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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多山。
秋天里,黄绿相间的山势在明媚的阳光下重重叠叠地往远处延伸,偶尔走过山道,便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相对于西北的贫瘠,西南是鲜艳而多彩的,只是整个交通,比之西北的荒山,更显得不发达。
山水相接之中,偶尔亦有三三两两的村寨,看来原始的密林间,崎岖的小道掩在杂草土石中,少数发达的地方才有驿站,负责运输的马队年年月月的踏过这些崎岖的道路,穿过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岭,连接中原与西南荒地的贸易,便是原始的茶马古道。
这里是西南夷世代所居的故乡。
所谓西南夷,其自称为“尼”族,古代汉语中发音为夷,后世因其有蛮夷的贬义,改了名字,便是彝族。当然,在武朝的此时,对于这些生活在西南群山中的人们,一般还是会被称为西南夷,他们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肤色古铜,性格强悍,乃是古代氐羌南迁的后裔。一个一个村寨间,此时推行的还是严格的奴隶制度,互相之间时常也会爆发厮杀,大寨吞并小寨的事情,并不鲜见。
武朝的两百年间,在这边开放了商道,与大理互市,也一直争夺着凉山一带彝族的归属。两百年的互市令得部分汉人、少数民族进入此地,也开辟了数处汉人居住或是混居的小城镇,亦有部分重罪犯人被发配于这凶险的群山之中。
及至景翰年过去,建朔年间,这边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数次争端,一面黑旗在这个过程中悄然进入此地,建朔三、四年间,凉山一带相继有布莱、和登、集山三座小县城宣布起义——都是县令单方面宣布,而后军队陆续进入,压下了反抗。
这些从西北撤下来的士兵大多风尘仆仆、行装破旧,在强行军的千里跋涉下身形消瘦。最初的时候,附近的知府还是组织了一定的军队试图进行剿灭,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更多的军队陆续而来,更多的问题自然也陆续而来,与周围的尼族的摩擦,几次大战,维持商道和建设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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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忽起,她从睡眠中醒来,窗外有微曦的光芒,树叶的轮廓在风里微微晃动,已是清晨了。
鸡鸣声远远传来。
院子里已经有人走动,她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收拾迷糊的思绪。回忆起昨夜的梦,依稀是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些时日里外头传来的消息令山中震动,也令她稍稍有些触动吧。
这一年,名叫苏檀儿的女人三十四岁。由于资源的匮乏,外界对女子的看法以富态为美,但她的身形明显消瘦,恐怕是算不得美人了。在和登县的五年,苏檀儿给人的观感是决然而锐利的。瓜子脸,目光坦率而有神,习惯穿黑色衣裙,即便大风大雨,也能提着裙裾在崎岖的山路上、泥泞里跑,后两年,西北战局落下,宁毅的死讯传来,她便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寡妇,对于周边的一切都显得冷漠、然而坚决,定下来的规矩绝不更改,这期间,就算是周边思维最“正统”的讨逆官员,也没敢往凉山发兵。双方维持着暗地里的交锋、经济上的博弈和封锁,俨如冷战。
她一直维持着这种形象。
起床穿衣,外头人声渐响,看来也已经忙碌起来,那是年纪稍大的几个孩子被催促着起床晨练了。也有开口打招呼的声音,不久前才回来的娟儿端了水盆进来。苏檀儿笑了笑:“你不必做这些。”
“只是顺手。”娟儿道。
当初的三个贴身丫鬟,都是为了处理手边的生意而培养,后来也都是得力的左膀右臂。宁毅接手密侦司后,她们介入的范围过广,檀儿希望杏儿、娟儿也能被宁毅纳为妾室,虽是大户人家笼络人心的手腕,但杏儿、娟儿对宁毅也并非全无情愫,只是宁毅并不赞同,后来各种事情太多,这事便耽搁下来。
