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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青蒙蒙的,雨从天上降下来,渗透进人们的衣服里,带来了冬日里蚀人的寒意。

剑门关外,拥挤的难民队伍充塞了山谷,女人与孩子的哭声在雨里溶成凄凉的一片,老叟们爬上剑门关前方高耸的坡道,跪在地上,恳求着关内守将的放行。

凄惨的景象已经持续了十数日,被赶至北面关外的难民多已病倒,兼有老弱残障,他们衣食皆少,药物也缺,每一日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就此死去——即便川蜀的山中生活艰难,剑阁一地,也有多年不曾见过如此凄凉的景象了。

城墙上披着蓑衣的士兵持枪而立,几不忍看。随着这场大雨降下,前方山谷中的老弱病残们会在他们的眼前慢慢倒下,咽下最后一口气。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幕,不啻为人间地狱。

然而无法放行。

完颜宗翰的二十余万大军已经进入利州,就在几十里外驻扎。而剑门关是蜀地最为重要的关卡。

如今司忠显手下两万精兵连同地方万余军队镇守于此。只要剑门关还在手上,要打可以打,要谈可以谈,无论任何选择,都具备高度的战略价值。

这样的背景下,即便在谈判的过程中,参与的双方也都在不断试探着司忠显的底线。

华夏军一方相对君子——也是因为没有强取的必要,他们顶多是在暗地里不断以大义为名游说各方,合纵连横。

女真人则双管齐下,一方面,完颜希尹授意派出使团,在司忠显父亲司文仲的带领下,对司忠显开出了优厚得难以想象的条件。另一方面,兵临剑阁之外的完颜宗翰表现出了坚决的战斗意志与一天更甚一天的不耐烦,在使团仍在谈判的过程里,他们将大量病弱民众驱赶往剑门关口,并且煽动他们,只要过了关,华夏军便会给他们粮食,给他们治病。

打开关隘,谨慎地放人过关,在普通人看来是一个选择,即便人群里混入一个两个甚至一队两队的奸细,似乎也破不了三万余人镇守的雄关。但战场上从来不存在这样的逻辑,老练的猎手们会以各种手段试探猎物的底线,有时候,一步的后退或许便会决定数步之后的见血封喉。

位于剑门关外的完颜宗翰与一种女真将领,显然都是这样老练的将领,哪怕谈判占着实质的上风,他们也在不遗余力地传递着自己的凶残与自信:即便你不降,我们也会狠狠地打垮你!

至于九月底,被驱赶至剑门关北端的病弱汉人,已经多达三万余。

从剑阁的雄关往东北方向走,淫雨延绵三十余里。已经沦陷的昭化古城是完颜宗翰屯兵的核心所在,昭化大营约有八万女真主力驻扎,昭化城外围偏西一侧,被女真驱赶前行的十余万正躲在破旧的营地里、帐篷下,瑟瑟发抖。

阴雨之中,有两千余人被女真军队自营地里驱赶出来,这是难民营中已经病倒却无法医治的俘虏。为了避免他们死在营地中,女真人将病患与病患的家人一同赶出,着他们朝西面的剑阁方向而去。

对于这些伤病又虚弱的汉人,女真军队倒也并不做太多的监督。巡逻队固然是有,一旦遇上,便远远地射箭杀人,到附近的山林躲避、绕行并不是没可能躲开女真人的大军,但一来病患的身体每况愈下,二来,至少在女真军队走过的地方,又有哪里不是废墟与死地。这个秋天女真大军从襄樊方向一路扫来,为了接下来的这场大战,该搜刮的,也早已搜刮过了。

往回走是死,躲在山中是慢慢的死,去到剑阁,或许某一日守卫剑门关的汉人将军真的发了慈悲,给他们粮食,允他们治疗。又或是打开关隘,令他们去到另一侧投靠据说打着仁义之旗的华夏军呢?

或许随着渺茫的希望一天天的化作绝路,人们才会发现,其实绝路早已降临了。

藏青色的马队立在城西的山头上,完颜宗翰身披大髦,看着数千人离开营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哭声四起,有人摔落泥水之中,跪地求告。

被抓住之时,他们尚有少许家当,营地之中,女真人每日也会提供少许吃食,但被驱赶而出,他们身上是什么都没有了。冒雨、部分人带病、没有药没有下一顿的着落,周围是蜀地的山岭,所有的病人——哪怕只是小小的感冒——都会在几日之内,渐渐地,在亲人的注视下死去。

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带着随从自山坡的另一端上来,他是完颜宗翰的长子,自幼随粘罕出征。女真灭辽时,他十余岁,尚未崭露头角,到得第二次汴梁之战,二十七岁的完颜设也马与弟弟宝山大王完颜斜保已是军中大将。

在另一段历史中,金灭北宋的靖康耻时,宋徽宗被抓入女真大营里,曾试图向完颜宗望求情,宗望趁机为粘罕之子完颜斜保提亲,请求宋徽宗将其第十三女惠福帝姬嫁与斜保为妾,徽宗答应下来。

不久之后靖康之变愈演愈烈,京中皇族女眷,大臣妻妾儿女皆沦为奴隶娼妓,徽钦二帝连同皇后公主皆在金国过着猪狗不如的奴隶生活,唯有这名叫珠珠的惠福帝姬倒成了女真人唯一娶回去的妾室。这在后世成为了霸道将军文的绝佳模板,诞生了一些女性后宫视角的故事,但在当时,这位唯一娶回去的妾室是否比其父母姐妹有着更好的生活和处境,再难考究。

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靖平之耻也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如今三十多岁的真珠与宝山两兄弟虽然在名气上比不过银术可、拔离速等老将,却也已是金国将领里的中流砥柱。这次西路军南下,剑指西南,两兄弟也都跟随在了父亲身边。这也可能是女真西院最后一次到得如此齐全了,也足可看出他们对此次征伐的郑重。

“久在北地,难以看见这些风景。父亲,儿子来了。”设也马说着话,翻身下马向宗翰行礼,宗翰看他一眼,抬了抬手:“投车准备尚需几日?”

