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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子时初刻,在福建臬司衙门的八字大门外灯笼火把通明,将衙门外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大门两侧排列着一队队挎刀执枪的衙门兵丁;在大门正中的台阶前摆放着三张木几,三条太师椅,每张木几上都放着厚厚的奏本,三条太师椅上各坐一个身穿绯红官袍,胸前绣有孔雀补子,头戴乌纱帽,腰系金带的官员。正中那人正是五前在仁山宫殿与敖鑫相遇的布政使狄晖,此时的他双目炯炯有神,面带威严,丝毫没有五年前的颓丧;左侧坐着的是国字脸,短须精干的按察使岳浩,一脸冷肃;右侧坐着的是刀眉魁梧的都指挥使林健武,一脸威煞。
离他们三尺开外的正南,左右各摆有太师椅,左边摆一列九椅,端坐着九个身穿青色官袍,胸前绣有白鹇补子,腰系乌角,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右边摆六列五十四椅,端坐着五十四个身穿青色官袍,胸前绣有?鶒补子,腰系乌角,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六十三个官员庄恪谨敬。
在离两侧官员一丈开外,各列百个全副武装。全神戒备的衙门兵丁,一手执兵器,一手执火炬。在正南离诸官二丈开外摆放着三辆囚车,驾马乃是神骏高大,火红的天马,囚车四角各站立一个威武雄壮,披甲执锐的天将。囚车内绑缚着金黄色捆仙绳,锁链加身的三个妖兽神态各异地审视着眼前的官员。但闻蝎钺一声叹息:“都怪我们没有听从圣尊的令旗,才有此祸。”旱昊冷笑道:“无妨,咱们的落网,正可催化天界对徐卿玄的防备和猜忌。”蛛蜾亦冷笑道:“没错,徐卿玄拥有通天彻地的法力,再加他不过二十岁,年轻气盛,功盖天下,朽懦不安。今后他若被天、人二界所围逼擒剿,那场景想想就大块人心!”三妖相顾而笑,蛛蜾囚车东角的一个天将喝道:“狂贼,休得无礼!”蝎钺冷哼道:“鼠辈妄充猛虎,恬不知耻!”
北边二丈开外的六十六个官员听清了神魔的对话,内心不由一阵咯噔,却不露声色。
大门正中台阶前正椅上的狄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大人,如今盘踞福建三十九年的贼寇蝎钺已在天神协助,诸位大人出生入死以佑辅中终于落入法网!至于仁山的残贼,明日之内也被剿除。此上托苍昊估我大明社稷,中承皇帝英明神武,下赖列位良宰贤牧圆木警枕,终使福建春回大地,阳光明媚,群生免刃悬颈项之忧。”言毕,他起身先向苍天深深一躬,然后,转身朝北跪下遥叩拜道:“罪臣深受皇恩,幸蒙任寄,提镇一方,忝位封疆十年。上不能报效圣上如天之恩,素餐藩台,迫于邪丑凶肆,有辱朝廷尊严,罪在不赦;下不能抚牧黔首,致王民为邪丑所愚,明心被蔽污,行悖心戾;六尺被煽构,挥刃相磔,以致千里王化之邦竟成枭境虺域。此臣万死难赦之罪,罪臣虽阖族尽赴九泉亦难消悠悠亡魂之怨。罪臣诚俟圣诛,再拜!”言毕,匍匐于地,抽泣呜咽。
其余官员亦起身先朝苍天一躬身,然后向北跪下遥拜请罪。听了狄晖的话,一个个泣下沾襟,平素在外人看来威煞森严的臬司衙门大门前的场地上哭声一片。周围警戒的兵将亦向北单膝跪下。刺骨不休的朔风在此时忽然猛烈起来,将上百支松油火炬吹得忽明忽暗,吹得上百个兵将睁不开眼,原本墨云密布,漆黑压抑的福州上空陡然间飘来一片腥雾。凄凉痛肠的呜呜声伴随着猛烈朔风回荡在衙门门口每一个官员,每一个兵将,每一户人家耳边。匍匐抽泣的官员骤听此一个个哭得更伤心,同时一个个寒毛直竖,浑身发颤。抬手遮挡寒风的兵将听此一个个倒抽凉气,毛骨悚然。福州城内已然熄灯安睡的人或挑灯夜读者听此一个个惊惧失色,汗流浃背。唯有衙门正南看押三大妖兽的天将岿然不动,威武依然。而三大妖兽在忽明忽暗的火炬中两眼闪着森寒的冷光,狞笑着傲视向北请罪的诸官。