小苍河三年大战期间,杏儿与一位黑旗军军官渐生情愫,终于走到一起。娟儿则始终沉默,待到此后两载,宁毅隐居起来,由于完颜希尹并未放弃对宁毅的寻找,凉山范围内,金国奸细与黑旗反谍人员有过数度交锋,檀儿等人,轻易不便去宁毅身边相见,这期间,陪在宁毅身边的便是娟儿,照顾起居,处理各种联络细务。于私人之事虽未有过多提起,但大抵也已彼此心照。
一家子人,原本只是江宁的商户,成亲之后,也只想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知此后卷入战争,回想起来,竟已十年之久。这十年的前半段,苏檀儿看着宁毅做事,为他担心,后半段,苏檀儿坐镇和登,战战兢兢地看着三个县城逐渐站稳,在风雨飘摇中发展起来。偶尔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若是当初未有造反,未有管这天下之事,她或许也能陪着自己的丈夫,在最好的岁月里安安稳稳地一年过一年——她也是女人,也会想自家的汉子,会想要在晚上能够抱着他的身体入眠……
但她一次也未曾说过。
这些年来,她也看到了在战争中死去的、受苦的人们,面对战火的恐惧,拖家带口的逃难、惶惶不可终日……那些英勇的人,面对着敌人勇敢地冲上去,化作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最初来到这边时,物资的匮乏,她也只是陪着红提、西瓜等人吃糠咽菜……独善其身,或许可以惶恐地过一辈子,然而,对这些东西,那便只能一直看着……
秋日渐深,出门时晨风带着些许凉意。小小的院子,住的是她们的一家人,红提出了门,大概就在院外不远,小婵在厨房帮着做早餐,元宝儿同学大概还在睡懒觉,她的女儿,五岁的宁珂已经起来,现在正热心地出入厨房,帮忙递柴火、拿东西,云竹跟在她后头,提防她乱跑摔跤。
眼见檀儿从房间里出来,小宁珂“啊”了一声,然后跑去找了个盆子,到厨房的水缸边吃力地开始舀水,云竹苦恼地跟在后头:“干什么干什么……”
“大娘起来了,给大娘洗脸。”
“哗”的一瓢水倒进脸盆,云竹蹲在旁边,有些苦恼地回头看檀儿,檀儿连忙过去:“小珂真懂事,不过大娘已经洗过脸了……”
“啊?洗过了……”站在那儿的宁珂双手拿着瓢,眨着眼睛看她。
“嗯,不过大娘要一杯温水刷牙。”
“哦!”
小女孩连忙点头,随后又是云竹等人慌慌张张地看着她去碰旁边那锅开水时的慌乱。
家中几个孩子性情各异,却要数锦儿的这个孩子最为纯真讨喜,也最为奇特。她对什么事情都热心,自记事时起便闲不住。见人渴了要帮忙拿水,见人饿了要将自己的米饭分一半,鸟儿掉下了巢,她会在树下急得跳来跳去,就连蜗牛往前爬,她也忍不住想要去搭把手。为着这件事锦儿愁得不行,说她将来是丫鬟命。众人便打趣,说不定锦儿小时候也是这副样子,不过锦儿多半会在想一会后一脸嫌弃地否认。
如此这般地闹腾了一阵,洗漱过后,离开了院子,天边已经吐出光芒来,黄色的银杏树在晨风里摇晃。不远处是看着一帮孩子晨练的红提姐,孩子大大小小的几十人,沿着前方山麓边的瞭望台奔跑过去,自家的宁曦、宁忌等人也在其中,年纪较小的宁河则在旁边蹦蹦跳跳地做简单的舒展。
宁静的晨光时刻,位于山间的和登县已经苏醒过来了,层层叠叠的房舍参差于山坡上、林木中、溪流边,由于军人的参与,晨练的规模在山麓的一侧显得声势浩大,不时有慷慨的歌声传来。
布莱、和登、集山三个县城中,和登是行政中枢。沿着山麓往下,黑旗——或者说宁毅势力——的几个核心组成都聚集于此,负责战略层面的总参谋部,负责统筹全局,由竹记演化而来,对内负责思想问题的是总政治部,对外谍报、渗透、传递各种消息的,是总情报部,在另一边,有商业部、工程部,加上独立于布莱的军部,算是目前组成黑旗最重要的六部。
当然,布莱、和登、集山的三县联合,并非是目前黑旗军的总体面貌,在三县之外,黑旗的真正屯兵之所,乃是吐蕃与大理交界处的达央部,这个部落早年与霸刀刘大彪有旧,他们所居之地守着一片铁矿,长年与外界保持零碎的通商。这些年,达央部人丁稀少,常受其余吐蕃部落的压制,黑旗南下,将大量老兵、精锐连同吸收进来,经过思想改造的精兵囤积于此,一方面威慑大理,另一方面,与吐蕃部落、以及投靠吐蕃藩王的郭药师怨军残部,也有过数度摩擦。
布、和、集三县所在,一方面是为了分隔那些在小苍河大战后投降的部队,使他们在接受足够的思想改造前不至于对黑旗军内部造成影响,另一方面,沿河而建的集山县位于大理与武朝的交易枢纽。布莱大量屯兵、训练,和登为政治中心,集山便是商业枢纽。
大理是个相对温吞而又忠实的国家,常年亲近武朝,对于黑旗这样的弑君叛逆极为反感,他们是不愿意与黑旗通商的。不过黑旗渗入大理,首先下手的是大理的部分贵族阶层,又或是各种偏门势力,山寨、马匪,用于交易的资源,便是铁炮、火器等物。
商人逐利,无所不用其极,其实达央、布和集三县都处于资源匮乏之中,被宁毅教出来的这批行商丧心病狂、什么都卖。此时大理的政权软弱,在位的段氏实际上比不过掌握实权的外戚高家,黑旗寻到段家的弱势亲贵、又或是高家的败类,先签下各类纸上契约。待到通商开始,皇族发现、震怒后,黑旗的使者已不再理会皇权。
