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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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
禾晏待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先震惊什么,是震惊在这里遇到柳不忘,还是震惊柳不忘居然一眼就能认出如今已非原貌的自己。
柳不忘将小丫头的穴道解开,小姑娘咳了几声,看向他们,没有说话。
禾晏却忍不住了,问柳不忘道:“师父……你怎么……认得我?”
见过禾晏面具下的脸,除了禾家的几个人,就只有柳不忘了。当年漠县一战中,同袍皆战死,若不是柳不忘将她从死人堆里捡了回来,禾晏也不知如今的自己在哪里。柳不忘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亦见过她的脸,可如今她的脸,已经不是当年的“许大奶奶”了。
他微笑道:“你那剑术特别,又有我的剑法杂糅,一眼就能看出来。怎么,你这是易容了?”
禾晏一时半会儿也跟他说不清,只含糊道:“说来话长,这事得以后再说。可是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济阳城里有可疑的人,我怀疑是乌托人,一路追查他们到此地。”他看向地上老妇的尸体,“听见这边有打斗声音,过来看一眼,发生了何事?这小姑娘你认识?”
禾晏摇头:“不认识,我与……友人路过此地,正在面馆吃东西,见这妇人带着小姑娘形迹可疑,本以为是拐子,不曾想周围竟有刺客,怀疑并非简单的歹人。”
正说着,身后传来马蹄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肖珏驾马驰来,在距离他们稍近的地方勒马停住,翻身下马,走到禾晏身侧,蹙眉问道:“什么人?”
“自己人自己人。”禾晏忙解释,“这位是我的……师父。”
“师父?”肖珏不可思议道:“什么师父?”
“我这一身本领,都已经凉州卫第一了,不是跟你说过,有高人指点。这就是我那位高人师父,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今日竟在此地相遇,我也很意外。刚才要不是她帮忙,这小姑娘就没命了。”
柳不忘看向肖珏,微微一笑,“在下柳不忘,阁下是……”
“乔涣青。”他道。
“少爷,刚才那些人呢?”禾晏问。
“打不过就逃了。”肖珏不置可否:“倒是你,怎么跑到这里叙旧?”
“这些事情以后再提也不迟,”禾晏转开话头,“这些人大张旗鼓就为了掳走一个小姑娘,不对劲吧?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是谁家的孩子?”她弯腰看向这孩子。
小女孩生的极好,虽年纪尚小,却也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她似是受了些惊吓,目光警惕的盯着众人,抿着唇不说话。禾晏问了几次,她也没有回答,到最后,干脆将脸扭到一边。
“不会真是个哑巴吧?”禾晏纳闷。
“你才是哑巴!”那小丫头气鼓鼓的回道。
“原来会说话呀,那刚才问你的问题你怎么不回答?”她问。
小丫头又不理人了。
“可能是刚刚经历了歹人,不信任他人,无事,过些时候就好了。”柳不忘笑道。
禾晏叹了口气,一时间也束手无策,便看向肖珏:“少爷,要不先把这孩子带回去,让崔大人定夺,她若真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崔大人定认识。”
肖珏点头。
小姑娘听到“崔大人”三个字时,目光微微一动,不过转瞬,又低下头,掩住眸中异色。
柳不忘笑笑:“既如此,那就在此分别吧。”
禾晏一怔,柳不忘这人,总是如此。禾晏自打认识他开始,就觉得此人似乎无牵无挂,凡事顺心。她从未见过柳不忘有交好的人,亦不见他和别人有何往来。他好像也从不觉得孤独,对每一次分别也没有太多的伤感。禾晏当年与他告别之时,尚且有所不舍,但柳不忘却很豁达,只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阿禾,你须得长大。”
乍逢故人,还未来得及叙旧,便要分别,禾晏心里一酸,一把扯住柳不忘的袖子:“师父!我……我如今住在友人家中,他家里很大,你要不跟我们一道回去,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
肖珏目光落在她扯住柳不忘袖子的手指上,不露声色的挑了挑眉。
柳不忘笑了,无奈道:“阿禾,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师父了……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禾晏死也不松手,“再者,你刚才不是说乌托人吗?既然与乌托人有关,定然要告诉济阳城蒙稷王女殿下才行,你跟我回去,我认识的那位官员,与王女殿下一同长大,关系极好,也好将此事禀告。”
柳不忘微微一怔:“王女?”
