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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沟北靠连绵险峻的龙行山岭,那是天然的屏障,保证村人不会后背受敌。

今晚便是村南的一户人家丢了鸡,两个贼人分别抓走两只,一路往南窜去。

失主家的爷们已经追出去了,后面陆续跟着闻讯而来帮忙的乡亲们,虽然人多势众,但能否追上贼人还要看跑得够不够快。

村里地势高低错落,大多数人都是沿着弯曲的村路往外冲,佟贵则仗着对地势的熟悉,直接从高处的坎一跃而下。

萧缜紧随其后,因为抄短路,两人住得远却赶在了村人堆的前头,最先追上已经气喘吁吁的失主父子。

父亲郑大成四十多岁,唯一还活着的小儿子郑腾才十六,瘦瘦高高没几两肉,喘得比他爹还厉害。

郑大成一边追一边往后望,认出壮牛似的佟贵,他急着往前指路:“阿贵快点,叔家的鸡就靠你了!”

佟贵、萧缜如两股风自父子俩一侧穿梭而过。

郑大成快要绝望的心又升起希望,战乱过后家里好不容易又攒了一点积蓄,养窝鸡留着过年多卖钱,一共才九只,今晚竟被贼人偷了快一半,真追不回来,家里媳妇得哭死。

“爹,阿贵哥旁边的那人是谁?”

郑腾一手捂着发疼的胸口,好奇问道。

郑大成:“阿满家男人吧,今天夫妻俩回门,白天我远远望见一眼,长得比阿贵还高。”

前面萧缜已经发现了两个贼人的身影,追的人累,跑的人也累,何况手里还抓着扑腾挣扎的两只鸡。

距离约莫三十丈,偷鸡贼忌惮后面的追兵,突然一个往东南方向跑了,另一个奔向西南。

萧缜朝佟贵比个手势,分头去追:“小心他们身上有刀。”

佟贵神色一凛。

一盏茶的功夫后,东南这边的贼人因为萧缜的快速逼近自乱阵脚,慌慌张张地竟踩进一处洼陷,整个人直接朝前扑去。

这也是个狠人,摔成这样手居然没松,依然紧紧地抓着两只鸡的翅膀。

就在贼人手肘撑地试图爬起来的时候,萧缜及时而至,一脚踩上贼人弓起来的后背。

贼人惨叫一声,重新趴回地面,攥了一路的手终于松了。

两只鸡咯咯地扑腾起来,萧缜抢先抓起它们,免得跑进荒山还是叫郑家失财。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另一个贼也被佟贵抓获。

萧缜一手抓着两只鸡,一手将疼得爬不起来的贼人浑身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凶器,便单手拎着对方的后颈领子,将人提到进村主路上,与佟贵汇合。

“这只鸡不行了。”

用脚踩着贼人,佟贵很是可惜地将左手的鸡放在地上,那鸡立即歪倒过去,脖子软绵绵地贴着地,都是被贼人勒出来的。

萧缜审视二贼,见他们都是消瘦身形,头发乱如野草,衣衫褴褛,问:“你们是流民,还是逃兵?”

一个贼人仰起头,哭丧着脸道:“这位爷,我们是西边过来的流民,家里先是遭遇战乱再是闹灾,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干出这种事,求大爷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保证再也不会作乱,真的!”

佟贵冷笑,但凡做坏事被抓的,都能说出一段悲惨身世。

自己可怜就能去偷盗别人了?世人都这么想,岂不早就乱了套?

“等着跟官老爷去求饶吧!”

佟贵又踹了对方一脚。

萧缜扫眼远处黑黢黢的野树林,再次开口:“西边受灾,难道就你们两个流民?”

“哪能啊,路上一波波的都是流民,我们俩听说城里难进,又不敢挑大村下手,才往这边来了。”

佟贵更生气了:“还不敢挑大村,我们小村就好欺负了是不是?”

二贼都被他踹得连声哀嚎。

萧缜沉默地看着。

过了一阵,郑大成父子俩终于带着一帮子乡亲赶过来了,见到偷鸡贼群情激愤,你一拳我一脚,要不是里正拦着,险些把人打死。

“丧天良的,这鸡还没长成你们也下得去手,白搭了我一只鸡啊!”

