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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下午,江宁,未申之交。
延绵的秋雨停下之后,下午的天气变得明朗了一些,古老的城池,秦淮河水翻涌着浮沫穿城而过。。。
自从战乱开始出现,原本繁华的古城江宁便渐渐褪去了过往的颜色,曾经张灯结彩的街巷如今放眼望去大多以灰、黑为主。战乱带来的残破无人清理,涌入的流民建起一处处的棚屋,又在随后的火拼与厮杀中将它们毁得更为彻底,灰烬在雨里冲刷,便成为了这战乱城池当中最重要的染色。
不过,到得这日下午雨停后的光景里,倒是有着一辆辆的大车驶向了古城之中的各处重要节点,一盆盆金黄的花被人从车内捧出来——多数是菊花,也有部分用来凑数的花色花儿——开始在城市之中进行装饰与点缀,甚至有华丽的灯笼、阔气的彩绸也被挂了出来。
城市稍北一点,一座漂亮而古朴的名为“怡园”的宅子,随着何文的到来,对这宅子内外的装点也开始进行起来。
“明日便是重阳了……”
这一日的公平王何文一袭青衣,是与面容显黑,容貌粗犷的“高天王”高畅一道进来的,他们与提前到达的许昭南、时宝丰、周商打过招呼,随后五人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下人点缀外头院落的景象。
何文笑着解释:“……搞点氛围,庆祝一下。”
“何谓氛围啊?”许昭南道。
“就是气氛的意思。”何文看着对面,偏了偏头,“以前在西南的时候啊,黑旗军其实过得紧巴巴的,吃用都少,不过每到逢年过节,姓宁的那位都讲究让大家动起来,庆祝一下。他在人前没什么威严,都是跑在前头,让人扎起火把,晚上漫山遍野的点起来,又弄些唱歌跳舞,他那个时候最常跟人说的,啊,搞点氛围、搞点氛围……很有意思。”
“若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又不至于失火、失控,原本也算得上是练兵的一种。”
“有这么个意思,不过宁先生那边后来说的是,情况越是艰难,越要动起来,局面越是一潭死水,越要用力把这死水搅浑。向死而生。”
何文这般说着,过得片刻,脸上一笑,摆了摆手。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不管怎么样,重阳了嘛,咱们拿下江宁这么久,外面还是挺乱的,如今搞比武、开大会,很热闹,那这么大的节,也不能错过,让所有人好好过一过。”
“什么恨落晖?什么东西?”屋檐之下,高畅偏头往一旁的许昭南,低声问道。
“杜牧的诗。”许昭南低声回答。
仍有残留的水滴顺着藏青的瓦滴入池塘,另一边,个子稍矮的周商背负双手:“何先生喜欢这首诗?”
“周爷觉得如何?”
“我喜欢另外一首。”
“哦?”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周商看向何文,“何先生觉得如何?今日九月八,我的更应景啊。”
“……哈哈哈哈。”何文愣了愣,随后笑起来,“周爷喜欢的这首太凶了,除了时间是九月八,其他的哪里应景了?你看咱们五兄弟,过来开会,会开得不错,眼看着打不起来了,周爷你突然吟这种诗,莫非是想开了你那朵花,突然干掉我们四个不成?”
