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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茴,你怎么来了?”
没有料到玖茴会突然出现,玉鸾紧紧捏住藏在袖中的药瓶,缓缓把它放了回去。
步庭看着院门外的少女,缓缓开口:“玖茴姑娘不在宴席上,来步某这里是有何事?”
“贵宗的宴席味道太好,我吃得有些撑,所以在四处走走。
仙尊住的这边风景优美,不知不觉我就走到这边了。”
玖茴跨进院门,走到院侧的石桌旁坐下,从纳戒里取出一壶热茶:“晚辈不请自来,仙尊不必招待我,你们有话继续说,不必在意我。”
看着玖茴怡然自得的模样,玉鸾沉默下来,步庭也没有说话。
沉默的仙尊,无言的玉鸾,外加一个把仙尊院落当做休憩地的玖茴,整个院子充满着一种荒诞却又诡异的宁静。
“要不喝口茶,坐下来慢慢说?”
见两人都不说话,玖茴执起茶壶,望向两人:“这是十分罕见的白茶,能够明目护肝,清肺解毒,两位真的不来一杯?”
玉鸾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茶花香味,茶香幽幽,把她心头的怨恨与杀意,都压制了下来。
步庭警惕地看着玖茴,他不会愚蠢地认为,玖茴真的是偶然路过。
“祉猷小友为何未与你一起?”
步庭走到石桌旁,低头看玖茴:“小友与祉猷小友向来是形影不离,这样的好茶,怎么不让祉猷小友一起品茶?”
“家中长辈对祉猷爱惜非常,我的东西,他自然也有。”
玖茴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仙尊,玉鸾姐姐,请入座。”
茶香仿佛变成了活物,迫不及待钻入鼻息间,步庭挥袖拂走茶香,语气冷淡:“多谢玖茴小友好意,只是我身带暗伤,不宜饮茶。”
“既然如此,那就太遗憾了。”
玖茴收起茶盏,起身走到玉鸾身边,伸手挽起她的手臂:“玉鸾姐姐,方才我过来的时候,贵宗掌派大弟子青恒道友正在找你,我们一起走吧。”
玉鸾藏在袖子下的拳头,捏得骨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掌心晕开点点血迹。
她看着一无所知的玖茴,缓缓吸气,半晌后勉强扯出一个笑:“好。”
靠近步庭的机会难得,可是玖茴无辜,她不能让她牵连其中。
“玖茴小友。”
步庭叫住离开的两人:“这位玉鸾姑娘,还没说十五年前的事,二位这样离开岂不是显得步某招待不周?”
玖茴回过头,步庭的乾坤剑已经握在了手中,整个院落的树木,被剑气震荡得簌簌作响。
“无论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那也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他人无关。”
玉鸾没有想到,受了重伤日日吐血的步庭仍旧这么厉害,她被凌厉的剑气逼得喘不过气来。
她上前一步,把玖茴挡在身后,对她道:“玖茴,你先回去,我还想跟步庭仙尊聊一些旧事。”
“有什么旧事是我不能听的吗?”
玖茴一脸的天真懵懂,仿佛想凑热闹而不得的孩子,怎么也不愿意离开:“你们尽管聊,我保证不说出去。”
玉鸾额头与后背已经沁出冷汗,她紧咬牙关:“快走。”
玖茴妹妹如此单纯天真,哪里明白步庭话中的深意。
她若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玉鸾姐姐,你别赶我走呀。”
玖茴牵住玉鸾汗湿的手,仿佛没有察觉到她掌心满是冷汗:“要不你们下次再叙旧,你先陪我去四处逛一逛?”
玉鸾看着步庭不语,恐怕她现在就算想走,步庭也不会放她离开。
“十五年前,三个魔族抓走近百稚童,在蔓襄城设下噬血大阵。”
步庭看着玉鸾:“蔓襄城少主为了护住全城百姓,以身破阵,救出了那些稚童,她却身死道消,你与蔓襄城少城主是何关系?”
“我的母亲出生于子书世家,天资出众,品性端方,受尽蔓襄城百姓的拥戴。”
玉鸾红着眼睛,无法抑制心中的恨意:“十五年前,魔族劫掠稚童,设下噬血大阵,此阵若成,蔓襄城无数百姓将会陷入疯魔,母亲本在进阶的重要关头,却顾不上自身安危,只身入阵,与魔族护法缠斗至死。”
玉鸾声音颤抖:“仙尊难道忘了,你浑身不染尘埃地踏入阵中,一剑杀了那三个魔头后,说了什么?”
步庭沉默不言。
“仙尊你说……”
玉鸾哽咽一声,眼泪从眼眶中涌出:“仙尊你说,魔族果然选了蔓襄城为阵心,这些蠢货,真是送上门找死。”
她的母亲,浑身是伤躺在血泊里,至死都不知道,她与蔓襄城都只是诱魔族护法现身的饵。
“高高在上的仙尊,把我们蔓襄城当做了什么,把我母亲当做了什么?”
玉鸾高声道:“他们都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诱饵!”
“那三个魔族护法行踪诡秘,杀人无数,死在他们手中的无辜百姓近万数……”
“可是我母亲何辜,蔓襄城百姓何辜?!”
