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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京城的雪来得很早,与雪一起来临的,还有络绎不绝上门求亲的人。
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桑桑的身份与容貌,在京城里算得上一等一的出色,不少高门贵族都托中间人上门,询问侯府的意思。
看着案几上累得厚厚的帖子,武安侯心里既欢喜又惆怅。
喜得是自家女儿养得好,这么多好门户随意挑选,根本不愁嫁。惆怅的是,在他眼中,女儿还是个需要他保护照顾的孩子,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出阁的年纪。
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花,武安侯轻叹,“娇娘啊,要是你还在就好了,咱们一起挑女婿,给桑桑挑个实心可意的好夫家……不过你放心,我会仔细给桑桑挑的,若这些挑不到合意的,咱就招上门女婿,在我眼皮子底下,准保没人敢欺负咱们女儿。”
雪花悄然无声,洋洋洒洒飞穿过长廊。
武安侯挑了整个下午,最后挑出三家满意的,一家是陆英家的嫡次子,一家是陈国公府的嫡长子,还有一家是礼部尚书家的长子。
心里有了数,他去后院找桑桑,打算与她聊一聊。
还没走到桑桑居住的左云轩,就在后花园的小亭间见到一抹嫣红身影,雪中红梅似的,分外显眼。
武安侯走进亭内,视线扫过桌上摆着的小火炉和糕点,又悠悠的落在女儿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外头还下着雪,怎么不回屋待在,你不怕冷啊?”
桑桑见是自家爹爹,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道,“我穿得厚,不怕冷。而且今日下雪,这个亭子赏景最好不过了。”
她倒了一杯热热的红枣菊花茶,“爹爹也坐着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武安侯坐下,喝了两口茶,胃里果然暖和不少。
“爹爹,你刚是要去哪?”
“我还能去哪,正要往你的左云轩去,与你商量些事。”
“什么事?”桑桑疑惑的看向他。
武安侯放下茶杯,让左右佣人退到亭子外,这才低声将他相中的三户人家与桑桑介绍了一遍。
“这里面我最中意的是你陆伯伯家的小子,咱们俩家知根知底的,他家晁明长得高高大大,老实又规矩。礼部尚书家也不错,累世官宦,书香门第,咱家三代务农,到了你爹我这,又出了个土匪,目不识丁的。若能跟这样的人家做亲戚,也能给咱家添些光彩……当然了,最重要的还得你中意,你觉得好,那才是好。”
一大通话说完,武安侯又倒了杯红枣菊花茶,慢慢的喝,等着女儿的答复。
桑桑纤细的手指轻抚着杯壁,美眸低垂,要谈婚事了么。
皇后干娘常说,嫁娶不是必须的,但一旦考虑嫁娶了,最好是挑自己喜欢的,不要将就,不要勉强。
可她喜欢的人,是谁呢?
“爹爹,你当年是如何娶到娘亲的?”
武安侯愣了下,见女儿一脸好奇,思索片刻,回忆道,“你娘亲啊,是我们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姑娘。那时我们家有口牛车,每回进城,都会捎带些乡亲一起。后来有一回,连着下了好几天暴雨,恰逢你外祖母病了,你娘亲急得不行,冒雨来我们家借车……”
他至今难忘,那撑着油纸伞的姑娘穿着一身浅蓝色裙衫,雨伞一放下,她那双眼眸就像山间缠绵的烟雨,一眼就望到他心间。
他脑子都空了,眼里就剩她一人了。
“后来我带着你外祖母和你娘亲进城看了大夫……你娘亲她对我笑,还与我道谢……”
提起往事,武安侯黧黑的脸庞也有了少年时的羞赧,就连粗犷的嗓音也变得柔和,“反正就那回,我与你娘亲相识了。再后来,一来二去好上了,你祖父祖母就替我登门提亲了……”
桑桑托着腮,也跟着笑,“然后娘亲就答应你啦?”
武安侯挺起胸膛,“那可不,她心仪我,我心仪她,作甚不答应?你爹爹年轻的时候,长得也不赖。”
“现在也不赖。”桑桑抿唇轻笑,又问,“爹爹,怎样才叫喜欢一个人?”
武安侯被问住了,抬手搔了下后脑勺,答道,“就……看不到她,会想她。喜欢跟她待在一会儿,喜欢听她说话,哪怕什么事也不做,光看着她都高兴。唉,这些事,我个糙老爷们讲起来也说不清楚,要不你哪天进宫问皇后娘娘吧。”
桑桑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心里忍不住想,若真像爹爹说的这样,那她是不是喜欢上阿斯诺了?不然她为什么会经常想起他?
算起来,阿斯诺这都走了大半年了,却一封信都没寄回来,是回了戎狄太忙了,还是把她给忘了?
