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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雍乐十年十一月九日
徐卿玄自从十一月一日申时离开王畿后,一路北上,经过山东、河北,一边修炼一边探查山川河泽。一路上除了偶遇背井离乡,成群结队的流民,以及察觉到河南卫辉上空弥漫着诡异的光晕:仙气中夹带着妖气,妖气中夹带着仙气外可谓一马平川,再无恶妖狠魔。
十一月七日徐卿玄出了山海关后一路北进,关口卡道上时不时遇到不少衣难蔽体,面有菜色的百姓顶着鹅毛大雪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向苍茫的东北方逃蹿。然而都被卫所军或边防军所拦截,要么被遣返原籍,要么留在边疆充当边镇徭役以求活路。徐卿玄见此,自叹道:“现在的人皇大兴土木,耀武四夷,海内疲极,不知多少壮丁死于酷役沙场,多少妇女肝肠寸断,多少人家破人亡,这么多无田失业的流民不惜一死以犯官禁向东北迁移潜逃。必是与盘踞在极北之地的妖邪有关,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前方等待自己的将是另一个福建。”
十一月九日辰牌时分徐卿玄脚踏祥云,头顶漫天飞雪的天空到达了辽东都司所辖阿连江以北的乞勒尼时。耳听得下方茫茫林海雪原间传来阵阵凄切地哭喊声、呼救声、哀嚎声,声音在呼啸彻寒的朔风中时断时续。徐卿玄神识一运,很快便在一望无垠的雪域林海中找到了声音传来的地方,按下祥云依声源而去。
下一刻,在一片积雪没膝的深林中看到了一行人,从头到尾约有八百余人,绝大多赤脚衣破,冻得脚青脸紫,目光呆滞地相扶前行,时不时倒卧者只有极少数穿着厚厚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褐,披着破旧的棉衣、外套,却难以阻挡林海雪原刺骨透髓的冰冷,头顶鹅毛大雪似永无止境,无情而又迅速地将倒卧者覆盖。
众人无论男女老幼个个被冻得面青脚赤,体硬身僵,厚厚的雪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上百具尸体,一些尸体无人过问被积雪覆盖后,很快便与洁白冰寒的天地融为一体。一些尸体旁围跪着几个饥寒交迫,自身难保的人,悲恸难抑,哀泣不已,泪滴成霜,伸出干瘦颤抖的手不停而又徒劳地为尸体掸去积雪。有的人站在旁边一脸木然地看着同行之人家破人亡。有的人饿得眼眶深陷,双颊高凸,斜倚在道旁的树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目微闭,似在等待死神的降临,又似在祈祷着什么。有的人仰天悲嚎啼号,在风如刀雪似刃的渲染下,更加显得苍凉凄惨。有的或一家人紧紧围拢,或父母怀抱着婴孩,婴孩在啼哭不已,而父母一动不动早已冻饿而死……
忽然,左边倚在树旁的一个汉子大喊一声:“大家千里迢迢至此,意在前往极北的人间乐土。如今风雪阻道,返路已失,早死晚死反正都是死,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为了生存,为了自己,大家把死去的人,还有父母已死的婴孩都吃了吧。这样或许还有一个人能逃出生天,为大家烧纸钱祭拜一下,省得大家生时是劳而饥贫,受人刻欺,死后依然因穷遭到阴司的嘲弄!”话音刚落,那个汉子喘气如牛软倒在雪地上,显然是说出刚才在和时逆天悖理你话语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气力。
他的话虽然很快就被刀风寒雪所湮没,却仿佛有一种魔力,迅速撩拨了深藏在人们内心的邪恶。常言道:饥寒起盗心,衣食足则知礼节。面对此刻迫临的饥饿、冰寒、死亡的直接威胁,早被中原官府剥勾已极的众人狠狠卸去了礼教品德上的包袱,打开了束缚深伏在内心深处的恶魔。
于是,刚才回荡在山林间的哭泣声、悲嚎声、哀怨声戛然而止,朔风狂啸,将人们天性中的慈善纯良卷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人皮凶兽,围跪在尸体旁的众人凹陷枯裂的双颊变得狰狞,双目变得比林海雪原还要冰冷,充溢着嗜血。喉头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哼哼,开始大手大脚地撕扯尸体衣物,不少尸体本来就衣单且破,稍一用力就碎,看着近在眼前的救命“食物”,人人都想独吞,因此大打出手。有的一脸狞笑跑向父母早已死去,将尸体怀中啼哭不已的婴孩粗暴地提出,正欲撕咬,却遭到后面人的哄抢,一个个啼哭或是死去的婴孩在如野兽般的人群中不断易手,每当婴孩即将掉落时,都被一团白雾。争食拼斗的人群中甚至出现了半死之人相互扭打啃咬。就连刚才撩拨众人内心隐恶的汉子也被七八个男女围捕,一脸惊恐,想站却又乏力,不住在雪地上打滚以避人们的捕食。常言道:善恶在一念间耳。
正当众人身如鬼魅,行如野兽,自相戮食时。徐卿玄来到人群中,大喝道:“若是想活命的话,赶紧将死者衣服穿好,想死的话后果自负!”此言一出,正粗莽撕拉,野蛮争食尸体的男人、女人顿时僵传了;正欲啃碎婴孩的老人、男人、女人的嘴巴顿住了;正在相互扭打啃咬的老人、男人、女人怔住了。几百双冒着绿光的寒目齐齐投向风华绝代,圣洁银紫仙晕缠绕的徐卿玄,未待众人回过神来。徐卿玄又大喝道:“如果你们想吃一顿饱饭,想死去的亲人朋友再度复活,一家团聚的话就说愿意。若是沉默不语,依旧我行我素,那么神仙也救不了他!”
