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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的朔风正紧,然而料峭春寒丝毫不减上元节的喜气,沿岸花灯满市,人流如织。

魏谦和赵崇明两人各自持着一盏并蒂花灯,沿着江岸静静走着。

赵崇明亦步亦趋跟在魏谦身后,他已经察觉出魏谦的异样来了。

若换做之前,魏谦定会牵着他的手的,可这次魏谦只顾低头走路,步伐匆匆,连玩笑话都不说了。

赵崇明想主动去拉魏谦的手,可偏偏魏谦的右手一直提着花灯。赵崇明犹豫了许久,只出声叫住了魏谦。

“道济兄,方才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赵崇明话里带着几分局促。

魏谦转头一见赵崇明那生怯的眼神,还有那一紧张就耷拉下去的眉头,他心里既是心疼又是暗恨。

他恨自己的身世,更恨自己的多心,恨自己总是这么喜忧无常,让小胖子如此忧心。

可他又能如何呢?

魏谦只能强笑着说道:“没有,我方才只是在想,如今这时辰已晚,估摸着渡口的船早停了,咱俩许是要在这长沙城里歇上一夜。”

赵崇明不疑有他,眉头顿时就舒展开来:“不打紧的,有道济兄在,哪里歇息都是一样的。”

魏谦笑容更加勉强,故意调笑道:“山长若是今晚寻不着人,明日发起怒来,左右罚的不会是你。”

赵崇明赶忙摆了摆手道:“临走时我给山长留了书信,说是我央求着道济兄陪我来逛庙会了。若是明日山长真的怪罪,那也只怪到我身上好了。”

“怎么,你不怕山长打你戒尺?”

想到往日里那些同窗被戒尺打得鬼哭狼嚎,痛哭流涕的模样,赵崇明也不禁紧张起来,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怕。”

小胖子那似怯还勇的眼神让魏谦更加伤感起来。

赵崇明踮起脚,指向不远一处灯火通明、鼓乐喧阗的所在,惊喜道:“道济兄,你看,那边有戏班子在唱戏呢。”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戏台子边上,此处已是挤满了不少驻足看戏的行人。好在台子够高,两人在外边寻了一处木桩踮脚,倒也看得分明。

台上原来唱的是一出家喻户晓的《白蛇传》。此时已经演到“水漫金山“这一折了,只见白娘子携着小青正要去往金山寺营救许宣,两人水袖连摆,做腾云驾雾状,可路过西湖时,却停了下来。

白娘子立在断桥之上,对着物是人非,念着前尘旧事,悠悠唱道:

“当时双雁鸣悠悠,永望交颈结鸾俦。

而今山水还依旧,到底不似旧温柔。

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

恨许郎听信谗言忒硬心,反背前盟真薄幸。

看这断桥未断我寸肠断,不觉已是泪满襟。”

赵崇明听着唱词,也有些动情,小声埋怨道:“这许宣也太薄情了些,当真是辜负了白娘子一往深情。”

说起来如今的《白蛇传》还不是魏谦后世熟知的那个版本,白娘子不是白素贞,许宣也不是许仙。

白娘子不是为了报恩下凡,只是修仙千年,有一日春心偶炽,动了凡心,这才想去凡间体验一番所谓的“宿缘”,而许宣更是个毫无担当、胆小畏缩的小药商,婚后一经法海的点拨,立马就对白娘子生了疑心,于是在端午节劝了雄黄酒,而后得知了白娘子的真身后,立马翻脸无情,怒斥白娘子是妖怪。许宣又怕白娘子加害自己,便主动跑去了金山寺求法海庇护。

换做往日,魏谦多半也会骂上这薄幸寡幸的许宣几句,可今日他却别有所感,苦笑了一声,说道:“说到底,许宣不过是个寻常凡人罢了。既然是凡人,自然是害怕妖怪的,加之白娘子本就欺瞒在先,如今又怎么能怪许宣反目无情呢。”

赵崇明听魏谦这话虽然在理,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挠头不解问道:“可……可两人到底是夫妻一场,两人这些年的恩情,许宣怎么能说断就断呢?”