分别的时候他还信誓旦旦,说他会经常给她写信的,她都寄了两封信过去了,他却连个回信都没有。
哼,骗子。
这般胡思乱想着,还是武安侯把她唤回神,“桑桑,你在想什么呢?”
桑桑心虚的避开眼,“没,没什么。”
“那方才爹爹与你说的那几家,你更中意哪家?”
桑桑从玉盘中拿了个橘子慢慢剥着,“爹爹,我还想在家多陪陪你,婚事晚些再说吧。”
“现在相看好,可以先订婚,不急着……”
武安侯话说到一半,桑桑就拿剥好的橘子堵住了他的嘴。
武安侯:闺女,你好歹剥成一瓣一瓣的再喂,这么一整个……
老父亲张开了嘴,将整个橘子吞进嘴里,也顾不上说话了。
算了,不催了,女儿什么时候想嫁了他再给她张罗,不想嫁的话,养她一辈子也不是问题。
***
一场雪入了冬,很快迎来新年。
除夕夜里,皇宫里庭燎明亮,焰火璀璨。
桑桑靠在栏杆旁仰头看焰火,太子霍淮与她说起开春下江南的事。
“此趟去江南巡盐,途径镇江、扬州、苏州,还有湖州、杭州、会稽……一来一回大概要半年,过完元宵便出发了。”
霍淮今日一身月白色绣麒麟纹锦袍,面如冠玉,黑沉沉的眸子柔和的看向桑桑,“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去?”
桑桑愣了下,放下手中茯苓糕,“我也能去?”
霍淮听到她这回答,眸色更柔,“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桑桑心动了。
她经常听皇后干娘说起退休计划,什么游遍名山大川,吃遍天下美食,听得多了,她也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无奈爹爹忙着练兵,又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出门,所以她至今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五年前随着爹爹去了一趟青县祭祖。
现下听到能跟着去江南,那些夫子口中关于江南的诗篇,都在她脑海中一一闪现。
江南水乡,吴语呢哝,粉墙黛瓦,烟雨朦胧……
越想她眸中的光芒越亮,定定的看向霍淮,“我想去。”
可旋即,她又有些迟疑,“但我爹那边……他不一定会让我去……”
霍淮淡声道,“这些交给我,我会说服侯爷,你尽管安心,准备开春去玩便是。”
桑桑闻言,心头的担忧也放下了。
从小到大,阿淮哥哥答应她的事都会做到,她对他是百分百的信任。他说他能说服爹爹,那她相信他一定可以。
“那我回去就准备行李,到时候与你一起出发!”桑桑眼眸如波,歪头朝他笑,“我早就想出去玩了,这回算是沾了你的光了,多谢你了。”
“你我无须客气。”霍淮黑眸弯起,笑得温润,“我自然不会落下你。”
他也不放心将她留在京中。
在京中时,他尚可想办法阻拦她的婚事,挡住旁人对她的惦记。可此去江南,一去便要半年,他可不想回来后,听到她与旁人订婚的消息。
还是将人带在身旁,时时刻刻能看到,他才安心。
***
开了春,桑桑就随霍淮一道往江南去。
积雪消融,一路春光融融,他们一起吃镇江的锅盖面,穿苏绣制成的衣衫,看扬州三月花,共渡西湖四月天。
每到一处,霍淮忙完公务就陪她吃喝玩乐,若是不得空,便派人保护她,由着她自己出门逛。
桑桑玩的不亦乐乎,只觉得外头的世界丰富又广阔。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着霍淮十八岁的生辰快要到了,桑桑自掏腰包,给他买了一份贵重的生辰礼物,还安排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
她的布置与安排,霍淮早就知道,但见到她神神秘秘卖关子,还是很配合她装惊喜。
“还好你陪我一道来江南,不然我得一个人过生辰了。”
霍淮打开桑桑送给他的礼物,是条宝石蹀躞带,金灿灿,宝石又大又明亮,富贵,且浮夸。
桑桑一直很喜欢这种色彩艳丽的东西。
他轻抚过,夸道,“这腰带很漂亮,我很喜欢。”
“漂亮吧!我选贺礼时,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桑桑有点小得意,又兴致勃勃的催道,“你快戴上试试看。”
“现在戴?”霍淮挑眉看她。
桑桑愣了下,一开始她并没觉得有何不对,可看到他的表情,再看向他的腰间,才猛地意识到要是现在换上,大黑天的,孤男寡女,宽衣解带……
就算他们一起长大,也实在不妥。
“不急,不急……明天再戴。我看你平时都穿得比较素,配这条腰带正好调和调和。”她脸颊一阵阵发烫,低着头,转移着话题,“赶紧吃饭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霍淮盯着她脸侧轻晃的金耳坠,嘴角轻翘,“好,先吃饭。”
俩人一道用着晚饭,气氛融洽。
吃的差不多时,听着窗外的清脆虫鸣,霍淮放下手中象牙箸,抬眸看向桑桑,“桑桑,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桑桑嘴里还嚼着一块八宝鸭,“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霍淮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递给她一方帕子,淡声道,“擦擦嘴。今日我生辰,你会陪我去的,是吧?”
