些发紧。
停了一会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待眼泪止住了,才说,“不离,老婆孩子就得跟你遭殃。你自个儿倒了霉,倒也罢了,还要拖累人家老婆孩子,对得起人家吗?”
说完,车上的人就再不说话。
天将晌,车到了家门口。老三帮忙把行李拿进屋里。李肇风朝屋里四下看了看,坐到炕沿,便不再说话。
初次接触,不交底儿,老三也没什么好说的,指了指西厢房,说,“我就住在西厢房,老赵他住在前面的门房,咱们以后就是邻居啦,往后没事,常来串门儿。”
李肇风听了,漠然点了点头,也不吱声。
老三又说,“我刚才进屋,看你灶上家什还不齐,我去找社长说说,想办法置办些。”说完,抬脚出去了。
中午,大驴子收工回来,到了社管会。看见老三,问,“三哥,那右派接回来啦?”
“接回来了。”老三说,“我直接把他送家里去了。”
“怎么样?这个人。”大驴子问。
“大面儿上看,还中。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老三说,“就是那什么,我刚刚送他进家时,看他家还没办 置什么家什,没办法做饭......”
“妈呀,我把这事给忘了。”经老三提醒,大驴子冷丁想起,这事让他给忘 了。跟着说,“不行,我得赶紧去找会计,到供销社把这些家什给买了。
“另外,三哥,你去仓库看看老六走没走?没走,你让老六把春天买的那坛豆油给右派送去。春天那会儿,给拖拉机站的人做饭买的油,还没吃了呢。”
老三得话,起身往仓库去。库管员吴老六正要锁门回家,听老三说了,便找出油坛子,里面只剩半坛子油了。抱起来,跟着老三,一块儿往吴家大院去了。
进了屋,老三把来意说了,吴老六把油坛子放到灶台。
李肇风听了,表情漠然地说了声,“谢谢。”就不再说话。
老三和吴老六正要转身回去,大驴子和会计到了,手里提着灶上用的家什。
两个人进屋,把家什放到灶台上。
老三指着大驴子,告诉李肇风,“这是咱们社长。”又指了指会计,说,“这是咱们社里的会计。”
李肇风听了,漠然地冲二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并不说话。
大驴子在来的路上,合计着见到右派后,要说几句官样的话,诸如要他夹起尾巴做人,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重新做人之类的。
等进了屋,见这右派,虽说眼下还戴着右派的帽子,可身上的气场还在。大驴子便先落了威,把路上想好的话都忘了。望着李肇风看了一会儿,开口问,“中午逮了吗?”
“还没呢。”李肇风说。
大驴子转头跟老三说,“三哥,天儿不早了,今儿晌午,就让他在你那儿凑合一顿吧。下午,我安排老赵赶车,到仓库把口粮拉来。另外,小铁蛋的菜园子,春天我让三孬子种的,他今年种了土豆。
“眼下土豆抠完了,地闲在那儿,等着立秋后种萝卜白菜呢。等我去跟三孬子说一声,让他别种了,那菜园子,让老李先种吧。小铁蛋回来,再想办法。”
说着,侧过身,跟李肇风说,“眼下,你要吃什么菜,就跟邻居说声,大伙有什么,你就淘弄点先将就着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邻邻居居不会在意的。”
说完,大驴子望着老三,问,“你看这样中不中?三哥。”
“中!”老三应声道。
“那什么,”大驴子看了看李肇风,又说,“眼下有两个活儿,你自个儿挑。一个是跟着社员一块儿下地。
“另一个呢,是挑大粪。老四前阵子跟我说,村里的大粪,他一个人挑不过来,眼看要到雨季了,茅厕积水,他一准挑不过来。
“我看这样吧,你要是觉着行,就和老四一块儿挑大粪。老四挑前街的,前街人多,你挑后街的。你自个儿看吧。”
李肇风听过,低头思量起来。
凭心而论,这两样活儿,他这辈子,连做梦都没想过。可眼下形势逼人,由不得他犹豫。
想想成天跟着一群社员下地劳动,受约束不说,话来话去,少不得会惹出些事端。眼下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想来,就不如一个人挑粪来得自在。
李肇风想了一会,抬头看着大驴子,说,“我挑粪吧。”
“中!”大驴子说,“我让人给你准备一担大粪桶,从明儿个起,你就挑大粪吧。”
李肇风的工作,就此解决了。
对李肇风来说,挑大粪这活儿,真的是再适合不过了。
右派嘛,成份不好,要是平日和社员们一块儿干活,少不得遭人嫌弃,弄得自己心情不爽快。如今挑大粪,一身臭气,人人见了都躲着走,既避免了口舌之祸,又能求得个心里平和。
早先从没干过苦力,冷丁挑起大粪,前两天,李肇风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儿。
一担大粪压在肩上,扁担下的皮肉,都像要撕裂了,痛得他不敢站直了身子,只好驼着背,不断更换受力的部位。
吴家沟人见他那遭罪的样儿,忍不住在背后笑着指指点点。
夜里疼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不自在。
直等过了些日子,肩上磨出老茧,才渐渐有力气挺直身子,挑起粪桶,也有模有样了。
每天把大粪挑到社里的牲口圈前。那里堆放着牲口粪,再把大粪倒到牲口粪上,一层层堆起,经过发酵,是农村上好的肥料。
大粪也不是白挑来的,挑一担大粪,都要给主人家一张小纸票,秋后换算成工分,参加分红的。
这样,吴家沟人就不愿挑粪的人,把大粪桶装得太满。装得太满,就意味着他们家得到的工分少了。再说,粪桶装得太满,走路时少不得会洒浅一些,弄到身上。
李肇风是有悟性的,很快领悟到了这一点。以后每天,只把粪桶装到上半桶,这样,挑起来既轻便,又能让吴家沟人满意。
李肇风到村里时间不长,人缘就慢慢好了,很少有人把他当成另类看。
上了秋,社里的骡子病了。
这骡子得了一种怪病,像哮喘病人,喘气不畅,呼吸时,嗓子里还发出一种怪声。也不吃东西了,成天佝偻着腰,眼看一天瘦似一天。
社里请过几个兽医,都没看出什么毛病。
一天上午,乡里兽医站的兽医来了。围着骡子转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毛病。最后,兽医从药箱里拿出体温计,要给骡子测量体温。
兽医拿着体温计,看了看身边的饲养员老大,问,“你是饲养员?”
“是。”老大说。
“这骡子跟你熟,来,你把体温计插进肛门里。”兽医说。
老大接过体温计,走到骡子的身后,就要把体温计往骡子的肛门里插。
正在不远处粪堆上倒大粪的李肇风,已经往这边观察了挺长时间,见老大拿着体温计,要往骡子的肛门里插,及时喊了一声,“别插!”
这一声喊叫,把一圈人吓了一跳。
兽医扭头往粪堆上望了望,问身边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挑大粪的,右派。”库管员老六在一边说。
兽医听了,一脸的不屑,开口训斥道,“你一个右派,不好好劳动改造,乱说什么?挑你的大粪去!”
转头对老大说,“插!”
老大不知深浅,掀起骡子尾巴,把体温计的一端插进了骡子的肛门。
那骡子虽病得不轻,受了刺激,就露出野性,猛抬后腿,撂起趵子,两只带掌的蹄子,不偏不歪,正好踹到老大的胸口。
老大被踹得往后趔趄了十来步,跌坐到地上,两手捂着胸口,呲牙咧嘴地说不出话来,眼泪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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