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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起涟漪(3)
*
昨儿后半夜落了场雪,一早醒来,百花庄园里细细的蜡梅枝上,方都小心翼翼的托着一层白。
江应天迎着日光,在晌午如约而至。
三辆车子跟着引路车沿开得正盛的黄色花,停在主楼前。
怀莲莫亲自等在台阶下。
左右没见徐千影身影,只有徐烟一人陪在身旁。
跟在引路车最前边那辆有些眼熟,徐烟记忆力自小便很好,没费多大力气,想到是一周前在那家咖啡馆路边打着双闪的黑色轿车。当时开车离开前,她特意从后视镜里看过,车牌也一样。
徐烟瞧着它缓缓停在眼前,看江应天从车上下来。
还有随行两辆车子里的四个男人。
他今天依旧穿着套三件式西装,墨蓝色暗纹在阳光下泛着柔软干净的色泽。
领带夹是点睛之笔的宝蓝色,配套的同色长款风衣将他本就颀长的身子衬得更挺拔了些。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徐烟看着眼前人,心道也难怪昨晚会被姑姑一再念叨自己是小姑娘心性,是“见色起意”了。
今日再看,他真是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本事。
江应天视线在徐烟身上不露声色的停了一瞬,察觉这姑娘是真喜欢浅色衣裳。
先前三次见面都是穿着软乎乎的奶白颜色,今天倒是稍有区别。
白色貂毛大衣里是件粉橙色的针织连衣裙,温柔软糯的颜色把她那张因为挽起长发而更显小些的圆圆脸蛋,映衬得愈加吹弹可破,玉骨冰肌。
眼下是真应景《登徒子好色赋》里这段——
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于今日,他是阳城人,也是下蔡宾。
徐烟此时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朝他柔柔瞅过来,真就如古时候被藏在深闺里的小小姐了。
江应天嘴边隐下一个笑,和徐烟视线短暂交汇过,便礼貌对着怀莲莫先伸出了右手,“怀老夫人,久等。
”
后者笑笑应了声,同他握了下手。
江应天视线方才再落到她身旁的徐烟脸上,朝她微微颔首,轻声说,“徐小姐。”
徐烟见他一本正经的面容,反而想到昨晚分开时的那个吻,颊边飞起少许绯色,轻轻垂眼,“江先生。”
怀莲莫拍拍徐烟的手,对江应天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虽外界传言七八,但徐烟对江应天仅有的两面之缘,都对他印象极好。
就如此时,他礼貌欠身先让他们走在前一般这样的小事。
……
一楼会客厅。
江应天从进入门里,到脱下外衣交予迎上来的阿姨,再到被怀莲莫引到茶桌旁坐下双手接过她递来的茶水,都完整妥帖地展现了一个成年男人应有的教养。
今日世道浮华,人为贪为面,总免不得有骄矜张狂的,可眼前这个,不热切不急躁亦不妄自尊大,分寸拿捏,皆在恰好二字上。
若只从身家背景还有品行样貌上来看,江应天这个人,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
怀莲莫今天便只是个审视自己未来孙女婿的长辈角色,看着江应天眼里欣赏难掩,显然是满意的。
“家父家母自退居二线便鲜少在国内生活,”江应天礼貌直视着怀莲莫,先开口,“因昨晚事情决定的仓促,赶不及回来,还望怀老夫人不要介意。”
怀莲莫抿了口茶,面上带着笑,暂且没应声。
“二老千叮咛万嘱咐晚辈一定转达,改日定会登门致歉。”说完,江应天略微偏头往身后看了眼,跟在后头的四人便意会上前把手里的东西铺陈在一旁的置物茶几上。
他再看向怀莲莫,低声道,“这是家父家母特意吩咐晚辈带来的一点心意。”
其中两人在江应天说完后便转身出去了,余下两人将桌上东西一一打开。
一尺紫檀木盒子里的黄玉貔貅摆件是给徐千影准备的。
而由两个降香黄檀盛着的一盏墨玉阳关玉杯和南宋曜变天目碗则是送给徐烟的。
管家是细颈削肩的一座白釉玉壶春瓶。
连几个在家里工作的阿姨都人人拿了盏青花玲珑瓷杯。
未几,刚出去的两个人,小心抬着架一人高的四扇屏风进来。
屏风框架是素有东方神木之称的乌木,主体是以红绿紫并存的翡翠雕刻而成的四幅山水人物画。
每幅画下皆有应对的题诗,整个儿精妙绝伦。这是为怀莲莫准备的。
即便以再挑剔的眼光来看,也不能不说,江应天这礼物都备得颇为有心。
黄玉貔貅是有招财好运之意的吉瑞之兽,送给如今掌管徐家生意的徐千影再合适不过。
墨玉的自然结构和形成需要无比漫长的时间,以此经过24道繁琐工序精雕细刻而成的敦煌夜光杯便更是不可多得的好物,更不要说在世界陶瓷史上一直被尊为至高无上珍品的曜变天目瓷。
曜变天目的烧成佹得佹失,或许从百万千万中才会出现这么一件。此烧制技艺失传700余年,世界上仅完整留存的三件,也自明代流传到了日本,如今更是被日本列为国宝的存在。