一盏茶的工夫后,猛烈的朔风骤然止息,凄厉瘆人的哭声骤然止息,忽明忽暗的火炬变得稳当明亮,所有人松了口气。岳浩、林健武揍近伏泣不已的狄晖,轻声道:“请藩台大人暂息哀戚,福建王化之地为邪丑所污染,非惟大人的干系,下官等亦责无旁贷。”
九府五十四县的官员泣声道:“臬司大人,都司大人所言甚是,圣上要降罪,朝廷要查咎,下官等甘愿同三台大人共赴三司、诏狱,绝无二话。”
狄晖直跪拭泪道:“我主管一省的民务,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大的干系理应由本台所担,灭族抄家亦理应由本台所担。诸位大人俱是朝廷英杰,百姓所仰,何苦如此。”
岳浩、林健武将他扶起到太师椅前,诸位官员亦相继起身拭泪来到椅子前恭诚待命,所有单膝跪下的兵将差丁跟随诸位官员的站起而直身,复位戒严。
岳浩、林健武向狄晖拱手道:“大人廉洁奉公,不似前几任藩台虚图宁折不弯,清正自律之名,多陷王民于贼刃,此一省数百万缙绅、庶民举目所知。十年来,大人折节于贼寇,以庇一方宁祥,闽地数百万生灵因大人得以保身全家。大人的一片赤诚,无愧日月。如今残孽犹在,余贼顽抗,下官等望大人暂息请罪之志,带领官民,振奋人心,犁邪尽丑。如此上不负朝廷,下不负百姓,望大人慎察。”
九府五十四县的官员齐躬身道:“臬司大人与都司大人所言正是下官等肺腑之言。下官等恭请大人正坐传令。”周旁的所有兵将差丁亦同时道:“恭请藩台大人正坐传令。”
狄晖叹了口气,慨然道:“多蒙诸位大人见爱抬举,我若是再推辞卸任,反倒是曲谨足恭了。诸位大人请坐,时间紧迫,我们赶紧议事。”言毕,正衣冠而坐。由臬司、都司领衔,九府五十四县的官员领命相继而坐。
臬司衙门前在灯笼火炬照耀的空地福建一省的主要官员正演绎一幕推心置腹,坦诚相向的告白,异心一致,共御外侮的感人肺腑的场景时。在衙门东北角十五丈外的街巷深处,几双鹰一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寒光,死死盯着诸官员的一举一动。
狄晖的沉稳的目光投向左列首位的青袍官员,道:“叶府台,福州乃一省之首脑,如今有何异常?”
左列首位的叶府台欲起身,狄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着报告。叶府台虽坐着,身躯却向北稍弯道:“禀藩台大人,自从昨日酉时三刻末天神在福州城内聚众拼斗的人群中选出了二十五个罪恶滔天,百刑难洗的凶徒后。下官已连夜张榜安民,目下城内宁静,就等待着大人、天神的命令。”
狄晖点头道:“好,做得不错。”叶府台拱手道:“多谢大人谬赞,此下官理当所为。”接着,狄晖的目光又投向其余官员,其余府县官员齐声应道:“下官等在天神护送下往福州府前,已如叶府台所为安抚受惊顺民,除了被天神、臬司兵丁羁押往福州城的逆贼,辖治内一片宁和,黔首向化。”
狄晖满意的点了点头,双目投向正南锁缚在囚笼内的三大妖兽,带着狐疑的囗吻道:“不知东岳大帝君与西岳大帝君聚集凶徒有什么用?如今贼首已落网,仁山狂逆方伯升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他将目光从远处收回,瞥向左侧的岳浩。岳浩应道:“藩台大人说的是,依下官愚见,唯今首要应当乘着一省五千天恶地怒的凶徒被围囚于城外之际,将其等尽数斩杀!其家族旧友俱是恶名昭着,宜当连坐,剔尽脏秽!方能净化乡里,令暴民忍人重知国法森严!”狄晖点了点头,又瞥向右侧的林健武。林健武冷声道:“没错,治乱用重典,乃古之王霸之国执政所奉行的准则!愚民顽劣不知礼,非仁孝礼义所能易教化,更何况彼等为妖逆所惑久矣,傲上轻法,狂逆妄为,行甚禽兽。非常之时,不施重刑,难摄刁民归服王化。正好天明后大军将征伐仁山贼穴,可先将此五千反贼斩首祭旗,以振军威!”诸官齐声称“好!”狄晖正欲下令时。