魏谦话里更是苦涩:“你说若是许宣一早就知道白娘子是妖怪,他还会和白娘子结为连理吗?于白娘子而言,这是命里的宿缘,可在许宣看来,或许从一开始,两人不过是孽缘一场罢了。”

魏谦这话立时点中了赵崇明的心结。

他想起了当日李叔对他说过的话:

——“若是有朝一日,这魏谦知道了真相,殿下就不怕他生出歹心吗?”

在李叔面前,赵崇明尚可以说不怕,可在魏谦面前,他却没了半分勇气。

他多希望自己从今以后只是“赵慎行”,可恭王世子终究是他生来就无法摆脱的烙印。他可以自己选择忘却前尘,不管旧事,可父仇苦深似海,若真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他又怎能指望魏谦不再计较呢?

两人各怀心事,忧心忡忡。

魏谦转而望向月下的悠悠江水,叹息了一声,自顾说道:“白娘子若是此时放下心中执念,就此离去,或许也不会被永镇雷峰塔,落了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话听得赵崇明更是紧张,攥着灯柄的手心竟冒起汗来。

魏谦心中有了些许答案,也暂时扫去了面上的萧索,然后他提了提手上的并蒂花灯,又指着不远处的宝塔,笑着道:“今晚咱还得把这花灯挂上去呢,这可是你好不容易赢来的彩头,可千万别耽搁了。”

赵崇明点了点头,可心里总归是忐忑,于是快步追到魏谦跟前,笑着说道:

“道济兄,我方才听人说,这并蒂莲花灯悬在浮屠塔顶,整个长沙城所有人一抬头便能见着,若是这灯火彻夜不灭,便可庇佑两人生生世世,永结同好。”

生生世世?永结同好?魏谦闻言愣了一愣,抬头看向那巍然耸立于满城灯火之中的九重宝塔。

塔上只零星燃着明灭的烛影,相比起塔下冲天照夜的灯火洪流,当真显得是黯淡无光。

魏谦摇头轻笑了一声:“永结同好不过是世人心里的愿景罢了。人心幽深变幻,岂是等闲?多少山盟海誓不过是过眼云烟,便是曾经沧海也终会化作桑田,更何况这区区的一盏灯呢?”

赵崇明立时脸色煞白,心中不安愈甚。这次他鼓起勇气,主动伸手想去拉魏谦的手,却不料扑了个空。

这原是魏谦故意的。

可魏谦只作未见,他不敢去看小胖子,甚至不敢想小胖子此时失落的神色,反倒脚步愈快了。

越接近开福寺,人流也变得密集起来,摩肩擦踵,推推搡搡。而四处的喧哗让魏谦心头更加烦乱,只顾埋头走着路,硬生生地挤开人群。

“道济兄!”魏谦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小胖子的惊呼声。

魏谦回过神来,下意识转过头去,只见小胖子已经被他甩在了人群后头,正在街道对面焦急恐惧地唤着自己:

“当心,道济兄,快躲开。”

此时又有人接连惊呼了数声,人群立时变得慌乱了起来。

魏谦这才发现,不远处一辆满载花灯的游车正朝自己驶来,车前的两匹马许是受了惊,举着前蹄,躁动不安,周围拥挤成一团的人群纷纷避让。

不过这时候也用不着魏谦刻意躲开了,身旁惊惧的行人已经将他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涌到了一旁。

马嘶声,惊呼声,怒骂声,不绝于耳。淹没了赵崇明的呼喊之声。

游车轰然过境,可人群依旧骚乱不止,魏谦挣扎着想回去找小胖子,可他却好似无助的浮萍一般,只能被汹涌的人潮所裹挟,反而离原地是越来越远。

而等魏谦好不容易再回到那条街道的时候,除了满地狼藉,还有依旧拥挤的行人,哪里还能再见着小胖子。

“慎行!慎行!”魏谦在一众异样的眼神中大声呼唤着,可始终没听到小胖子的回应。

直到嗓音渐哑,魏谦才颓然无力地蹲坐在了石垛上。

恐惧如同浪潮一样涌来,渐渐淹没了魏谦。悔恨更是如同无数虫蚁一样啃噬着魏谦的心。

他刚才怎么能那么狠心,怎么会松开了小胖子的手,怎么就……怎么就把小胖子给弄丢了呢?

魏谦恨恨地捶了一下冰冷坚硬的墙面,手上传来的疼痛丝毫不能缓解心头令他直欲发狂的悔恨。

小胖子现在会在哪里呢?

