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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苍河自山谷而出,谷口水坝于年初建成,高达两丈有余。谷口所对东南面,原本最易行人,若有大军杀来也必是这一方向,水坝建成之后,谷中众人便有恃无恐……至于山谷其它几面,道路崎岖难行……并非毫无出入之法,然而只有资深猎户可绕行而上。于关键几处,也已经建起瞭望台,易守难攻,更何况,不少时候还有那‘热气球’拴在瞭望台上做警戒……”
“……谷内军队自进山后有过一次改编,是去年十月,定下黑底辰星旗帜为军旗。据那逆贼所言,黑底象征坚定、决断、不可动摇,辰星意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改编后武瑞营中以十人左右为一班,三十人左右为一排,排之上有连,约百人左右,连之上为营,人数约三到五百人。三营加一特种营为一团。眼下叛军组成一共五团,亦有人自称为黑旗军或华夏军……”
“……叛军三日一训,但其余时间皆有事情做,规矩森严,每六日后,有一日休息。然而自汴梁破后,叛军士气高涨,士兵中有半数甚至不愿轮休……那逆贼于军中设下诸多课程,在下乃是趁着冬日难民混入谷中,未有听课资格,但听谷中叛逆说起,多是大逆不道之言……”
稍显昏暗的山洞中,山民打扮、衣衫破旧的汉子肃立于此,正在用清晰的条理将打探到的事情详细说出来。坐在前方的是李频,他偶尔咳嗽一声,以纸笔详细记下对方所说的事情。洞口有阳光的地方,坐的则是铁天鹰,他将巨阙宝剑横在膝上,闭目养神,但山洞中李频偶尔开口询问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时,便隐约能看出,铁天鹰的情绪并不好。
“那逆贼对于谷中缺粮言论,并未有过制止?”
“为何无人哗变?”
“冬日进山的难民共有多少?”
“他们如何筛选?”
李频问的问题琐琐碎碎,往往问过一个得到回答后,还要更详细地询问一番:“你为何这样认为。”“到底有何迹象,让你这样想。”那被铁天鹰派入谷中的卧底本是捕快中的精锐,思维条理清晰,但往往也禁不住这样的询问,有时候支支吾吾,甚至被李频问出一些差错的地方来。
但绝大部分的问题,却与铁天鹰已经告知李频的情报是一致的。
自冬日过后,小苍河的布防已相对严密了许多,宁毅一方的高手已经将河谷周围的地形详细勘察清楚,明哨暗哨的,大部分时间,铁天鹰麾下的捕快都已不敢靠近那边,就怕打草惊蛇。他趁着冬季渗入小苍河的卧底当然不止一个,然而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叫出来,就为了详细询问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对他而言,已近乎找茬了。
小苍河河谷中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那卧底被李频一面咳嗽一面来回询问了大半日,有许多还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待到询问完毕,说了几句好话,又道:“若还有遗漏的,这两日还需这位兄弟帮忙。”铁天鹰持剑起身,让那人下去,走近了看李频记录下来的东西,以及他绘制的关于小苍河的地图。
“李先生问完了?”
“咳,可能还有未想到的。”李频皱着眉头,看那些记述。
“那李先生请有以教我,与铁某所录情报,可有出入?”
“……不多。”
“那便是有了!来,铁某今天倒也真想与李先生对对,看看这些情报之中,有那些是铁某记错了的,也好让李大人记在下一个做事疏漏之罪!”
原本在看情报的李频此时才抬起头来看他,随后伸手捂住嘴,艰难地咳了几句,他开口道:“李某只求万无一失,铁捕头误会了。”
“万无一失?李大人,你可知我费尽力气才在小苍河中安插的眼睛!不到关键时刻,李大人你这样将他叫出来,问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你耍官威,耍得真是时候!”
李频沉默片刻,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恕我直言,铁大人,你的情报,记得的确太过疏漏,大的方向上自然是对的。但用语马虎,不少地方只是猜测……咳咳咳……”
“铁某人在刑部多年,比你李大人知道什么情报有用!”