忽然,从半空中传来一声“都司大人所辖的福建卫所官兵乃大明的良将精兵,当御敌于国门,丑贼之血不足以污将士的兵刃。”声音伴随着身影,声音一落。身影已出现在两侧官员的空地青石板上。诸官定睛一看,来者是东岳帝君、西岳帝君、徐卿玄,徐卿玄居中,两个帝君在侧。诸官一惊,正欲起身伏拜,东岳帝君微笑道:“诸位大人乃一方所系,孤王等乃方外之士,就不劳驾诸位大人离座了。孤王还要向都司大人赔个不是。”边说边望向林健武,林健武慌忙起身,朝三仙躬身道:“下官岂敢受帝君大礼,帝君所为自有其理。”东岳帝君微笑道:“方才孤王自作主张,用五十个兵将替换了都司大人所遣看守城外五千凶徒的兵士。令他们回营休息,以待天明后的行动。此外还要劳烦诸位大人将三妖押往校场,慎勿惊动百姓,集三军而传阅,以振军心。”
其余官员闻言端坐一揖道:“帝君深思远虑,下官等佩服,自当照办。”林健武听后愣了一小会儿,漫不经心地道:“帝君所言甚是,有道是善兵伐谋。”内心却对“传阅妖首以振军心”颇不以为然,二岳帝君笑而不言。
接着诸位官员狐疑的目光依次投向正中清雅如诗似画,默然不语的徐卿玄。狄晖代理诸位官员,起身朝二岳帝君一揖问道:“敢问二位帝君,这位仙长是?”二位帝君庄肃默然,徐卿玄朝诸位官员拱手道:“回各位大人的话,草民徐卿玄,乃一介游方黄冠,自幼修行,略有薄成。此番幸蒙二位帝君拔擢任遇,得与列位上仙共擒邪丑,得遂生平之志。”诸位官员初听到他自称草民,游方的黄冠,眼神里的崇敬消去了大半。可当想起刚才妖兽与天将的谈论,又见世间供拜数千年的二岳帝君立身其两侧,好似主仆之礼。又重新对徐卿玄肃容,刮目相看。衙门东北角深巷里的几道黑影,相对望一眼,声音极轻地道:“扫平两广、湖广、江西祸患的神秘大能者又出现了。”
狄晖站着又一揖道:“三位上仙远道而来,长立于席前,下官等有失敬圣崇上之礼,伏望恕罪。”言毕,向身后的侍从招手道:“来人,给三位上仙看座。”
徐卿玄拱手道:“多谢藩台大人慰抚,当下以急事为要,草民无状,就近立于席前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狄晖等三人面带微笑,目含询问敬望向徐卿玄身后两侧的二岳帝君,二岳帝君点了点头。狄晖又将目光投向徐卿玄,微笑道:“请上仙明言,下官等倾耳聆听。”
徐卿玄朝诸位官员一一拱手,朗声道:“回各位大人的话,关于吾门将福建境内被妖逆愚惑已深,圣王难教的五千凶徒聚集于福州城外,实有内因。儒门有言: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和而不亲,小人亲而不和。如今久据仁山的贼寇与福州城外的五千狂逆,可谓是天理人伦所弃,民心国法所绝的小人。若是将两批无礼无义的小人聚在一起,啖以利宝,巧以间言,彼必拔刀相向,大人们可坐山观虎斗,择机一举扫除三十九的弊厄,而丝毫不粘玷君子。此先哲所谓屈节以期远者。至于城外五千乱贼的亲属故交的处置,草民托大,尝闻法家有言:严家无格虏,慈母多败子;商君书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者,薄罪也,而重罚,夫轻罪且罚,而况重罪乎,故无敢犯也。诸位大人乃一方父母官,辖区百姓皆为赤子,自是知晓为父母官之道。