禾晏见他态度有异,连连点头:“不错,师父,你想,乌托人突然出现在济阳,本就不寻常。济阳通行向来不易,别说是乌托人,就是大魏中原人来此都要多番周折,可乌托人能藏匿在济阳城里,说明了什么?总之,此事很多疑点,我们应当同行。”
柳不忘还有些犹疑。
肖珏抱肩看着他们二人,懒洋洋的勾了勾唇,道:“是啊,柳先生,不如跟我们一道回去,也与你的好徒儿仔细探讨。”
静了半晌,柳不忘笑道:“好吧,那我就随你们一道回去,只希望不要给你们添乱才好。”
禾晏松了口气,虽然将柳不忘留在身边,也并不能做什么。可遇到前生的师长,实在不愿意没说几句话就分道扬镳。
毕竟,能记得“禾晏”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那我们先回驿站,雇辆马车回崔府。”禾晏对肖珏道,说罢又叹了口气,“昨晚一夜没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让崔大人他们着急了。”
柳不忘的目光在肖珏与禾晏身上打了个转儿,若有所思。
从老妇手里救下的小姑娘,被喂了药,身子软绵绵的,连路都走不动,走一步便要东歪西倒,禾晏想了想,就在她身前蹲下,道:“小姑娘,上来吧。”
肖珏问:“你干什么?”
“她走不动路,我背她去驿站。”禾晏答,“否则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她还真是不知道自己月事来了,肖珏默了片刻,道:“我来背。”
“哎?”禾晏一怔。
小姑娘倒是不满意了,开口指责:“我是女子,你是男子,你怎么能背我?我要她背!”
“小鬼,”肖珏漠然道:“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扔在这不管了。”
蛮横的小鬼遇到不近人情的都督,到底是棋差一著,也不敢再多说,生怕肖珏丢下她不管,禾晏便看着肖珏将小姑娘背起来,一路走回了驿站。
待到了驿站,众人也没了继续吃早点的心情,只雇了一辆马车,叫车夫回崔府去。
坐在马车上,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前驶去,禾晏与肖珏坐在一边,小姑娘与柳不忘坐在一边。几人都沉默着,肖珏突然道:“柳先生是禾晏的师父?”
柳不忘笑道:“不错。”
“那柳先生的身手,一定很出色了。”
“当不起‘出色’二字。”
肖珏轻轻一笑:“怎么会想到收禾晏为徒?毕竟这位……”他顿了一顿,语气微带嘲意,“除了矮和笨,似乎也无别的天资。”
禾晏此时,也顾不得肖珏说自己矮笨了,只怕柳不忘说漏嘴,便自己先开口胡说一气:“谁说的!当年我在朔京,不过是偶然出游,谁知道刚好遇到师父收徒,说来也是缘分,千万人中,当时师父一眼就看出来我天资聪颖,日后必有所为,于是就收我为徒,授我一身武艺。只是我师父这人,闲云野鹤,早已处在红尘之外,教了我三年,便分别云游四海。这还是我与他分别后,第一次相见!”
她自觉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解释的清清楚楚,心中只盼着肖珏不要再深究。
肖珏望向柳不忘,问:“是吗?”
柳不忘看了禾晏一眼,道:“是。”
“这样。”青年颔首,没有再说别的。
禾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正在此时,又听得柳不忘看向她,疑惑的问道:“阿禾,你与乔公子,又是何关系?”
嚯,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如今她是“温玉燕”,肖珏是“乔涣青”,若论关系,自然就是夫妻。可……柳不忘又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这会儿还有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若这小姑娘与崔越之认识,总不能说漏了嘴。
再看一边的肖珏,正靠着马车座,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等着听她的回答。
“乔公子……是我的夫君。”禾晏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艰难的从嘴里吐出一句话。
柳不忘有些惊讶:“阿禾,几年不见,你竟已成亲了?”
“是、是啊。”禾晏勉强挂着笑容。
“也好,”柳不忘微一点头,“有人陪着你,为师也就可以放心了。”
禾晏:“……”
说了这么多次谎,禾晏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是眼下。
……
等回到了崔府,只有几位姨娘在,卫姨娘见他们几人安然回来,才松了口气,抚着心口道:“昨儿晚上涣青公子托人传信说今早回,小厨房做了早点,还未见到人,妾身还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事。眼下总算是可以放心了。”她目光又落在身后的小姑娘和柳不忘身上,疑惑的问:“这两位是……”
“这是我的故人,没料到竟也到济阳来了。”禾晏笑道:“伯父呢?”