玉鸾召出剑指向步庭:“你们假惺惺地盛赞我母亲的高义,继续做着高高在上的仙长仙尊,如今谁还记得我母亲的惨死?”
“你知道她死前有多痛苦吗,你知道她临死还在安慰孩子们不要怕吗?”
玉鸾不甘又怨恨:“可是凭什么呢,又是为什么呢?”
她夜夜梦入母亲惨死的那日,一次次午夜梦醒,终日不得解脱。
“你是高高在上的仙尊,修为高深,法力无限,为何不直接去魔族杀了魔王,为天下除尽魔头?”
玉鸾抹去脸上的泪:“还是说,对你而言,死一个蔓襄城少城主,比你们直接杀入魔族更划算?”
步庭沉默不言,却没有反驳。
“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玉鸾举剑刺去,“死的为什么不是你这种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步庭侧身躲开玉鸾的剑,在他眼中,玉鸾的剑法修为,犹如一两岁刚学会走路的稚童,毫无威胁可言。
在强者面前,弱者的控诉、仇恨、愤怒都软弱不堪。
步庭没有动手,玉鸾却连他的衣角都无法碰触,这一切都是弱者可怜的闹剧。
灵力使用过度,她握剑的手滴着血,心头血也从嘴角漫出,但她仍旧没有停手。
“玉鸾,你年幼失怙,拜入问星门不易,不要再执迷不悟。”
步庭伸出两指,轻轻夹住玉鸾颤抖的剑:“你回去吧,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计较。”
“不与我计较,好一个不与我计较。”
玉鸾又哭又笑地看着步庭,眼中流出了血泪:“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仙尊的大量?”
她的乌发寸寸变白,眼瞳渐渐被鲜红代替。
“玉鸾姐姐!”
玖茴察觉到玉鸾不对劲,飞身上前抓住玉鸾的手,灵力汇于指尖,点在玉鸾额间。
玉鸾要入魔化煞了!
啪!
一张清心符贴在玉鸾额头,见玉鸾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就玖茴双手一掐诀,无数清心符从她身后腾空而起。
“清心静神,心神合一!”
漫天的清心符包裹住玉鸾,玉鸾挣扎了一番,渐渐安静下来。
许久之后,符咒包围下的玉鸾,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玉鸾姐姐。”
玖茴抬手撤去清心咒,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发顶:“姐姐心中有怨有恨,不是姐姐的错,是魔族的错,是步仙尊的错,你不该逼自己至此。”
玉鸾怔怔地抬头看着玖茴,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对她说,是步庭的错。
世人皆崇拜高高在上的仙尊,有人劝她放下,有人让她修心,却从未有人能够承认一句“步庭错了”
。
唯有玖茴,唯有这个在问仙城初识的少女,当着她与步庭的面,站在了她的立场。
她伸手抱住玖茴,嚎啕大哭,仿佛所有的不甘与怨恨,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正视。
玖茴轻拍着玉鸾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她仰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步庭。
两人的视线交汇,步庭收起乾坤剑,语气冷漠:“你们走吧。”
“步仙尊这一生,可曾有过后悔的事?”
玖茴掌心闪烁着灵光,让哭得啼血的玉鸾安睡在自己怀里,好奇地问步庭。
步庭答非所问道:“你特意为了此女而来,你究竟是谁?”
“晚辈玖茴呀,难道仙尊受了重伤,连记忆也变差了?”
玖茴轻轻拍了拍玉鸾,即使昏睡了过去,玉鸾的身体仍旧因为过于悲痛而轻轻颤抖:“晚辈若是不来,仙尊会如何对待玉鸾?”
“她若不说明原委,对我动杀意就走不出这座院子。”
步庭把手背在身后:“若知道她是蔓襄城少主之女,我不会杀她。”
“仙尊并未把她看在眼中,所以晚辈若是不来,她或许是死,或许是入魔化煞,陷入癫狂之中。”
玖茴抚着玉鸾的青丝,想起玉鸾问仙城初遇时,玉鸾对她散发的善意。
后来在问星门飞舟上,玉鸾对她故作不识时,心情一定很复杂。
既怕同门因为望舒阁寒酸笑话她,影响她融入问星门,让她失去成为亲传弟子的机缘,因为只有成为亲传弟子才有机会靠近步庭报仇。
又因为这个行为心生愧疚,许久不能释怀。
善良之人,往往更容易谴责自己。
冷漠者,很难被他人苦难牵动。
玖茴单手揽着玉鸾,看着步庭道:“仙尊,金银财宝皆可用数量衡量,唯有性命不可以。”
“没有人生来就该牺牲,伪君子牺牲他人,正义者奉献自己。”
玖茴讽笑一声:“仙尊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种?”
“我不是伪君子,也不是正义者。”
步庭淡淡开口:“我只做认为该做的事。”
“何为该做的事?”
玖茴反问:“比如蔓襄城那事,你就算要以蔓襄城为饵,难道就没有更加稳妥的谋划?”
“以仙尊的修为,难道不能化形,替蔓襄少主入阵?”