“我们只认契约。”
“要么按约定来,要么一起死。”
大理一方自然不会接受威胁,但此时的黑旗也是在刀锋上挣扎。刚从小苍河前线撤下来的百战精锐突入大理境内,同时,渗入大理城内的行动部队发起袭击,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拿下了七名段氏和高家宗亲子弟,各方面的游说也早已展开。
生意的利害关系还在其次,然而黑旗抵御女真,刚刚从北面退下,不认契约,黑旗要死,那就玉石俱焚。
这一份约定最终是艰难地谈成的,黑旗完好无缺地释放人质、退兵,对大理的每一分伤亡交付赔偿金,做出道歉,同时,不再追究己方的人员损失。以此换来了大理对集山边贸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也默认了只认契约的规矩。
有了第一个缺口,接下来虽然仍旧艰难,但总是有一条出路了。大理虽然无心去惹这帮北方而来的疯子,却可以卡住国内的人,原则上不许他们与黑旗继续往来行商,不过,能够被外戚把持朝政的国家,对于地方又怎么可能拥有强大的约束力。
两百年来,大理与武朝虽然一直有边贸,但这些贸易的主动权始终牢牢掌控在武朝手中,甚至于大理国向武朝上书,请求册封“大理国王”头衔的请求,都曾被武朝数度驳回。这样的情况下,僧多粥少,边贸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可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在黑旗的游说下,不少人其实都动了心。
与大理来往的同时,对武朝一方的渗透,也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武朝人或许宁愿饿死也不愿意与黑旗做买卖,然而面对强敌女真,谁又会没有忧患意识?
中原的沦陷,使得一部分的军队已经在巨大的危机下获得了利益,这些军队良莠不齐,以至于太子府生产的火器首先只能提供给背嵬军、韩世忠等直系部队,这样的情况下,与女真人在小苍河干了三年的黑旗军的火器,对于他们是最具诱惑力的东西。
由此以来,在封锁黑旗的原则下,大量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走私马队出现了,这些队伍按照约定带来集山指定的东西,换回数门铁炮、配以弹药,一路跋涉回到军队所在地,军队原则上只收买铁炮,不问来路,实际上又怎么可能不暗中保护自己的利益?
这双向的贸易,在起步之时,极为艰难,许多黑旗精锐在其中牺牲了,如同在大理行动中死去的一般,黑旗无法复仇,即便是苏檀儿,也只能去到死者的灵前,施以跪拜。将近五年的时间,集山逐渐建立起“契约高于一切”的信誉,在这一两年,才真正站稳脚跟,将影响力辐射出去,成为与秦绍谦坐镇的达央、陈凡坐镇的蓝寰侗遥向呼应的核心据点。
五年的时间,苏檀儿坐镇和登,经历的还不止是商道的问题,虽然宁毅遥控解决了许多宏观上的问题,然而细部上的运筹,便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力。人的相处、新部门的运作、与当地人的往来、与尼族谈判、各种建设筹划。五年的时间,檀儿与身边的许多人未曾停下来,她也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未曾见过自己的丈夫了。
北地田虎的事情前些天传了回来,在布莱、和登、集山等地掀起了狂澜,自宁毅“疑似”死后,黑旗沉寂两年,虽然军队中的思想建设一直在进行,但心中犯嘀咕,又或是憋着一口闷气的人,始终不少。这一次黑旗的出手,轻松干翻田虎,所有人都与有荣焉,也有部分人明白,宁先生的死讯是真是假,或许也到了揭晓的边缘了……
檀儿自然知道更多。
她站在山上往下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那是充满了活力的小城市,各种树的叶子金黄翻飞,鸟儿鸣啭在天空中。
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十八岁,以为自己成熟了,心中老了,以充满礼貌的态度对待着他,不曾想过,后来会发生那样多的事情。
在和登殚精竭虑的五年,她不曾抱怨什么,只是心中想起,会有微微的叹息。
你要回来了,我却不好看了啊。
辜负了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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