他一个呆呆的路痴,找不到自己,也回不了书院,他该怎么办?

而且刚刚局势那么乱,小胖子会不会受了伤?

那样一个堆金砌玉养出来的人儿,会不会教人拐了去?

魏谦越想越急,越想越悔,越想越怕,胸口憋闷地喘不过气,忧愤交加间,甚至连眼泪都止不住掉了下来。

小胖子肯定也急哭了,魏谦在心里想着。

魏谦使劲抹去了眼泪,他还不能哭,他得找到小胖子。

泪眼模糊之中,魏谦低头看向手里的并蒂花灯,此时的花灯早已经被挤得变了形状,里头的烛火早熄了,上头缀着的彩绢和莲台更是掉了大半。

小胖子的笑颜和话语蓦然在脑海中浮现。

——“道济兄,我方才听人说,这并蒂莲花灯悬在浮屠塔顶,整个长沙城所有人一抬头便能见着,若是灯火彻夜不灭,便可庇佑两人生生世世,永结同好。”

魏谦猛然抬头,望向那巍然高耸的九重宝塔,然后纵身跳下石垛,不顾一切地往那边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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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塔下,一个小沙弥拦住了满头是汗,火急火燎的魏谦,双手合十道:“檀越止步,这是我寺禁地……”

魏谦一手拄着膝盖,已是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也不等小沙弥说完,只将手里的花灯提起给小沙弥看。

“这是?”小沙弥有些不解。

“张……张……张修……之。”魏谦好不容易才憋出三个字来。

“张修之是何人?”

魏谦急得想骂人,若不是周围还有不少僧人,加上他此时浑身酸痛,没有力气,他非得把这个蠢笨小沙弥给揍趴下。

魏谦口舌发干,指了指塔顶,喘着气道:“并蒂莲……莲花灯,塔顶……姓张的。”

小沙弥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问道:

“檀越说的可是张老居士?”

其实也怪不得他,实在是魏谦手里这花灯卖相实在凄惨,若不仔细看,哪里能想到是一盏九品莲花灯。

魏谦只顾点头了。

好在这并蒂花灯的骨架好认,小沙弥又检视了里边的印记,才笑着说道:“的确是张老居士的花灯,小僧这就替檀越挂上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魏谦一把就推开了小沙弥,直接就往塔里头跑去了。

魏谦双腿好似灌铅一般,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愣是攀着陡峭的梯木,一步一步爬上了九层塔顶。

塔顶罡风猛烈,吹得檐下的朱幡猎猎,风轮飞舞。

更有无数宝铎铮然作响,在这永夜高风之中,高低错落的铿锵之声飘摇而去,数里之内都可听闻。

可魏谦哪里有心欣赏这震人心目的景象,只借着塔内的油灯点燃了花灯里的烛火。

可不想魏谦刚将花灯探出塔外,外头不休的寒风立马就吹灭了烛火。魏谦又试了几次,还是如此。

这时候小沙弥也匆匆赶了上来,见魏谦焦急无措的模样,笑着劝道:“檀越,这花灯只能悬于塔内。”

魏谦攥紧了拳头,一咬牙便扔了手里的花灯,在那小沙弥惊骇的眼神中,魏谦一个跃身便翻出了栏杆,整个人颤巍巍地站在了栏外的檐瓦之上。

罡风如刀,吹得魏谦脸上生疼。而且他本就浑身是汗,如今冷风一吹,浑身如坠冰窖一般。

魏谦浑身哆嗦着打着寒战,只一手紧紧握住栏杆,小心将身子探出去,大声朝塔下喊道:

“慎行!慎行!”

塔下喧哗的人群也听到了魏谦的喊声,众人纷纷抬起头来,或是好奇或是忧惧,但一时都沉寂了下来。

天地间似乎只有宝铎和鸣之声还有魏谦的呼喊之声。

魏谦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恐惧,朝下方张望着,细细辨认着下方每一处街道。

塔里的小沙弥见状,都快急哭了,一边口称“阿弥陀佛”,一边招呼着魏谦:“檀越,快回来,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呐。”

魏谦果然听了话,翻回了塔内,可小沙弥悬着的心刚放下,就见魏谦又默默地从另外一边翻了出去。

魏谦也不知唤了多少次,直到口干声哑,再也发不出声时,他才在北边的一处街道,见到了一个别样的人影。

那小小的身影在如豆的人群中是如此不起眼,只是一跳一跳地朝他挥着双手。

是小胖子!