“大人一早就进王府去了,王女殿下有召,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禾晏与肖珏对视一眼,崔越之竟不在,这下,便只得先将这小女孩安顿下来。
“玉燕姑娘和涣青公子可用过早点了?妾身让小厨房再去热一热?”
“我和夫君已经吃过了,”禾晏笑道:“不过这位小妹妹与先生还没吃,烦请做好了送到我屋里来,另外,再打些热水,小妹妹要沐浴梳妆。”
卫姨娘忙答应了下来。
禾晏便带着这小姑娘回到了自己屋里,将她交给翠娇和红俏,嘱咐他们将小姑娘沐浴干净。
才吩咐完,那头就传来林双鹤的声音,“都一夜了,一夜未归,总算是回来了!怎么样,萤火虫好不好看,我昨夜该与你们一道去的,想想也有些后悔,这么好的景色没瞧见,实在遗憾。”他一脚跨进里屋,就看见站在屋中的柳不忘,愣了愣,疑惑的问道:“这位……”
“是我师父。”禾晏道,“姓柳,名不忘。”
“柳师父好。”林双鹤忙抱拳行礼,罢了又奇道:“柳师父怎么会在此地?莫非妹妹你来济阳之前,提前先告诉了这位先生?”
这话说的诛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外头人串通一气,禾晏忙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公子误会了,”柳不忘笑道:“我本就是济阳人,从前与小徒在中原相遇罢了,多年未见,不曾想这一次小徒来济阳,恰好遇着。”
“原来如此。”林双鹤也笑:“先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才能教的出这样出类拔萃的好徒弟。”
柳不忘但笑不语。
禾晏莫名有些脸上害臊,便道:“少爷,林兄,能不能先去隔壁屋回避一下,我与师父也多年未见,有许多话想说。”
“有什么话我们也一起听听呗,”林双鹤笑道:“我还想知道,禾妹妹过去是个什么模样。”
肖珏瞥他一眼,自己径自往外走,道:“走。”
“不听听吗?”林双鹤尚且有些不甘心。
“要听自己听。”
眼看着肖珏已经出去了,林双鹤也就只得十分遗憾的收起扇子,对禾晏道:“那妹妹,我就先出去了。你与柳师父好生叙旧。”
说罢,也跟着出去,将门掩上。
屋子里只剩下禾晏与柳不忘两人。
禾晏忙上前,帮着将柳不忘背上的琴给卸下,放到一边的桌上,又搬来椅子,道:“师父,先坐。”再给柳不忘倒了杯茶。
柳不忘只微笑着看着她做这一切,末了,才在桌前坐下,制止了禾晏还要张罗的动作,道:“够了,阿禾,坐下吧。”
一句熟悉的“阿禾”,险些让禾晏眼眶发红。
她便跟着在桌前坐下,道了一声:“师父。”一瞬间,竟很像回到很多年前,她与柳不忘住在深山时候的日子。
当年漠县一战中,禾晏被埋在死人堆里,沙漠里极度干涸,她本来也要死的,谁知夜里下了一场雨,硬生生的让她扛过了那个晚上。第二日,一个路过的人从旁经过,见着这满地尸体,便在旁掘了长坑,将战死士兵的尸体一一掩埋。
也发现了藏在死人堆里,只剩一口气的禾晏。
路人将禾晏带回去,给禾晏疗伤,禾晏醒来后,发现脸上的面具不见了,她从塌上起来,发现自己住在一间茅草屋里,待走出屋门,便见有人正在院子里扫地。
那是个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穿白衣,束白带,身姿清瘦,衣袂飘飘,仿佛世外中人。
少年禾晏有些警惕,问:“你是谁?”
白衣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看见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丫头,你既是女儿身,怎会参了军?”