发现一只鸡已经快没气了,郑大成坐到地上哭嚎起来。

山里人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辛辛苦苦养的禽畜死了,心疼不输死了亲人。

里正劝道:“行了,大半夜的先回家吧,把这两人绑起来,明早再商量如何处置他们。”

佟贵将郑大成扶了起来,其他人联手将俩贼绑得严严实实,只留两条腿走路。

往回走了一段路,郑大成冷静下来,将那只半死不活的鸡塞到佟贵手里:“阿贵,贼是你们郎舅俩帮我抓到的,这鸡你们拿回去炖了吧,算我们的一点心意,别的叔也没有能拿出手的了。”

佟贵不可能要,但妹夫也出力了,他看向萧缜。

萧缜按下郑大成送鸡的手,道:“现在世道乱,谁家都有可能闹贼,大家一个村住着,出了这种事就该齐心协力对外,为的是整个村的安宁,不图这些报酬,叔再说客气话,那就是看不起我们。”

佟贵:“对对对,大家伙半夜跑出来只为抓贼,谁也没惦记别的,对不对?”

乡亲们都高声应着“对”

郑大成眼眶一酸,滚下两行热泪,说心里话,一家人瘦骨嶙峋的都没杀过鸡吃肉,他确实舍不得外送。

一群人快走到村头时,有人高兴地大喊道:“抓到贼啦!

大家伙都踏实睡吧!”

寂静的深夜,洪亮的嗓音传遍了小小的桃花沟。

佟穗与父母弟弟守在堂屋,方便盯着前后两院,都听见了随风飘过来的声音。

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周青看看女儿一直握在手里的弓箭,笑道:“收起来吧,我跟你爹在这儿等他们,你们俩回被窝躺着去。”

佟善:“我也要等。”

他想听抓贼的过程。

佟穗刚要附和,忽然记起搭在窗户上的褥子,耳垂顿时一阵发热:“我,我先去放弓。”

她快速回了西屋,收褥子时暗暗庆幸方才大家都惦记着抓贼,又是半夜,谁也没有往窗户这边张望。

里正家住在佟家前面,隔了两条街。

萧缜、佟贵与里正父子同行了一段路。

里正年纪大了,还算擅长接人待物,跟萧缜并肩而行,替郑家又谢了一遍这位村里的新姑爷。

萧缜:“您不用客气,现在我倒是担心另一件事,方才听那两个贼人说从西边来了不少流民,今日有人盯上桃花沟,日后说不定还会有人寻过来。”

里正摸了摸下巴处稀疏的山羊胡,面露愁容:“萧二爷能想到这层,可有什么提防的法子?还请指点老夫一二。”

萧缜:“您老叫我萧二就是。

换个村子我可能也没有好对策,但桃花沟占据地利,北面是大山,东面有险崖,西边隔了一条山涧便是丘陵,无论村里乡亲还是外人进出都只能走村南那条路,既如此,不如在村头路边搭个能防风避雨的棚子,每晚安排两人轮流值守。”

里正大喜:“好办法啊,到时候在棚子外面挂盏灯,贼人知道有人守着,可能直接打了退堂鼓。”

萧缜:“人少可行,人多了未必管用。”

里正苦笑:“人多便成匪了,到时就听天由命吧,就算打不过,有人预警我们也能逃几个进山。”

前方就是里正家,两伙人行礼道别。

佟贵这时才佩服道:“二爷,你真不愧是打过六年仗的,脑子就是比我们好使。”

萧缜:“你是个好猎手,无论设伏、防范应该都不差,只是以前没想过将狩猎的经验用在其他事情上,多来几次就行了。”

佟贵:“真的?”

萧缜:“嗯。”

佟贵憨憨一笑。

到了佟家这边,发现宋家父子居然站在隔壁门口,不知是一直没进去,还是才出来要打听消息。

宋澜:“抓到贼了?有几个?”

佟贵见萧缜没有开口的意思,兴高采烈地讲了一番。

宋知时得知真是萧缜抓到的贼人,暗暗握拳。

宋澜笑着又夸了萧缜一番,稀奇问道:“可知贼人是何身份?桃花沟地处偏僻,也不知他们如何找来的。”

依然是佟贵作答,才说完流民的事,萧缜忽然道:“岳父岳母还在家里等消息,还请先生恕我们失陪。”

宋澜:“应该的,快去吧。”

佟家那边很快就传来了关门声。

宋知时不悦道:“偷鸡贼而已,父亲为何如此上心?平白被人嫌弃耽误时间。”

宋澜神色凝重:“若是流民,便不可能只有这一波。”

宋知时左耳进右耳出,心思早不在这件事上了,目光阴郁地盯着佟家院子,一想到佟穗已经嫁了那人为妻,宋知时的胸膛便如火烧一般,长夜不熄。

佟有余、周青夫妻暂时没想宋澜那么多,知道是侄子女婿抓到的贼,夫妻俩都很骄傲,然后就催小辈们各去睡觉。

佟穗跟着萧缜回了西屋。

萧缜洗洗手,扫眼打开的那扇大窗,问她:“褥子何时收的?”

