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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成仁敲开大门,门子和他很熟,知道他是张民表比较看中的子侄,便请他进来,到厅中喝茶,他则向老爷报告。只片刻功夫,门子就出来,说老爷正在写字,请张成仁进去。
张成仁到了表叔的书房中,只见表叔已经快七十岁了,但精神矍铄,胡须和头发一片雪白。手中拿着毛笔站立在书桌前,书桌上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他精神专著,笔走龙蛇,手中毛笔没有一丝颤抖。
张成仁不敢惊扰,站在表叔身后,恭恭敬敬的观看,只见张民表挥毫泼墨,白色宣纸上,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依次出现,是论语中的一句话“无求生而害人,有杀身以成仁。”
等张民表写完这几个字,张成仁赞道:“表叔这字真好,刚劲有力,笔走龙蛇,气势不凡。”
张民表微微一笑,放下手中毛笔,道:“你和这句话很有缘分啊!你忽然到此,正好赶上我写这句话,而这句话中也有你得名字‘成仁’,好吧!这字便送给你了!”
张成仁大喜,他知道表叔的字是很难得的,城中官绅很多都求不到。自己也想求的,只是一直没敢开口,没想到表叔会赠给自己。他立刻躬身感谢,然后恭恭敬敬的把这幅字给收好。
“唉!”张民表微微叹息,“舍身成仁,读书人都知道这句话,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成仁,叔叔赠你这幅字,你可要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不要辜负叔叔对你的期望,不要坠了咱们读书人的骨气。”
张成仁连忙拱手答应。
张民表又道:“我见你面带忧色,你今日来见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张成仁拱手道:“侄儿在城中听到一些流言,心中惶惑,不知未来怎样,所以过来求教叔叔。”
张民表微微一笑道:“有两件事你要记在心里,第一,咱们大明朝就像一棵大树,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就算暂时遇到一些灾祸,掉落一些小枝小叶,也绝对不会枯萎倾倒,必将有重新繁茂的一天。第二,咱们读书人,重要的是要做到问心无愧,金银置于前而不意动,威武加于身而不屈服。无欲则刚,大不了‘舍身成仁’而已,既然已
经抱着必死的决心,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可担忧,可害怕的。”
说完,轻轻吟诵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张成仁在一旁见表叔虽然年迈,但腰杆挺直,就如同风雨中的一株青松一般,笔直矗立,迎战风雨,傲然不屈。他心中十分钦佩,也为自己刚才的迷茫软弱感到羞愧。对啊,读书人都是有骨气的,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就与这些流贼拼命,同归于尽,一死罢了。
张成仁又躬身拱手道:“叔叔,我听说这些流贼还要在开封举办科举,让读书人都去应试呢!”
张民表冷笑道:“一群跳梁小丑罢了,上蹿下跳,看他们能折腾几天,等咱们天兵一到,让他们一起灰飞烟灭。”
“对!叔叔所见极是!”张成仁大声赞道。
从叔叔家回来,一路上想着叔叔夷然不惧的样子,张成仁感到自己忽然间好像也有了主心骨,有叔叔做榜样,自己心中信念更坚定了。
回到家中,听到厅中有人说话,张成仁走进去,只见邻居霍婆子正提着一个篮子,坐在厅中和香兰说话,成仁的父亲、母亲也围坐在一旁听着。
霍婆子是东屋的邻居,是一个寡妇。虽叫她婆子,但其实她的年纪并不大,只有四十上下的岁数。她是一个寡妇,丈夫、儿子都死了,她就靠走街串巷、卖针线为生。她能常常去各种大户人家,见到人家的夫人、小姐,所以也做起来保媒的活计。她能说会道,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和善的样子,其实是个唯利是图,眼中只认银钱的贪心妇女。张成仁平时不怎么瞧得起她。可是现在开封风雨飘摇,人心惶惶,所以邻里之间也不知不觉的亲密起来。
霍婆子一见张成仁立刻站起来,脸上露出特别沉重的表情,道:“秀才,你还蒙在鼓里,外面的消息很不好呢!”
张成仁由于刚刚接受叔叔“舍身成仁”的教诲,所以心中已经不那么
害怕,拱手道:“霍婆婆,你又听到什么坏消息了!”
霍婆子对张成仁平静的表情有些不满意,道:“你是读书人,又是家里的:“可怜的德耀!”
香兰道:“城外的闯营军队确实撤走了,这话我听刘铁匠说了,这些人还让刘铁匠一起走,给他们打造兵刃,但刘铁匠不愿意离开开封,这才罢了!”
“你看看,我说的是真的吧!”霍婆子连忙道,但她对义军没有强迫刘铁匠一起走的说法有些不满,“刘铁匠是年纪大了,闯贼看不上他罢了,他若年轻些,还能不让他去做炮灰?”
霍婆子又叹气,“我刚才从王举人家回来,王举人的娘子还向我哭
诉,说她女儿女婿回来探亲,结果正好赶上流贼抓壮丁,结果儿子、女婿都被抓走了,也十多天不知死活。听她的哭诉,我心里现在还很难过。现在开封城中这样的情况不知有多少!”