“咳咳……然而你是他的对手么!?”李频抓起手上的一叠东西,摔在铁天鹰身前的地上。他一个病恹恹的书生陡然做出这种东西,倒是将铁天鹰吓了一跳。
“咳咳……我与宁毅,并未有过太多共事机会,然而对于他在相府之行事,还是有所了解。竹记、密侦司在他的掌控下,对于信息情报的要求桩桩件件都清楚明白,能用数字者,绝不含糊以待!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咳……他的手段天马行空,但大多是在这种吹毛求疵之上建立的!于他金殿弑君那一日的情况,我等就曾反复推演,他至少有数个备用之计划,最明显的一个,他的首选计策必然是以青木寨的陆红提面圣出手,若非先帝提前召见于他,咳咳咳咳……”
他口中絮絮叨叨,说着这些事,又低头将那叠情报捡起:“如今北地沦陷,我等在此本就弱势,官府亦难以出手帮忙,若再马马虎虎,只是取死之道。李某心知铁大人有自己办案的一套,但若是那套行不通,说不定机会就在这些吹毛求疵的小事之中……”
铁天鹰沉默片刻,他说不过读书人,却也不会被对方三言两语唬住,冷笑一声:“哼,那铁某行不通的地方,李大人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疑点重重,我也想不通这道理。”李频轻声说了一句,“只是这小苍河,便是这最大的疑点。他为何要将驻足点选在这里。表面上,可以说与青木寨可两头呼应,实际上,两头皆是山地,道路本就不算通畅。他当初率武瑞营七千人起事,先后两次打败数万大军,若真有心做大,于西北选一城池固守,既有地、又有人,以这群人的战力,便是西夏大军来袭,他们据城以守,也有一战之力,远比此时困在山中要好得多……”
铁天鹰反驳道:“只是那样一来,朝廷大军、西军轮番来打,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又难有盟友,又能撑得了多久?”
“他不见得撑不住。退一步说,真撑不住了,自然可再度进入山中,再加上一城一地的物资,怎样都会比现在的形势要好。”李频敲打着手中的那些情报,“而且看起来,他根本未曾将眼前之事当成困局。过冬之时收留难民,一来费粮,二来,难道他就不知道,如今朝廷会派人来盯他?他连奸细都不怕,又直接赶走了西夏的使者,不惧触怒西夏王,哪有这种人……”
“他不惧奸细。”铁天鹰重复了一遍,“那或许就说明,我等如今知道的这些讯息,有些是他故意透露出来的假情报。或许他故作镇定,或许他已私下与西夏人有了来往……不对,他若要故作镇定,一开始便该选山外城池据守。倒是私下与西夏人有来往的可能更大,此等无君无父之人,作为此等汉奸之事,原也不出奇。”
“若他真的已投西夏,我等在此地做什么就都是无用了。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李频看了铁天鹰一眼,“可在这中间,他为何不在谷中禁止众人讨论存粮之事,为何总使人讨论谷内谷外政事,需知人想得越多,越难管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就如此自信,真不怕谷内众人哗变?成叛逆、寻绝路、拒西夏,而在冬日又收难民……这些事情……咳……”
两人原本还有些争吵,但李频确实并未乱来,他口中说的,许多也是铁天鹰心中的疑惑。这时候被点出来,就越来越觉得,这名叫小苍河的谷地,诸多事情都矛盾得一塌糊涂。
“哈,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就只能说明,那宁立恒早已疯了!”
“他若真是疯了还好。”李频微微吐了口气,“然而此人谋定而后动,从来不能以常理度之。嘿,当庭弑君!他说,终究意难平,他若真打算好要造反,先离开京城,缓缓布置,如今女真搅乱天下,他什么时候没有机会。但他偏偏做了……你说他疯了,但他对时局之清晰,你我都不如,他放出去的消息里,一年之内,黄河以北尽归女真人手,看起来,三年内,武朝丢掉长江一线,也不是没可能……”
“……我想不通他要干什么。”
喃喃低语一声,李频在后方的石头上坐下。铁天鹰皱着眉头,也望向了一边。过得片刻,却是开口说道:“我也想不通,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
“他若真的投靠了西夏,如今由此靠山,整个西北都无人能奈他何了。”铁天鹰道,“但若是没有,他谷中粮荒,总是做不得假,粮尽之前,他必有动作!不论是什么动作,那就是我等最好的机会!”
他说完这句,猛地一挥手,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盯着李频:“只是我担心,就连这机会,也在他的算中。李大人,你与他相熟,你脑子好用,有什么危险,你就自己拿捏清楚好了!”