“哈哈……”
“哈哈哈哈……”
其余几人便笑了起来。
“周爷他就是附庸风雅,他懂什么诗。”
“开会、开会。”
……
公平党五位大王聚于江宁之后,从九月初一开始,每逢单日城内各代表开大会,每逢双日,几人便到怡园这边开一场小会。到得这日,也已经是第四场了。
外头代表大会的规模宏大,且场面严肃,五个人私下里的聚会,则更为活泼、随意了一些。几人相互调侃,偶尔说些笑话,或是彼此骂上几句,但过去的这些时日里,气氛都没有太过紧张。
几人之中,总是身穿长袍,一只手并不方便的“公平王”何文儒雅而不失稳重;
“高天王”高畅样貌粗犷,但话语不多,眼睛眯起来时充满压迫感,然而一旦开口,往往非常随意;
“转轮王”许昭南身形如高塔,作为办邪教的,他学识渊博,常和稀泥;
时宝丰爱笑,为人稍有些狭促,偶尔看人产生分歧,挑拨两句却还算有分寸;
周商则尝尝板着张脸,成天打打杀杀态度激烈的他在这种场合被众人议论,倒也谈不上气恼,有时候还会一板一眼的与人论辩,常常一个人与其余四人对喷,随后被颇觉无趣的四人搁下话题,不再跟他多聊。
由于是中立场合,几人来到这边也带了一定的保镖随行,谈判之时大量的保镖都停留在外围,其中一部分被何文支使去布置花草灯笼,进入内围的则是每人随身的两名幕僚。
这一日随着几人的落座,厅堂里看着依旧是相对融洽的氛围。一些大大小小的议题、诉求在笑呵呵的氛围中被提出,有些在简单的商议后尝试了拍板,有一些则因为某几位的想法仍有分歧,便只在争论或笑骂后暂时搁置。以何文为首的五位大王都显得轻描淡写,跟随而来,负责伺候、记录、携带和管理资料的幕僚们却都显得严肃而安静,虽然面无表情却是心旌动摇,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便是决定接下来整个江南大事的最重要的地方,而他们所看到的这些轻描淡写,都是这世上最高级别的权力争锋。
跟随时宝丰而来的两名幕僚知道,今天东家这边将会给公平王使个绊子、挖个大坑。
当然,这也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从第一场私下里的碰面开始,在坐的五方,便都在尝试着给彼此为难。各家各户看似轻松地提出有益于自己的提议,又笑呵呵地反对掉别人的想法。一些充满语言陷阱的话语,不动声色的挑拨离间、合纵连横随时随地都可能在这间房屋内的圆桌上出现。但总的来说,此时的一个共识是,大的冲突倒不至于在这个时间段上产生。
十名幕僚既紧张而又安静地感受着这一切,并且随时准备递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些话题凭据。
申时二刻,众人在谈论了临安铁彦的一些趣事后,提到了农贤赵敬慈,何文顺势夸了一番赵敬慈的功劳,许昭南道:“听说时老板那边昨天与农贤的人起了些龃龉……”
时宝丰便摆摆手:“下头些许误会,哪里能说是我与农贤起了龃龉……此事是我那不成器的逆子所为,正要与何先生报备呢。”
“昨夜是听说出了些什么事。”何文想了想,“不过时公都说了是误会,想必事情已经查清楚,此事我看就交由时公定夺,想必误会都很容易解开——我信时公。”
“哈哈,误会都很简单,些许跳梁小丑的行径罢了。”时宝丰笑道,随后微微肃容,“但这件事情,还关系到何先生的清誉……”
“与何先生清誉何干,老时,你不要砸了人家场子,又来阴阳怪气。”许昭南伸手在桌上敲了敲,“这不厚道。”
“许公误会我了。”时宝丰双手抱拳,“小于,把东西拿上来。”
厅堂之中,如此就已然做好了设计。被称作小于的幕僚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儒生,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案卷布袋递了上去,随后平静地退下,看着五人也是嘻嘻哈哈的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心中一阵波澜起伏。
呈上的案卷,自然便是从五湖客栈抓来、屈打成招的那些供词,此外,还有几本染了鲜血的“读书会”小册子作为证据混杂其中。时宝丰便大致介绍了这“读书会”瞎攀扯的事情,案卷的供词中歹人们称公平王便是他们的靠山,农贤赵敬慈便是读书会的大将,这样的事情,几位大王自然是不信的,只是这等行径异常歹毒。
“有段时间,倒也传过‘读书会’是我周某人指使的……”周商这样的说了一句。
许昭南嘻嘻哈哈:“说我的也有……”
“那到底是谁的?”