话音刚落,众人的口舌仿佛又被什么控制,俱道:“愿意!”徐卿玄口气缓和,道:“既如此,大家快将死者的衣物穿好;衣服已碎破的,将碎片拾捡放在尸体上;婴孩放到其父母、家人怀里;相互扭打啃咬的赶紧道歉。贫道这就施法让大家身居暖春,饥肠饱食。若有迟疑推托者,鉴时悔亦无用。”
徐卿玄的话令众人难以抗拒,亦或许是对求生的欲望,内心深埋的良知在驱使他们遵从。于是,众人面颊上的狰狞恶怖,双目中的绿光寒冰渐渐消去,穿衣的穿衣,拾碎布的拾碎布,道谦的道谦,退还婴孩的退还婴孩。徐卿玄看到一切就绪,点了点头,双手轻拈个“阵”字诀。众人但觉一阵恍惚,待他们睁开眼时,死去的亲人朋友已经复活,合家团圆,欢声笑语,且他们已处在一个阳光明媚,草长莺飞,燕啼燕舞的山林,告别了刚才的苍凉寒悚。每家每户每口每人的身旁俱是一屉屉热气蒸腾,清香诱肠的馒头、包子。八百余人早已饥羸得仅剩皮包骨头,遽见美食,一个个眼冒绿光,垂涎三尺,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狠吞暴食。
徐卿玄在旁不住地和声道:“大家慢点吃,人人有份,保管你们饱胀。”可八百余人哪顾得搭理他,一个个狂吃疯抢,彼此争吵不休,地上到处散布着蒸屉,吃了一半的食物,残渣碎屑,一片狼藉但在徐卿玄的干预下,没有闹出人命。众人吃得肚胀腹饱,难以下咽后方才渐渐恢复了和善、安静。
待他们休息回过神来后,一起朝端坐在东边一块岩石上的徐卿玄跪下道:“小民等多谢大仙的救命之恩,今日若非大仙施展神通,小民等恐怕早已葬身辽东的林海雪原!”边说边磕头。徐卿玄起身袖袍轻扬将众人扶起,朗声道:“大家不必多礼,贫道正欲往极北之地降伏妖魔,路过林海,遇见大家陷入绝境,举手之劳而已。再者扶困济厄乃吾道门之职分,不敢言劳。”
众人闻言不由一怔,陆陆续续地道:“极北之地有妖魔?”,“妖魔”二字一出众人之口,人人不禁打了个寒颤,面露惊惧疑惑,齐刷刷望着徐卿玄。
徐卿玄迎着八百余双疑询的目光,坚定地道:“没错。大家必定都是中原人士,因苦于朝廷的苛政赋税,举家胼手胝足一年所得难以果腹;徭役繁兴,父不宁子,兄不便弟,耕稼失时,官府催税如故;藩王、豪右串通勾结,官商内外庇护,莫惧章程,兼并大家的田产耕地,生业祖产。于是大家迫于生计,又误听他人谣言:说什么一路向北,有一片世外桃源,那里无税无役,家给人足,户户安康。所以大家最终背井离乡,绞尽脑汁地渡过一个个官府所设的关卡,穷尽智谋躲过边军卫所的一次次追堵,艰难跋涉,一路上忍饥挨饿,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不知贫道所言然否?”