魏谦心里从未像这般欢喜过。就好似即将溺毙的垂死之人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魏谦心神一喜,脚下却是一滑。

塔下观望的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原来魏谦整个人都跌在了檐角之侧,小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半空中,眼见顺势就要滑了下去。

“檀越当心。”小沙弥也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扯住了魏谦的另一只手,使尽力气才将魏谦渐渐拉了回来。

魏谦也是近乎脱了力,背上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小沙弥跟着上来搭了一把手,他刚刚哪里还有命在。

魏谦赶忙也学着双手合十的模样,朝小沙弥致谢道。

“多谢神僧,多谢神僧。”

“檀越客气了,小僧佛法尚浅,当不得……哎,檀越这是?”

原来魏谦根本来不及再跟小沙弥说些套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叠宝钞,塞在了小沙弥手里,然后又是一个翻身,连跑带跳地下了楼去。

塔顶只剩下哭笑不得的小沙弥。小沙弥道了一声佛号后,方才收起了手中的宝钞,然后矮身捡起了地上那盏甚是凄惨的并蒂花灯。花灯早已是残破得不成模样,甚至露出内里竹制的灯骨来。

而小沙弥突然发现,灯骨内壁居然还刻着两行字。心中难免生了好奇之意,于是小沙弥凑到长明灯下,隐约辨认出这两行字似乎是两个人的名姓和生辰。小沙弥不由暗赞制作这花灯的人有心了,只是不知为何要把字刻在里边而不是写在灯身上,似乎是不愿让人知晓一般。

而等他看清楚其中一行字后,顿时双目圆睁,满眼都是不敢置信,呆立间只由着花灯渐渐失手,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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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谦出了宝塔,周围依旧是往来不绝的人群。魏谦辨认了下方向,不管不顾地挤开人群,惹得身后叫骂连连。

而在无数的叫骂声中,魏谦终于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胖实身影。

果然,小胖子又哭了鼻子,双眉耷拉,眼中凄惶泛泪,看得魏谦好不心疼。

小胖子头顶的儒巾也歪了,身上的锦衣也皱了,只是手上的花灯倒还完好,甚至连里边的烛火也尚自袅袅燃着。

赵崇明见到了魏谦,立刻破涕为笑,惊喜地喊了一声“道济兄”。

魏谦没有答话,只是径直上前,死死抱住了赵崇明。

赵崇明紧紧抿着嘴,憋着泪意,微带抽泣,却是笑着说道:“道济兄,我好怕再见不着你了。”

魏谦使劲捏着小胖子的肩背,深深埋在小胖子的颈发间,声音发颤,哑至无声地唤了一声:

“慎行。”

这一声“慎行”,只这一夜之间,他已是不知唤了多少次。他每一次的呼唤,都是在心底祈求着此时的重逢。

他真的是太害怕了,太害怕失去小胖子了。

相比之下,什么身世门第,什么俗世规矩,什么狗屁父仇,又算得了什么?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放开怀里这个让他心痛的小胖子呢?

赵崇明听出了魏谦话里的哭腔,更听出了魏谦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怯懦。

赵崇明手中紧握着的花灯缓缓滑落,掉在了地上,他反手也抱住了魏谦,只呆呆地唤了魏谦一声:

“道济兄。”

此际,上方宝铎铮鸣不息,四方灯火照夜如昼,两人只默然相拥。

四周人声喧哗,人来人往。来去的行人偶尔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却始终不会有人在意路人身上,曾经历了怎样的生死离合,得失悲喜。

尘世如潮,人事如水,依旧是熙熙攘攘,往来无歇。

长沙城的上元庙会彻夜繁华。

有火树银花,有金桥铁锁。有花灯满市,有明月侵衣。

有凤箫伴鱼龙齐舞,有佛幡共宝铎和鸣。

有万载月魄中天,有百亿星辰在上。

但这方天地,却又仿佛只有紧紧相拥的两位少年。

天地闳阔,生死如河。

高塔上明灭欲熄的一星烛火,人潮中浮沉无依的一豆人影,终于在此刻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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