就像受蛊惑般,桑桑讷讷的接过帕子,点了下头。
她好像没办法拒绝他。
从酒楼出来,外头天已经全黑了,门外马车早已候着。
桑桑心想,他是不是早就猜到她会答应,所以连马车都准备好了,案几上还摆着她爱吃的糕点和果脯。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吗?”她问。
“有些距离。”霍淮拿了张毯子给她盖上,就像从前无数次照顾她一般,“你困的话就先睡,到了我叫你。”
桑桑点头,说了句“好”。
马车往前行进,她迷迷糊糊的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叫醒。
“到了吗?”她睡得糊涂,发髻都歪了,松松垮垮的散在脑后,像只懒猫,嗓音还带着些许刚醒来的慵懒。
“到了。”
霍淮看着她的睡相,抬手替她理了下发,轻声道,“下车吧。”
桑桑只觉得四周静悄悄的,她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外头灰蒙蒙的,天色将明未明,周围没有房子没有烛光,好像是在郊外?
带着疑惑,她弯腰钻出车厢。
脚下的地是桑桑未料到的松软,她脚下一扭,险些栽到身前之人的怀中。
“小心。”
霍淮一把托住她的手臂,她的手抵在他的胸膛前,鼻尖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松香。
“我没事。”桑桑赶紧站直身子。
霍淮眸光闪动,松开她,又从马车里取下灯笼。
桑桑好奇的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霍淮道,“翁山县。”
桑桑一头雾水,这个县她都没听过,为什么要特地来这里?
似是看懂她的疑惑,霍淮抬手,朝前指去,“翁山县沿海。”
桑桑诧异。
原来那呜呜的声音,是海的声音?
霍淮侧眸看她,“走吧,去海边。再过半个时辰,日头也要升起了。”
桑桑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脚踩在沙滩上,一脚深一脚浅。
晨曦的海风带着夜的寒凉,一弯冷月还在空中留了个朦朦胧胧的残影,东边一轮金红色的朝阳已经沿着一望无垠的海平面冉冉升起,绚烂浓郁的金光在海面上铺成开来,比世间最好的锦缎还要华美。
“太美了。”
桑桑一错不错的盯着远方的太阳,轻声感慨,原来大海是这个样子,一眼看不到头,壮阔又广袤。
霍淮灭了灯笼,站在她身侧,静静的看向她。
暖色的光影落在她的脸颊,纤长的睫毛卷翘,如长了一圈金边的蝶。彼此距离这样近,他能看到她脸上那细细软软的小绒毛。
柔软,细腻,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阿淮哥哥,你怎么突然想来看海?”桑桑从美景中回过神,扬起脸问他。
霍淮收起眼中不该有的情绪,波澜不惊的看她,“想起你小时候送我的那枚海螺。这回离得这么近,便过来看看。”
桑桑“哦”了声,再次看向海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
见状,霍淮抿了下薄唇,他调转视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过来坐着。”
“好。”桑桑跟在他旁边坐下。
海风轻轻的吹,霍淮与她闲聊,聊着聊着,他提到阿斯诺,“你们最近可有书信往来?”
桑桑有点气闷,踢了下小石头,“没。他个骗子,估计是回到自己家乡,太高兴了,就把我们都给忘了。”
“我很早便与你说过,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可大家都一起长大,认识了这么久……我以为他是不一样的……”桑桑越说越没底气,恹恹的耷拉着脑袋。
霍淮沉默了一阵。
冷不丁的,他问她,“桑桑,若是我与阿斯诺在战场上打了起来,你希望谁能活下来?”
这问题太沉重,桑桑怔忪好半晌。
霍淮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桑桑皱着眉,澄澈的眸子望向他,“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选一个活,都活着不好吗?”
听着她这话,霍淮只觉得心底涌上一蓬凉意,某种情绪一直往下坠,越坠越深,坠到他不想再这般平和,这般克己。
“从前,你都是与我站在一边的。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你还那么小,却毫无畏惧的护着我……”
桑桑错愕一瞬,摇头道,“这不一样。那个时候他欺负我们,我肯定帮你……可是现在、现在我们是……朋友……”
“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与他从不是朋友。”
霍淮的眸色变得很深,他逼近她,嗓音沉金冷玉般,“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
桑桑愣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淮哥哥。
陌生,让她不知所措。
霍淮黑眸深润,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捧住了她的后脑勺,“桑桑,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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