“先表个态,跟我没关系。”
“读书会这些人,用心歹毒,想的是挖我们的根,不能姑息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时宝丰道:“何先生怎么看?”
圆桌那边,何文简单地翻完了供词,随后拿了一本小册子在手上,此时还在慢慢翻阅。
“……何先生自然是被栽赃的。”房间里只微微安静了片刻,许昭南笑道,“歹人这样做的目的,也很明显嘛。”
“咱们公平党这两年,英雄辈出,也龙蛇混杂,总有耐不住寂寞的,想要借西南那位的名义,成一番大事,就我那片,可不止读书会一家干过这种事。”
“还有其他人?老周说说。”
“已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
“咱们今天公平党五方,一脉相生,同气连枝,都是在《公平典》下聚义的兄弟,按照何先生的说法,其实真要说起来,第六方、第七方,只要有实力,也可以一道聚义,譬如‘大龙头’那边,就属于可以一起吃饭的弟兄……可这读书会,它跟其他家,不一样……”
“读书会狼子野心,他们其实不认《公平典》,,是有异心之人,此事若不能解决,后患无穷……”
“何先生,你觉得如何?”
……
“……何先生?”
……
时宝丰将手,伸了上去。就在要碰到何文手中书册的前一刻,他看见那双眼神抬起来了,朝他这边,望了过来,他的手便停在了空中。
……
“何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
“你们觉得……这小本子上的东西,有没有道理?”
厅堂之中,何文的声音,传出来了。
申时二刻已经过了些许,厅外深秋的天光走向迟暮,外头的众人还在布置着重阳节的菊花与彩灯。厅堂内安静了一阵,五人的目光交错,时宝丰的手伸在空中,在他后方不远处,两名幕僚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名叫小于的幕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自然知道这些供词和小本子是怎么来的,五湖客栈或许并没有读书会的人,一切都是二公子时维扬的布置,时宝丰则是要在公平党内部统一对“读书会”的共识,让一些压在暗地里的牌面变得更加清晰,“读书会”便是一张不能不看清楚的暗牌。
原本这不该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但何文似乎想要将这件事,变得复杂起来。
几人的目光打量着何文,何文的目光,也冷漠而平静地与众人对视。过得片刻,手持茶杯的高畅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许昭南向何文举了举右手。
“老何,今天谈的不是这个事情。”
“是啊何先生。”时宝丰的脸上也绽出笑容,“你别卖这种关子。”
“那我们今天谈什么?”
“就谈这读书会背后的到底是谁。”
“我先表个态,跟老时我没有关系。”
“跟我这边关系也不大。”
“何先生,读书会对公平党危害甚大,含糊不得,您表个态,我们也好心中有数。”
“那我表什么态呢?”
“这‘读书会’说他们的后台是您,您说是不是吧。”
对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着,许昭南与时宝丰的表态最为迅速,态度也最为积极,高畅只偶尔插上一句嘴,而周商蹙着眉头,望着何文,何文笑起来。
“看起来老时老许你们非得要我开这个口,可我怎么开呢?”
“只要您开句口,跟读书会没关系不就行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何文看着他们,“这读书会是些什么人,归根结底,他们也是公平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即便如此,我是公平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今日聚义江宁,就是要谈各家各户的事情,这个读书会就算恶贯满盈,那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是不是也得谈一谈?就譬如五湖客栈这件事,五湖客栈时赵敬慈的地方,那么他们跟赵敬慈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咱们也得查一查,他们对公平党危害甚大,危害在哪里,是不是也该论一论才好呢?你们看,人家的想法激进一些,但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吗?”
何文将手中的小册子扔到了圆桌中央。
高畅将茶杯拿起来,目光安静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昭南似乎被何文的这番言论惊得目瞪口呆,微微张着嘴,将背后靠上了椅子;时宝丰的舌头在口中搅动,望着何文,惊疑不定地眨了眨眼睛。
圆桌那边,一直沉默的周商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文你这个疯子!”