佟穗偏头,闷声道:“反正没人瞧见。”

萧缜看看又恼又羞的姑娘,再看看她靠着的炕边,转身将擦手的巾子搭上洗漱架。

被贼这么一闹,佟穗睡意全无,平躺着,悄悄将视线往另一边炕头斜,发现他也是平躺的姿势。

“怕了?”

萧缜侧头看过来。

佟穗重新看向窗户,顿了顿道:“还好,就是我们这边很少闹贼。”

贼都往富裕的地方去,傻子才来这穷山沟,只有战乱的时候才走到哪祸害哪。

萧缜再没接话,他在想明天的回程,恐怕不会像来时那么太平。

吃早饭的时候,萧缜给佟有余夫妻讲了流民的事,提醒他们做好随时应对变故的准备。

佟有余眉头紧锁,周青想得开:“兵匪都经历过了,流民有何可怕的,人少了全村一起上,人多了就往山里跑。”

当然,她并非没把女婿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劝说丈夫不必忧虑过重惶恐度日。

佟有余重重地叹了口气。

佟贵见妹妹端着碗半晌没动,笑着拿筷子另一头点过来:“你只管安心跟二爷回去,家里有我呢。”

佟穗扯扯嘴角。

饭后,佟穗陪母亲收拾碗筷,萧缜随着佟有余叔侄前往里正家,看看里正打算如何处置那两个偷鸡贼。

里正昨晚都没怎么睡。

桃花沟离县城太远了,专门派人把偷鸡贼扭送到官府纯属白折腾,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揍两贼一顿再把他们放了,还怕他们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到末路啥事都做的出来。

直接杀了?偷鸡而已,不至于那么狠。

里正辗转反侧,最后决定召集村人一起拿主意。

萧缜等人过来时,里正的儿子也鸣起了锣。

这下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了过来,包括佟穗母女,宋澜父子也丢下学生们来围观。

里正站在门外的空地,将他的为难说了出来。

两个被五花大绑的流民哭得一脸泪,跪在地上朝乡亲们磕头,求一条活路。

最省事的办法是将二人送去官府,可送官一来没有赏钱二来路途太远,路上可能还会遇到危险,村民谁也不愿意跑。

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头发灰白的干瘦老头走了出来,挑选货物似的围着二人转了一圈,捏捏胳膊捏捏腿,最后指着其中稍微强壮点的那个道:“我的亲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家里还有四亩地,我是干不动了,你要是想踏踏实实过日子,我就收你为义子,你勤恳种地养活咱俩,尽心尽力为我养老送终,等我死后,那四亩地都归你,倘若你心生歹意让我死于非命,乡亲们自会将你扭送官府,为我报仇。”

被他选中的流民听了这番话,热泪上涌,当场朝老者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爹!

以后您就是我亲爹,我若有半点不孝顺您的念头,就叫我被雷劈死,被水淹死,不得好死!”

有屋子住,有田地营生,谁还想当流民!

老者请里正帮忙立个字据,只要他的死因有任何蹊跷,此人都别想继承他的房屋与田地。

里正写字据的时候,另一个流民看到希望,希冀地求其他村民也收留他,他做牛做马都可以。

半晌,一个眼神麻木的三旬女子走到他面前,愿意收此人为赘婿,同样有条件立字据的那种。

乡亲们立即炸开了锅,有人唾骂女子,有人高声反对。

佟穗认得那女子,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姓刘。

有次佟穗往山里逃,回头查看追兵的情况时,瞥见更远的地方,刘氏被一个士兵扛到肩膀上冲进了旁边的院子。

山沟沟里的村民就真的个个淳朴吗?

至少佟穗就听见有妇人背后议论刘氏,有男人聚在一起对刘氏作侮辱之言。

就在义愤填膺的乡亲们快要用口水将刘氏淹没,刘氏的婆婆拄着拐杖走到儿媳身边,冷眼扫视那些村人:“怎么,怕她有个名正言顺的男人,以后你们欺负她就不方便了?都给我闭嘴吧,这是我们家的私事,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可在这乱世,家里没有男人,只会被人越发肆无忌惮地欺压,大白天就敢摸进来偷窃。

最终,里正也为刘氏立了招赘婿的字据,给那流民列了数条规矩。

解决了此事,里正将萧缜拉到身边,由衷地夸了一顿。

村民们也都觉得萧缜那办法好,这俩流民是没办法才收留的,其余的最好还是震慑得他们不敢靠近为上。

萧缜简单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便跟着岳父一家离开了。

宋澜看着那道挺拔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当真不该小瞧任何乡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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