禾晏悚然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被揭穿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救了她的白衣人叫柳不忘,是个云游四方的居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个地方,如今住在漠县附近的一处荒山上,靠着自己种的些药材换钱生活。
禾晏当时问他:“先生救我的时候,路上没有遇到西羌人吗?”西羌人时有散兵在漠县附近四处游荡,若是被发现有人救走大魏的兵士,这人定然也会跟着遭殃。
柳不忘指了指腰间的剑:“我有剑,无惧。”
她一开始,以为柳不忘在胡说八道,直到后来,亲眼看见一个西羌人死在柳不忘剑下时,才知道柳不忘说的不假。
柳不忘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禾晏从未见过这样无所不能的人,他用剑、刀、长鞭、枪戟,亦会奇门遁甲,扶乩卜卦。
她那蠢笨的前生里,也总算做了一件机灵的事情,就是顺势请求拜柳不忘为师。
柳不忘拒绝了。
但柳不忘也没料到,禾晏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但凡她嘴巴有空,除了吃饭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求柳不忘收她为徒。
许是柳不忘仙风道骨,从未遇到过这样厚颜无耻之徒,到最后,竟也毫无办法,只问她:“你拜我为师,学了这些,又有何用?”
“我学了这些,再入军营里时,倘若如之前一般,又遇到西羌人,便不会有全军覆没的下场。就算是多一个人,我也能保护他,就如先生保护我一般。”
“你还要入军营?”柳不忘微微惊讶。
禾晏不解:“当然。”
“你可知,你是女子,身份本就特殊。如今你那一支队伍,全军覆没,你可以趁此回家,无人发现你的身份。原先的禾如非,已经死了。”
禾晏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我从未想过当逃兵。”
这一句话,大概是打动了柳不忘。柳不忘后来,就喝了禾晏的拜师茶,果真手把手开始教她。但禾晏毕竟是姑娘,有些东西并不适合她,柳不忘便尽量教她一些适合她的。但纵然只是跟着柳不忘学点皮毛,也足够禾晏收获匪浅。
柳不忘教禾晏最多的,是奇门遁甲。奇门遁甲和兵法相结合,足以成就一位用兵如神、布阵精妙的女将。那些有奇力的勇将又如何,西羌人力大无穷、凶残悍勇又如何,打仗,从来也不仅仅是靠气力。
“我没想到,如今已非原貌,师父还能一眼认出我。”禾晏低头笑笑,“究竟是怎么认出来的?”
“你那剑法,”柳不忘失笑,“天下独一无二。”
禾晏刚拜柳不忘为师时,要将自己原先的底子坦诚给柳不忘看。柳不忘看过后,沉默了很久。大抵是以为身为女子,既然能有入军营的信心,定然身手不凡。但看过禾晏的刀剑弓马,柳不忘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有错。
实在不知道,禾晏的自信从何而来?
但茶已经喝了,自己接受的弟子,硬着头皮也要教完。柳不忘也很无奈,从不收徒,一收徒,就收了个资质最差的,真是上天眷顾。
好在禾晏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这姑娘什么都不行,唯有剑术一行,底子打的极好,好到让人有些诧异。
柳不忘当时就问禾晏:“你这剑术是谁教的?还算不错。”
禾晏闻言,有些得意道:“有高人在暗中助我。我不知道他是谁,我猜是我们学馆的先生,觉得我资质尚佳,便课后习授。”
这话着实不假,禾晏少年进学时,武科一塌糊涂,纵然每夜都在院子后练剑,仍然无甚进步。她自己都快放弃时,有一日,忽然在自己住的屋子里桌上,发现了一张纸。
纸上画着一个小人儿,是她平日在课上,在课下练剑时,剑术的弱点和错误的地方。上头还写了如何去克服这些问题,指点的非常精细。
禾晏尝试着练了几日,果真有所成就,惊喜不已。然后她就发现,隔个十日,自己屋中的桌上都会多这么一张纸,随着她的进步而调整指点。
她并不知道对方是谁,猜测应当是学馆里哪位好心的先生,剑术在她之上,又能一眼看出她的不足,给予指点,只是究竟是哪一位先生,禾晏也不得而知。她曾试图藏在屋中,等着那人送信纸时,抓个正着,对方当日却没有出现,于是禾晏便知晓,高人是不愿意露面了。
只是到底是好奇,又心存感激,于是便在学堂休憩牌匾,回府之前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上言:三日后回馆,子时后院竹林见,当面致谢恩人,请一定赴约。
“然后呢?”柳不忘问:“可见着那人是谁?”
禾晏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她刚回到府,就与禾元盛两兄弟大吵一架,被罚跪祠堂,不到三日后,就夜里离府,独自从军,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我失约了。”
她没有见到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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