“咳咳……咳咳……”
铁天鹰从洞口离开,李频坐在那儿,咳了几声,他拿着手中的那些信息,打开了又看,目光迷惑,眉头微蹙,之后靠在墙上,微微的久久的闭上眼睛。
“你……到底想干什么……”
声音嘶哑。洞外阳光倾泻,铁天鹰走上山岗,望望小苍河的方向,又久久的回望了东南方。
在刚接下任务要来这里时,他心中有着强烈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待到真来到的那一刻,**就在减褪了,人力有时而穷,他不是这个要与天下为敌的疯子的对手。到得如今,他却知道,所有人留在这里的理由都在慢慢消失。在李频带来的消息里,他知道,就在东南的方向,达官权贵们正在离开汴梁,这是一个时代的衰弱,曾经各领的人正在失去它的颜色。
几十年来军功最盛的异姓王童贯,于宁毅造反的当天死了,皇帝也死于当日。一个多月以前,执掌朝堂的左相唐恪在满足了女真人所有要求、掏空了汴梁后,吊死在自己的家中,但在他死之前,并非没有任何的动作。一直是主和派领袖人物的这位老人,在上位的第一时间,抄了蔡京的家。曾经党羽满天下、操纵朝堂达数十年之久的蔡京在流放途中,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翻成梦话……
这是蔡京的最后一首诗,据说他是因为作恶多端被天下百姓反感,流放途中有金银都买不到东西,但实际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位八十一岁的权臣会被饿死,或许也证明,家国至此,其余的权力人物,对于他未必没有怨言。
又有什么用呢?
汴梁城中所有皇族都被掳走,如今如猪狗一般浩浩荡荡地赶回金国境内,百官南下,他们是真的要放弃北面的这片地方了。若是将来长江为界,这半边天下,此时就在他的头上崩塌。
他回望小苍河,心想:这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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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间,天地正在崩塌。
女真人去后,汴梁城中大量的官员就开始南迁了。
皇帝已然不在,皇室也一扫而空,接下来继位的,必然是南面的宗室。眼下这局势虽未大定,但南面也有官员:这拥立、从龙之功,莫非就要拱手让人南面那些闲散人等么?
童贯、蔡京、秦嗣源如今都已经死了,当初被京中人斥为“七虎”的其余几名奸臣,如今也都是罢的罢、贬的贬,朝堂终于又回到了众多正义之士手上,以秦桧为首的众人开始浩浩荡荡地渡过黄河,预备拥立新帝。不得已接受大楚帝位的张邦昌,在这个五月间,也推动着各种物资的向南转移,然后准备到南面请罪。由雁门关至黄河,由黄河至长江这些区域里,人们到底是去、是留,出现了大量的问题,一时间,更为巨大的混乱,也正在酝酿。
南面,凝重而又喜庆的气氛正在聚集,在宁毅曾经居住的江宁,无所事事的康王周雍在成国公主、康贤等人的推动下,不久之后,就将成为新的武朝皇帝。一些人已经看到了这个端倪,城市内、宫殿里,郡主周佩跪在殿上,看着那位慈祥的老奶奶交给她象征成国公主府的环佩,想着此时被蛮人赶去北地,那些生死不知的周家人,她们都有眼泪。
年轻的小王爷坐在高高的石墩上,看着往北的方向,夕阳投下壮丽的颜色。他也有些感叹。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这首《破阵子》是李后主的亡国词,他看着天上的流云,低声念诵了半阙,随后,却叹了口气。
“师父啊……”
他从石墩上跳下来,站在那儿,久久地望着那夕阳,直到晚风吹过来,抚动他的衣袂,他挥了挥手。
“我会发扬好格物之道,我会帮周家守住武朝的。你看吧。”
他低声说话,如此做了决定。
他应该要成太子了。
——所以就可以建更大的作坊了!
夏日炎炎,仿佛未曾感受到外界的天崩地裂,小苍河中,日子也在一日一日地过去。
到得五月底,许多的消息都已经流了出来,西夏人挡住了西南通途,女真人也开始整顿吕梁一带的富户走私,青木寨,最后的几条商道,正在断去。不久之后,这样的消息,李频与铁天鹰等人,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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