众人听着徐卿玄的推测,越听越惊,一个个瞪大了双目,讶异称奇,缄默杜口。人群中走出一个须发染霜,正脸文雅,穿着粗麻短褐,披着破旧的棉衣,踏着打满补丁布靴,半百的男人,来到近前停步,朝徐卿玄躬身道:“大仙真是法力无边,神机妙算!所言的字字句句都是小民等内心的酸楚无奈。”徐卿玄赶忙过去将老人扶起,并示意众人找个地方坐下,众人齐声附和老人之言,一个个在称谢致意中面露无奈、沮丧、疲惫地寻找位置或合家或单人蹲坐在碧绿的草地上。
徐卿玄朝众人朗声道:“贫道知晓大家的苦难与无助,然而中原再苦再累终归是大家土生土长,祖辈生活的地方,总比白白送命好,极北之地早已被妖魔所据。即使大家到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过上了传说中无税无役,家给人足的日子,可毕竟置身于妖魔掌中,生死祸福系于其喜怒爱憎中。中原的官府纵使刻暴盘剥,朝廷的恩恤纵难普施于家口,大家犹能保全家人;若入妖魔掌中,其喜则举家康乐,其怒则阖门无尸。是要享一时之福,而全族尽赤,还是受官勾吏捶,而子孙得延,大家慎思。若坚执北上,贫道决不阻拦,山高水远,一路珍重。”
众人认真听着徐卿玄一番剖析利害的言语,久久不语,低头凝思。徐卿玄见此,为了彻底打消众人的疑虑,朗声道:“想必大家都听说过福建有一个启明帝君,自称可以让人过上皇帝般的日子?”此言一出,正低头凝思的众人一起倏地抬起头,双目闪着浓炽欲望的精光看着徐卿玄,齐声道:“当然听说过,这个传说已有好几十年来,尤其是仁山,上面堆满了金银珠宝。小民等之前也有打算去福建,却无一例外都被福建人赶了过来,倒霉的更是有去无回!”徐卿玄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既然大家称呼贫道为大仙,就是信任贫道。贫道不妨告诉大家:十天前,贫道协助天神与福建地方官府擒灭了启明帝君,原来被福建人尊奉了几十年的启明帝君乃是一个蝎子精;而它吹嘘能让人过上皇帝般的生活实际上是先令人们自相残杀,然后将死者尸体变幻成美食、美女、美酒、美服以供相戮获胜者享用。贫道在启明帝君的老巢仁山亲眼看见那一座座皇宫大殿都是用人的尸骸堆砌,大殿下全是堆积如山的骷髅。大家试想邻近的福建已然如此,更何况数万里之外耳听为虚的极北。”
面对徐卿玄的当头一棒,众人眼中一闪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惊惧,胆子小寒毛直竖。但仍有一部分独汉寡妇不死心,神往北极道。
盘坐在徐卿玄身前的那个老人缓缓起身,一捋垂及胸的苍众,混浊的眼珠转了转,转过身来对众人道:“大家听老朽一言:咱们都是来自中原各地,因不堪地方官府、豪右、藩王的压榨迫害,不得已忍痛离开安居百十年的祖宅、故土,艰难北上,转辗途中目睹一个个亲人、朋友、师长倒毙面前而无能为力。然为了心中的理想乐土,坚忍不拔,登山越关遥望北方。至此者都是九死一生,如今蒙大仙施以援手,幸得绝处逢生,大仙所说的极北有妖魔作祟,绝不会欺骗我们。刚才他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家,也是为了大家好。在咱们民间有几句俗语:谁人不爱千钟粟,谁人不爱子孙贤,奈何五行不是这般题目;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咱们在中原大地既没有千钟粟也没有子孙贤,看来是五行缺少这般题目;咱们在中原没有享受到的,估计到了极北之地也享受不到,即便侥幸享受到了,只怕也会像大仙所说的全族尽灭,断子绝孙,生为穷命,死为游魂。大家应该知道怎么选了。”
众人在短暂一阵沉默后,在适才那个倡言食人求生的汉子带动下发出了雷鸣般的呼声:“老人家教训的是,小民等愿听从大仙的安排。”
徐卿玄内心感慨不已,先向老人,汉子一揖,再向众人一揖道:“多谢大家的体谅理解,贫道当为大家择一善地,供大家开垦耕种,不必再千里迢迢返回中原。”众人一听之下,喜不自胜,急忙还礼道:“多谢大仙恩德,小民等永世不忘。”
徐卿玄微微一笑,侧身向西南望去,双目微闭,凝神拈指,查找可召众人的善地。未几,徐卿玄睁开双目,一脸轻松,迎着八百余双期盼的目光朗声道:“大家由此一直向西南行五百里,有一地曰开原,那里西南不远处便是关内,可供大家物资采购;东南隔海是大明附属国朝鲜,亦可供大家物资釆购与商品贸易往来;其地西北是三万卫,东南是建州卫,今后大家子孙若欲参军立功,以养家糊口亦便捷;今后若东北胡虏欲犯边或朝廷欲放弃东北疆土,大家可择机定去留。不知大家意下如何?”众人相互对望一眼,微一沉吟,齐声道:“大仙为小民等深思远虑,小民等万分感佩,绝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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