“谁更疯,世上的人还是会有公论的。”何文的话语平静,随后又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这个东西,上面写的,就一点道理都没有吗?他们的说法,大概都已经看过了吧?”
“做这个东西的人,参考了西面华夏军的的很多事情,也对比了古往今来,像我们这样起事者的许多共通之处。”何文道,“这上面说,凡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核心其实不在于什么口号和说辞,而在于一群人内部听命令、讲规矩的程度,西南华夏军能够成事,最核心的不是宁毅说的那一套‘华夏’的说辞,也不是什么‘四民’的画饼,最关键的在于他以种种手段,使军中的军法能够令行禁止,让政令能严格地得到执行。”
“当然,想要达到这种程度,需要有理想、有画饼的辅助,可归根结底,是规矩。老高,你是领兵的,你的命令能下到哪一层,你的兵就有多能打,对不对?老许,你摩尼教出身,手下的教众听话,你就有权力,可是听话也分程度,对手下你的规矩有多细?是不是政令发到一半,就要走歪了?人家谈的不对吗?”
“时爷,你生意做得多,铺子里的规矩一条一条,有人违反了怎么办?要不要处理他?为什么要处理他?就算是你的亲戚犯了,我听说你也很少网开一面,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啊?”
“……还有周疯子你,你的手下,有破坏没建设!除了赶着他们一直往前打你还能干什么?没有我们接济,你到底过不过得了这个冬!谈一谈有关系吗?”
何文儒者出身,文武双全,在西南之时就是辞锋横扫的大辩手,此时时宝丰与许昭南等人发飙,倒想不到他也一五一十侃侃而谈起来,转眼间竟将几人的声势都给压倒。不过,待说到周商之时,对面的矮个子面带冷笑,却也毫不避让,伸手一挥将桌上的茶杯扫飞出去。
“过不了冬?什么接济?以往我的人攻城略地,抢来的东西你们哪一家没收吗?我吃你们谁的白食了?说什么规矩,谈什么西南,老何,西南那边的东西我也看过,有一点说得很明白,缩手缩脚的作风做不得事情。公平的说辞来自哪里?来自宁毅那边谈的人人平等的精神,因为人人皆平等,所以才要公平!你今日不将过去的那些人上人杀得一干二净,便要谈规矩,便要徐徐图之,这公平二字能长到谁的心里去!”
“规矩是令行禁止,不是你定个方向喊个口号就一窝蜂地上,不是你这种有破坏没建设。”
“我有破坏没建设那是还没到建设的时候!何文,你建的是公平党,那最重要的就是公平两个字!但是以往享受过的那些人上人你们没有杀光,你们的人跟着你们打天下,也是为了当那种人上人!你公平王,进城的时候路边的人都跪下给你磕头,你能谈什么公平!”周商的手往旁边一指,开了团,“你们统统一样!”
“别吵了。”许昭南摆手,“今天不是在谈这个。”
时宝丰道:“老许说的有道理。”
何文盯着周商:“但公平是为了干什么?为的是让旁边的人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能活得更加像人,可是公平这回事,能一蹴而就吗?你指着把世上所有有钱人都杀光,让全部人都平等一次再开始建设,你知不知道你杀得不止是有钱人,你手下的穷人有一大半也会被你杀光,他们会被饿死、被蠢死!平等可以靠教化,可以靠律法,可以靠一百年、两百年的时间,它不该靠一场玉石俱焚的屠杀!”
“哈哈,靠教化、靠律法,说得好听,我怕你们教化还没开始有用,你手下的老爷们都已经开枝散叶、四世同堂了!”
“一代人只能走一代人的路,你把人杀光了能干什么?”
“他们至少真正的知道什么叫做平等,等到他们见到老爷们不跪了,那我自然就可以不杀了!”