然而,福建数百万生民久遭邪丑愚塞眩晕,淡于王教,不知刑律,所行所为多触十恶不赦之罪,岂是弃灰所能论乎!若依照国朝宪律,五千凶徒及其满门全族及故友师徒恐怕以百刑难释其罪;若贷法曲恩,恐法亏律损,他日何以惩恶儆尤。故而,法家亦有言:法有首从,罪有首恶;罚无度则戮而无威。今若依法按罪而判,则度一日如过百日的福建又将兴起腥雨血风,赤水泛滥闽江!刚才诸位大人北面诚敬忏悔时所听到的已惨死于贼惑己欲亡魂凄泣的一幕又将重现粗安的闽地,此非去旧迎新,焕然更始之道。民间俗语: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可知庶民喜和厌讼。依草民愚见:如今只要将首恶斩诛,急奏圣上,俯求恩赦胁从,民间顽横不法者,纵有妄议,然大势已定,何患反侧。此草民区区之心,俯望诸位大人不弃鄙愚。”说到这,他顿了顿,审视了一番诸官员。只见:狄晖点头示意,岳浩亦点头示意,其余府县官员或漫不经心,眼神飘忽,或不屑地微笑,或疑神深思……他想了想,正欲又发言。
忽然,一脸冷漠的林健武内心的不满形于色,咄咄逼人的目光直刺徐卿玄,冷声道:“若依上仙以贼制贼之道,那么本官内数百里之外的卫所调来的四千兵校将一矢不发,戈甲齐整。本官倒可顾全大局,然而奉诏所调来的兵校可都是指望借此次击破仁山贼穴之机以斩级建勋,上报皇帝朝廷,下偿志济家邦。兵校所怀俱为至公至道,非唯私利,不知上仙对此有何指教?”
徐卿玄朝他拱手,朗声道:“都司大人言重了,草民一介方外之士,陋于兵略,安敢在久经战阵的都司大人面前奢言谈兵论伐。不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我辈七尺之躯俱有报国安民之心。草民昔时修行,闲来偶阅孙、吴遗迹,其中一句:善兵伐谋,其下伐心,其下攻城;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上者也,草民深以为然。都司大人身典戎旅,安镇千里之域,见识卓绝。草民刍荛之见妄自班门弄斧,草民素闻先贤有言:用人如器,当用其长,弃其短。如今仁山之贼寇,福州城外的五千凶竖俱是贪私噬理,狼行犬态,恶狂暴戾之徒。若两贼相残,无论谁负谁胜,定是所剩无几,都司麾戎乘其后,一举破两贼,擒方伯升,此卞庄刺虎之理也。草民区区此心,不知都司大人以为然否?诸位大人有何指诲?”
诸官见胸有成竹,剖析得有理有据,言之有物,契合实情,又看到世人敬拜的二岳帝君对他恭和礼让。林健武拍案道:“妙计呀!”狄晖点了点头,微笑道:“上仙之策可谓顾全周密,下官等无异。只是依上仙刚才所言:用利宝巧间贼众,不知这件利宝在何处?”
徐卿玄转身向正南一指二丈余开外的囚车里的蝎钺,诸官的目光随着他所指望去,一见他所指者满脸狐疑。徐卿玄转过身来迎着诸官狐疑的目光,朗声道:“此贼三十九年来扰乱一方,眩诱良善,生民趋利者仰其鼻息,贪欲者唯其马首是瞻。天亮时,可向城外群贼散布:启明帝君已被仁山之贼所暗杀,其欲久占仁山排新人,则城外群贼必定暴怒,恨不得立斩吃独食的乱贼;同时又可令地仙山神向仁山群贼散布:启明帝君在山野巡视时为凶党所杀,今日凶党蚁聚即攻仁山,则仁山之贼为保己所享必与来犯者搏战。如此两贼舍命拼杀,大人们击破贼穴易如反掌。此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知诸位大人意大如何?”
诸官一起拍手道:“上仙真是遵时养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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