张成仁的母亲叹气说:“唉!家家户户,在劫难逃!”
张家人都有些愁眉不展,霍婆子趁机道:“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咱们虽然是小民百姓,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也要想些法子自救。”
张成仁叹道:“咱们都是平民百姓,人家手中有刀有枪,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斗,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霍婆子道:“唉呀!你这个秀才先生,读书读愚了!谁让你去真刀真枪的打仗了。‘斗’也要讲究策略,比如把城内流贼的消息交给官军,又比如等官军攻城的时候,咱们里应外合,偷偷打开城门,或者在城中做出点事情来,这也是‘斗’,实不相瞒,城中几个大的乡绅牵头,暗中窜连了一个组织,叫‘平贼会’专门刺探流贼情报,准备迎接官军,关键时刻,流贼凶性大发,准备屠城,这组织还有武器,能联合自保,你们想不想加入?”
听到这话,张家人面面相觑,他们虽然反感闯营攻克开封,希望官军能回来,收复开封城。但也从没想过,自己去做细作,暗中活动。
好一会儿,成仁的父亲才道:“霍婆婆,这事情还得让我们好好想想,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胆子很小,害怕闯营,也怕官军。成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长年有病卧床,香兰和德秀都是害羞的女子,这种事情我们是做不来的。”
霍婆子笑笑道:“我也不强求你们,只是因为咱们是好邻居,才随便说说。你知道牵头做这件事的都是开封城有头有脸的几名豪绅大户,如果帮他们做事,这好处是少不了的。而且真到了大祸临头那一天,你们没有保命的法子,可别怨我霍婆婆没告诉过你们。”说完,提着篮子告辞走了。
等霍婆子走了,香兰忍不住问:“成仁,咱们要不要也跟着霍婆婆去他的那个平贼会看看?”
成仁的父亲道:“外面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咱们也没弄清
楚,万一不是霍婆子说的那样,咱们去和闯营作对,那可要杀头掉脑袋的。”
张成仁虽然反感义军,但也对霍婆子的话将信将疑,于是道:“霍婆子平时说话就着三不着两的,人品也不怎么靠的住,咱们还是看看再说吧!”
这时,又有人拍门,“张秀才在家么?”
张成仁走出屋子,打开院门,只见一个矮壮的汉子,五十上下的年纪,穿着长衫,头上带着万字巾,原来是住在东院的邻居,大相国寺外给人算命的王铁口。
张成仁把他迎进中间的客厅,王铁口向成仁的父母拱手问好,香兰和德秀因为是熟人,也没回避,二女福了一福,叫了一声“王大叔!”
王铁口坐下,道:“我看见霍婆子刚才从你家出来了,是不是对你们说了什么事情?”
张成仁把刚才霍婆子所说的话简要复述了一遍。
王铁口唉了一声道:“这坏心肠的女人,专门干些祸害邻里百姓的事,他说的话,你们千万不要相信。你们家就是不怎么出门,所以外面的情况也不了解,容易被她蒙骗。我在大相国寺前天天能看到闯营义军的红袖兵,还能看到闯营的高级将领呢!人家都是和蔼可亲的,从来不对老百姓凶神恶煞,更不会欺压百姓,他们军记很严,士兵作恶都要受到惩罚,我曾亲耳听过他们宣传的口号,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你们听听,这不比官军强多了!而且义军还在开封城外放赈,救济百姓,据说义军在他们经过的很多地方都放赈,救济百姓是常事。”
张成仁的母亲道:“这个霍婆子也说了,别看他们现在这样,这叫假行仁义,收买人心。等他们一撤走的时候,定然会露出本来面目,要大开杀戒。”
王铁口笑了笑:“成仁娘,你可别这么说,我问过许多南来北往的行人,接触过闯营的人都知道他们一项的作风,十分仁义,平买平卖,爱惜百姓,哪有什么本来面目。以前官府在布告上说他们如何杀人放火,如何奸**女,其实都是无稽之谈。我亲眼见过他们的人马,还和他们说话,他们既不打人,也不杀人,还和我宣讲他们的政策呢!”
张家人听了,满心疑惑,也不知王铁口和霍婆子谁对谁错,成仁的父亲道:“咱们老百姓还是老老实实的做顺民,少说话、少出去活动为佳。唉!管他谁好谁坏。不管谁坐天下,咱们都老老实实的做顺民。”
成仁母亲忍不住问:“那么城中四处抓壮丁的事情怎么回事?德耀已经十天没回家了!”
王铁口笑了,“你们张家真是消息闭塞啊,义军已经在大街上贴告示辟谣了,哪有什么抓壮丁?这些被带走的年轻人是去了黄河堤岸的大坝上防洪。今天秋汛很猛,义军将领担心城中安危,所以组织了十多万的壮丁去防守大堤。据说义军最重要的将领都在大堤上,日夜抗洪。”
张家人都不出声,呆呆的看着王铁口。如果闯营真的组织百姓抗洪,那就证明他们根本没有屠城的打算,否则保护开封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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