“我怕到时候你们根本停不下来。”
“能不能停下来,做了才知道!欲行千年未有之大事,岂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还谈西南,宁毅为什么杀皇帝,你们都搞不清楚吗?”
两人展开辩论,言辞激烈,那边时宝丰嘭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行了,老何,你别在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说读书会歹毒,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在于他披的是西南正统的虎皮!如果这些人声势渐隆,再等下去,你这公平王还要不要当了?又或者,这东西还真是何先生你指使的?”
何文将桌上的卷宗一把推回去:“是与不是,时公你心里没数?”
“我谈的,也不是五湖客栈的事。”
“我还以为我们正在谈五湖客栈的事。”
“呵呵呵,疯子。公平王你就是最大的疯子。”周商笑着,“我看就是你,‘读书会’就是你办的,你想隔开我们四个自己干?”
“我没有这样说。”
“那就表个态。”
“我是公平王,谁对公平党有想法,只要它是内部的,我认为都可以谈一谈、听一听。如今开会,不就是为了讨论将来的路子?”
“我看何先生很赞成上面的说法,要不然我们改叫规矩党算了。”
“为什么不赞成,可以说出来,赞成的也可以说出来,我觉得这上头的许多忧虑,很有道理,在开会的第一天我就提过,古往今来的很多农民起义为什么会没有结果,我们会不会重蹈覆辙,这上头有很多东西,我们要谈……”
“这不是谈不谈的事……”
“这就是谈不谈的事情,这些事情谈不清楚,公平党的日子长不了。”
“你不要装得不明白……”
“明明白白谈也可以。我是公平王,你们要我说公平党人跟我没关系,那行不通……”
“我周某人才是真正的公平王,老何你就是个规矩王。”
“老何,读书会还真是你弄的?你针对我们四个?”
“我没这么说,但人家写得有些道理,不能考虑招安吗?眼界能不能广一点……”
“不是你的弄的。”
“我也不能说这个话……”
“我操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
厅堂之中,几人的声音时而激烈、时而凝重,到得某个时刻,渐渐的安静下来,有人起身走动,有人拍了桌子,时间已经是傍晚了,雨停之后的白色天光渐渐的收回云层之后,一些灯笼挂上了,渐渐的点起来,卫士们在阆苑和屋檐下惊疑地对望。众人用自己的方法,判断着事态的严重性。
包括那小于在内的一众幕僚也紧张地站在那儿,看着这场争论的进行。过去公平党的五方各行其是,对于何文本人,其余四家接触的并不算多,这一次入城后,他组织开会、听取意见,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也都是与人为善、大气平和,直到这一刻,众人终于第一次见识到他与人相持、高深莫测的一面……
……
时间接近傍晚,城内“文水酒肆”当中,刚刚发生了一场骚乱,此时被叫过来的大夫正匆匆的往酒肆大厅里进去。
这日下午,酒肆当中进行的原本是一场各路绿林人聚集的“英雄小会”,这是最近这段时间在江宁城里常有的事情,当然,也由于聚集起来的多是跑江湖的刀口舔血之辈,众人与人为善时固然和乐融融,时不时的却也会出些小意外。
从西边严家堡过来,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严家二爷“追风剑”严铁和,在这场聚会里便因为奇奇怪怪的原因与一名剑客有了口角。双方下场厮杀,那剑客使出阴招,在这等比武之中先以暗器伤人,随后将严铁和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时绿林间的比武切磋,若非生死相搏,一般默认是不许使暗器的,尤其是在这等庄严的“英雄聚会”之中,众人都觉得掉份。眼见那人以卑鄙手段获胜,几名侠士便上前阻止对方离开,但那人狠招迭出,陆续砍伤几人后自酒楼窗口逃离,而到得此时,部分消息灵通人士已经打探到了对方的身份。
此人乃是“转轮王”许昭南麾下,“不死卫”的一名队长,江湖人称“剑狂”杨翰舟的,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得在这等场合使出阴招致胜,之后还伤人落跑。