“若按父亲与诸位叔伯所示,完全备好,需半月。”

“好。”宗翰点了点头,随后望向前方,“川蜀固然多山,但过了这一片,便有肥沃平原,得天独厚。汉地辽阔,风景亦秀美,若谷神在此,或许与你有同样慨叹,只是此次大战过后,我与谷神恐怕不会再来此地,你与宝山,当有重履之日。只希望到时,我女真万民茁壮,尔等能对得起这片河山。”

设也马拱手:“谨记父亲教诲。不过儿子方才所言,倒并非是指眼前的山色,儿子指的,是下头的人群。南人矮小体弱,心思卑鄙,口中温良恭俭,实际上却都胆小怕事,到得这等情形,仍只知啼哭,令人不齿。儿子心想,此等景象,倒算是对我女真最大的劝谏。”

设也马之前言辞颇有些傲慢,宗翰稍稍周围,待他说到后来,这才点了点头。女真人中,完颜宗翰向来是最为坚决也最为强势的主战派,他开拓突进的态度,事实上贯穿了女真人崛起的始终。

当年女真势力尚弱,素受压迫,阿骨打手下仅两千余人的队伍,对于造反颇为犹豫,是完颜宗翰为阿骨打坚定了决心。后来女真反辽羽翼初丰,亦是宗翰劝说阿骨打称帝,登高一呼,遂使人心归附。再后来天祚帝西逃,宗翰甚至不等命令,擅自起兵追击,最终将天祚帝逼入绝路,生擒娄室,覆灭辽国……

在女真崛起的道路上,宗翰的勇决乃是女真精神中最为突出的标志之一。设也马作为宗翰长子,向来都是望着父亲的背影前行,他表面上有着狂傲张扬的性情,实际操作的层面却也不失谨慎与稳妥,而从大的方向上来说,整个女真西路军的氛围也是如此。尽管完颜希尹遥控着剑阁的谈判,但在西路军中,拔离速、撒八等一众将领对于战争的准备,从来没有半点马虎。有关于作战的动员每一日都在进行,军营中也有着狂热的气息在浮动。

“此战过后,天南海北,目光所见之间皆是我女真辖地,踏平此隅,天下再无大战了!我女真人,建立不世功业,尔等光宗耀祖,功耀万世,便在此刻。前方是剑门关,我们便踏平剑门关!前方是黑旗军,我们便荡平川四路,杀穿天南海北——”

是啊,征服西南,天南海北富庶的有主之地,便基本都纳入女真人的囊中了。狂热的动员与战前准备中,久经沙场的老将们对于剑门关的难度自然各有衡量,但并不会向下说出,南征北战了一辈子,最后的关隘之前,不会因为它的险要,它不投降就为之却步,京城之中,吴乞买亦在为这场大战而苦苦支撑,这是所有人心中都有数的事情。

对于西南的征伐,宗辅与宗弼并不热心,也是觉得鞭长莫及,也是宗翰与希尹等人的勇决,将决定金国未来的命运!

九月底、十月初,东面传来了屈辱的消息。

希尹调动十余万汉军合围往长沙方向,陈凡率领不过八千人的部队主动出击,将这三支汉军共计十四万人的兵力先后击溃,这连续的三场大战或突袭或用间,连战连捷,震惊天下,华夏军的陈凡轻骑上阵,一时间竟隐隐打出了千军万马避白袍的声势来。

此时东面长沙战场尚有银术可的骑兵主力并未参战,但十余万汉军的失败俨如打在女真人脸上的一记耳光。消息传到昭化,一众女真将领倍感屈辱,群情汹涌,恨不得立刻攻击剑门关以找回场子。

这样的喧嚣持续了数日,十月初五,司忠显开关降金。

宗翰、拔离速、撒八、设也马、斜保等众人的心中,都隐隐松了一口气。

入关受降的这一天,天降阴雨,完颜宗翰骑着高高的战马来到剑门关前,看到了雨中那位面色苍白、据说颇有忠义名气的汉人将领,他从马上下来,看了对方片刻,随后拍拍他的肩膀,走过了对方的身旁。

剑门雄关,已经被他踏在脚下了。

击败黑旗的道路,也就完成了一半。

武建朔十一年十月二十二,周雍死去、武朝名存实亡的这一年初冬,西南战役在剑门关以南的利州、梓州边境,毫无悬念地打响了。没有试探、没有突袭、没有意外、没有与游说司忠显劝降剑门关类似的一切花俏,双方只是做好了准备,随后果断而坚决地投入了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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