先前传言有鉴宝专家曾说过在国内一位收藏家里见过此物,怀莲莫倒是没想到,是真的。
如此难能可贵的东西送给徐烟,不就如这世间同样可遇不可求的姻缘么。
而红绿紫并存的翡翠虽不如帝王绿那般昂贵,可胜在寓意吉祥。
既被人们赋予“福禄寿”之意,那送给年过古稀的她自是再合适不过。
礼物挑得有心不假,可也正因为这份“有心”,反而让他刚刚那句“仓促”多了几分微妙。
怀莲莫从头至尾不动声色的瞧着,脸上依旧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微笑。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她并未对这些东西说什么,没说留亦没说不留,只是微笑着道了声谢。
怀莲莫偏头看看始终端坐在自己身旁的孙女,再看对面的江应天,笑笑道,“江总知道,我这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孙女,打小虽不说将她娇惯着养大,但也是真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烟烟这个年纪,搁在我那时候是已经当妈妈的年纪,可放到现下,”她笑着瞧他,“论结婚可属实有些操之过切。”
江应天礼貌回视着怀莲莫,表示今天既
是以晚辈身份拜访,叫他名字就是。
怀莲莫便也没客气,“既如此,那你也和烟烟一样,唤我声祖母吧。”
“祖母所担忧的,晚辈明白。”江应天顺水推舟,“家父家母也说如此是有些唐突了。”
“徐小姐还在念书,谈结婚确实为时尚早,所以晚辈今天过来便是给您表个诚意。”
怀莲莫等着他下面的话。
“晚辈自小跟在父母身边,见二老相濡以沫多年,自是对婚姻也有些浅薄想法,在晚辈这里,婚姻是件严肃事,一生只认一人。”江应天话落,稍稍停顿下,看向徐烟,“若徐小姐有意,领证婚礼这些全看徐小姐意思,而在此之前,我们就只如同普通情侣一样相处。”
徐烟在一旁安安静静听到此处,避开他视线,垂眼轻轻笑了。
祖母一句话,他以退为进,便从结婚变成了谈恋爱。
怀莲莫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反其道而行之,失笑,“你岁数比烟烟年长不少,总该更明白这世上变数常在,‘一生’二字,还是慎言为好。”
徐莲莫的这句话,其实说的并不算客气。
可江应天端坐着,并不恼,只是以一双眼睛礼貌回视着她,目光隐隐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强势。
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嵬然不撼动”之势。
这是他今天自到徐家以来,第一次有那么一点“忤逆”的意思。
屋子里安静下来。
良晌,新煮的茶水开了。
茶壶盖子被热气催得急燥不安。
扑腾扑腾,打鼓一样,一下接着一下。
听得人心惊。
徐烟眼睛看两人,将要开口之际,却见江应天适时低眉,微微倾过身端起茶壶,滤过第一遍茶水,将怀莲莫面前的茶杯恭恭敬敬添满。
“祖母,”徐烟手抚上怀莲莫的,柔声也在这时候开口道,“离午餐还有些时候,我想带江先生去花厅看看。”
怀莲莫沉默少许,随后微不可察轻轻叹口气,拍拍她的手,“去吧。”
徐烟起身对着江应天一笑,“江先生,请跟我来。”
江应天抬眼对上徐烟视线,又看了眼对面的怀莲
莫,方才立起身子,对后者微微欠身,跟着徐烟往外走。
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怀莲莫偏头看着江应天带来的那些东西,目光晦暗。
好半晌,才似是自言道:“‘世情梦幻。复作如斯观。自叹人生,分合常相半。’”
一生一生。
这世间,可有谁不贪念这二字呢。
*
电梯里。
徐烟按下顶楼键。
待门关上,这才抬眸看向江应天,“祖母她…这一生过得很不容易,江先生千万不要介意刚刚她老人家的话。”
江应天闻声低头看她,模样看着并未有介意的意思,只是微微俯身,偏头瞅她笑着轻声打趣,“还叫江先生?”
他声音沉而不厚,清润亦不柔腻。
似是浮世晨间风,更像是裹着山雾的林间雪。
明明悄无声息,却又如颗颗珠落玉盘。
直掉到人心尖尖上来。
“……”
徐烟被他这一反问烫了脸,逃离般收回视线看前方,哪知又和他满含笑意的目光在面前的电梯镜上撞个正着。
所幸门恰巧在这时候打开了,她收紧见她上楼时阿姨递来的披肩,率先举步从电梯里出来。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落了花厅满室的温柔,江应天就在这温柔里,瞧着那背影柔声笑笑,悠悠跟在她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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