如今的江宁城里,伤人流血都属常见,八月里上千人的火拼都爆发过数次,很多人没头没尾地死了,也无人追究。但这样司空见惯的混乱并不代表绿林间的许多事情可以没头没尾,就如同眼前这件,严二爷代表严家堡过来,乃是时宝丰的座上贵客,这杨翰舟背后则带了“转轮王”的背景,于是在大夫到来收拾残局之时,酒肆中的绿林人们大都或兴奋或忐忑地窃窃私语。
这一下,不知道“平等王”与“转轮王”之间,要掀起怎样的冲突来,此事难以善了,那么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
既然确定了行凶者的来历,有了“不死卫”这个归属地,“文水酒肆”中的参与者们便没有心急火燎地兴师问罪,毕竟严铁和有着时宝丰这个后台,而“不死卫”也并非一般人动得了的。
酒肆骚乱渐歇的这一刻,手持长剑、面带刀疤的行凶者杨翰舟已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背上蓄有金银财物的包括,赶往了江宁城的东门。以最快的速度出城后,他在城外的小树林边,见到了乘马车过来,确认他离城的金勇笙。
“答应好的银子……我宝丰号的银票。都在这了。”金勇笙将一个小包袱交给他。
杨翰舟扯开包袱点数,面色阴沉:“这是为了什么啊,好不容易才在不死卫里混了个有油水的位子,上下打点可花了不少。”
“怎么,没捞够,有看法?”
“不敢……就是觉得奇怪,这严二爷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何必非得让我整这出……这不,本以为能跟金老您做一番大事的。”带着刀疤的脸上挤出一丝阴冷的笑容。
金勇笙不看他,望向不远处的道理,缓缓道:“没捞够,就说没捞够,带着银子先逍遥一段时间,过两个月到扬州等着,考虑给你安排其他事情。你能打能杀,放心,亏不了你。”
“那……”
“不该好奇的事情,就别问了。知道了,对你不安全。”
“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翰舟虽然心有好奇,但自然不敢再做追问。也在此时,他见到前方的金勇笙微微蹙眉,低喃了一句:“第二批了……”
杨翰舟回头望去,不远处便是从江宁出来的大道,此时夜幕渐临,进出城池的行人不多,却有三匹快马,正以极高的速度驮着背上的骑手朝东而去。
“这是……”杨翰舟皱眉,“袁瞻?”
“认识?”金勇笙道。
“‘转轮王’下头的亲信,他一般负责……一些大事的传讯,人到信到好调兵,这是……”
“第二批了,出来的时候,遇上了几个周商的手下……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杨翰舟将目光望向金勇笙,只见林中昏暗的光线里,对方也正将平静的目光望过来。
我到底参与了什么事情?
这难道跟我有关?
他心中忐忑起来,原本涌起的些许好奇,顷刻间散了。当下一拱手:“那,小的先去了,金老保重。”
“保重,扬州再见。”
“扬州再会。”
背着两个包袱,杨翰舟转身离开,最后回头看时,只见远处灰蒙蒙的江宁城池,正要陷入那一片黑色的天光里去,傍晚的气息似乎变得肃杀起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也不愿意追究此事,这一刻,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片可能要出事的地方。
杨翰舟离开后,金勇笙才蹙着眉头上了马车,多年的江湖生涯养出的直觉正在轻轻的向他报警,从方才见到的两批人马身上,他都嗅到了轻微的、不详的气息。
这些不详的气息,不会是来自方才的杨翰舟,也不会来自于安排了文水酒肆事件的二公子——这里只是一件小事——他暂时还想不到出了什么意外。
“速回众安坊。”
他如此吩咐道。
不久之后,老掌柜回到城内,正是夜幕降下,华灯初上的时间,城市平静的表面下,一波自江宁大会开幕以来最大的暗涌,正无声而剧烈地翻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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