玖茴继续追问:“就算你不能,你也可以低下头颅,去求秋仙尊相助。
我知道你们二人有怨,但以秋仙尊的品性,看在蔓襄城百姓的份上,她即便对你厌恶至极,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冷眼旁观。”
“秋华仙尊是女子,她若愿意扮作蔓襄少主,魔族护法难道能分辨出来?”
“可若是他们识破,一切都将化为烟云。”
步庭看着玖茴:“我不能赌,我只想要万无一失。”
“那你为何不向蔓襄少主说明整个计划?”
玖茴面色冷淡:“你是怕她不愿意为百姓牺牲,怕她心生怯意?”
“九天宗珍宝无数,难道拿不出几样护身的法宝?”
玖茴有些厌恶:“你的万无一失,用的是鲜活性命填补,用的是近百稚童一生的恐惧所换。”
“那三个魔族护法杀人无数,以蔓襄少主一人代价,换得他们身魂俱灭,有何不可?”
“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一切都要在蔓襄少主自愿的前提下,而不是由你算计而来。”
玖茴打横抱起玉鸾,她不愿再与步庭说话,这让她感到无比恶心。
“自愿?”
步庭反问:“她若是不愿,又该如何?”
玖茴讽刺一笑:“可她即使不知道你的计划,仍旧义无反顾的入了阵。”
“因为她的女儿也被抓入了阵中。”
步庭看着玖茴离去的背影:“若她的女儿不在阵中,她还会毫不迟疑?”
玖茴很庆幸,玉鸾此刻昏迷着没有听见步庭的话。
“步仙尊的话,真是令人恶心。”
玖茴抱着玉鸾回头,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与嘲讽:“仙尊如此执拗与冷漠,哪还是君子一般的剑修,只怕你的心,早已入了魔。”
步庭瞳孔轻颤,他看着神情冷漠的玖茴:“闭嘴。”
“仙尊在怕什么?”
玖茴却没有顾忌:“怕修真界失去你的控制,怕世间一切不如你的心意发展,还是怕对某些事产生后悔?”
步庭闭了闭眼,汹涌的情绪全部被他压了下去:“退下。”
“师父……”
南砜缓缓从门外走出,他看向玖茴怀中的玉鸾,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最后却无力垂下嘴角:“问星门长老正在寻玉鸾道友。”
面无表情的祉猷站在南砜旁边,仿佛这个世间任何事都与他无关,直到他的视线与玖茴相汇。
“小师姐。”
祉猷语气柔和:“这位道友可有碍?”
玖茴摇头。
“那就好。”
祉猷道:“幸好有南砜相陪,我真担心步仙尊走火入魔,杀你们灭口。”
“只有你们过来了?”
玖茴微微一笑。
“几位道友都很担心玉鸾道友的下落,所以一起过来了。”
祉猷侧身,露出门口的众人。
青岚门平陵瑶、长寿宫落葵、御珍宗锦轻裘、万火宗祝炎、问星门青恒、神极门垣涡全都在场。
步庭看着这些宗门下一代继承人,把目光投向玖茴。
以他的修为,不可能察觉不到门外有其他人,除非在场有人修为胜于他,掩盖这些人的气息。
“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巧了?”
锦轻裘轻轻摇晃着玉扇,笑眯眯道:“请仙尊放心,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这句话与“我们什么都听见了”
有什么差别。
“玖茴小友好算计。”
步庭闷咳几声:“这些人,都是你叫来的?”
“仙尊何出此言啊?”
玖茴诧异地瞪大眼:“他们都是担心玉鸾道友,才特意出来寻她的。”
“对对对。”
垣涡赶紧点头,见其他人没有说话,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在场其他人心情复杂,蔓襄少主十五年前为了救下城中百姓,惨死于魔族护法之手,整个修真界都为之触动。
没想到,此事竟然与步仙尊有关系。
落葵与祝炎对视一眼,都想到银籍真人合体期大典上的那件事。
难道他们也是仙尊算计魔族皇子的诱饵?
“这么大的事,我们小辈无法做主。”
锦轻裘笑眯眯开口:“不如请我们的宗主来解决?”
垣涡偷偷瞥锦轻裘,你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什么话本魔族公主只是无凭无据的流言,但蔓襄城这件事闹出来,才是真正让步仙尊声名狼藉,无颜面对整个修真界,彻底失去对九天宗的话语权。
众人没有说话,一部分人看向玖茴,还有一部分人看向南砜。
南砜向步庭行了一礼,转过身不再去看步庭:“有劳诸位道友,去邀……十大宗门的宗主前来。”
见南砜开了口,玖茴也没有拒绝,祝炎与落葵匆匆离开,步庭却笑出了声。
“很好。”
步庭欣慰地看着南砜:“身为一宗之主,你终于明白行事抛下私情,怎样做才能更大的保障宗门利益。”
“仙尊。”
玖茴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南砜此举并不是为了宗门利益,只是为了心中的道义。
南砜品行端正,乃扶光仙君都认同的端方君子,你莫辱他名声。”
剩下的众人:“……”
玖茴道友,你是懂得如何扎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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