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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已经过去了很久。

久到朔京城经过春日,熬过中秋,眼看着风越来越冷,冬天快到了。

乌托人已经彻底战败,于此战元气大伤,十年之内,不可能再对大魏生出妄想。九川、吉郡、云淄和并江捷报传回朔京,无数百姓拍手相庆。

在热闹的喜悦中,亦有悲伤之事发生,譬如,归德中郎将燕南光的战死。

消息传回朔京,传到燕家时,燕贺的母亲当场昏厥,燕贺的妻子夏承秀提前分娩。

大抵是因为伤心欲绝,生产之时极为凶险,稳婆都束手无策,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是林双鹤的父亲林牧带着女徒弟赶来,在帘外指点女徒弟亲自为夏承秀接生。

燕家上下都聚在产房外,听着里头女子气游弱丝的声音,瞧着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不免心惊肉跳。从来不信佛的燕老爷去了自家祠堂,跪在地上祈祷承秀二人母子平安。

屋中,夏承秀额上布满汗水,神色痛苦,只觉得浑身上下力气在逐渐消失。

而在奄奄一息中,她竟还能真切的感觉到自己的心痛,那心痛胜过一切眼前的疼痛,令她喘息都觉得艰难。

燕贺战死了。

身为武将的妻子,当嫁给燕贺的那天起,她就应该做好这一日到来的准备。战争是残酷的,战场是瞬息万变的,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一定会成为活下来的人。夏承秀曾经无数次想,既决定成为他的妻子,日后等真的面临这一日的时候,她应该是从容的,坦荡的,纵然心里万般难受不舍,面上都是能经得住风霜的。

但这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软弱,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软弱。

那个在外人眼中凶巴巴,脾气不好,颇爱挑衅的男人,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自成亲以来,夏承秀感激上苍,这桩姻缘,确实是她从未想过的美满。然而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正因为太过圆满,才会如此短暂。

她在迷迷糊糊中,眼前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正是银袍长枪的燕贺,他像是从外头回来,带着满身的风尘,眼里凝着她,唇角带着熟悉的笑,有几分得意,有几分炫耀,就和过去一般,打了胜仗后归来。

燕贺朝他伸出一只手。

夏承秀痴痴望着他,下意识的要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中去。

身侧的女医瞧见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喊道:“燕夫人,坚持住,别睡,别泄气!”又侧头看向帘子,急道:“师父,燕夫人不行了!”

帘后的林牧心中一紧,顾不得其他,喊道:“燕夫人,想想你腹中的孩子,难道你不想见见他长什么模样,难道你不想陪着他长大吗?”

“就算是为了你的孩子,燕夫人,你也要坚强起来!”

孩子?

犹如在混沌中,撕开一道清明的口子,孩子……慕夏……她猛地睁开眼睛。

这是她和燕贺的孩子,燕贺走前,还曾对着她的小腹认真道歉,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他希望是个小小姐,但若是个小少爷,也会一样认真疼爱。正如他在心中无数次的猜测日后会是什么模样,夏承秀自己,也早已描摹过了许多次这孩子的眉眼。

他若是个小少爷,就生的像燕贺,浓眉大眼,意气飞扬,若是个小小姐,就和自己一般,温婉秀气,乖巧可爱。

自己都还没见过这孩子,怎么就能撒手离开?

不可以!

夏承秀陡然清醒,她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沉溺在悲伤中去。她是燕贺的妻子,她也是母亲!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在燕家院中响起,正在祠堂中双手合十祈祷的燕老爷一怔,随即老泪纵横。

女医笑道:“恭喜燕夫人,贺喜燕夫人,是个小少爷——”

帘后的林牧,倏而松了一口气。吉郡的消息传来时,他亦为燕贺的遭遇感到难过。林双鹤没能救得了燕贺,至少自己救下了他的孩子。

夏承秀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脸颊上,恍惚中,她又看到了燕贺。

男子笑容温暖,像是含着一点歉意,对她道:“对不起。”

夏承秀的眼泪涌出来,她伸手,试图抓住面前人,他却笑了:“承秀,我走了。”

“南光……”

男人转过身,大步往前走去,背影潇洒利落,走着走着,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眼中。

……

夏承秀诞下小儿满月的时候,肖珏带着南府兵回京了。

昭康帝龙颜大悦,赏赐无数,朝臣们心中暗自思忖,看如今新帝的意思,是要重用封云将军。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徐敬甫不在,日后大魏肖家,是要重新崛起。

朝臣们是各有思量,百姓们却想不到这么多,只道封云将军就是封云将军,云淄艰险,亦能大获全胜。

肖珏回京不久后,虎威将军也率军从并江回来了。

至此,就只剩下禾晏带兵的抚越军和燕家军还未归来了。

不过,虽未归来,众人也知道是迟早的事,毕竟九川和吉郡都已经被收复,算算时间,他们此刻应当在回京的路上。

禾云生每日起来的更早了,除了上学馆外,他天不亮就起床,爬到东皇山上去砍柴。如今他们家的生计,其实并不用如此辛苦,禾云生砍柴,也并不是为了生活,不过是想要自己的身手好一点,再好一点。

如果有朝一日,他的身手能比得过禾晏,日后禾晏上战场时,他也就能一同出发了。

他每日下学后都要往肖家跑,每日见到肖珏,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夫,可有我姐的消息?”

肖珏总是摇头,淡道:“没有。”

没有,多么令人沮丧的回答。

吉郡是打了胜仗,可禾云生也得知,禾晏在打仗的时候身受重伤,这之后,那头就没有再传信回来,纵是传信,也并未说明禾晏的状况。禾云生忍着没有将这些事告诉禾绥,禾绥年纪大了,他怕禾绥知道此事日日担心。

可禾云生自己,仍旧天天期盼着会有好消息传来。

这之后不久,白容微也诞下一位千金。

肖璟高兴极了,当年因为肖家出事,白容微身子落下病根,这一胎怀的格外艰难,如今母女平安,也算是一件好事。

程鲤素与宋陶陶过来看白容微,带了不少贺礼。眼下肖家是昭康帝眼中的香饽饽,往日那些亲戚,便又记起了“昔日旧情”。

程鲤素将母亲托人送过来的布匹和补品让肖家的小厮收好,左右望了一圈,没有看到肖珏,就问肖璟:“大舅舅,小舅舅不在府里吗?”

他好些时候没有看见肖珏了。

肖璟一怔:“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祠堂。”

程鲤素站起来,道:“我去找他!”一溜烟跑了。

他同肖珏感情亲厚,肖璟与白容微已经见怪不怪,倒是宋陶陶,待程鲤素跑了后,问白容微:“肖大奶奶,可有禾大人的消息?”

白容微闻言,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宋陶陶就有些失望起来。

另一头,程鲤素跑到了祠堂门外。

天气越发寒冷,院中落叶纷纷,瓦上积了一层白霜,他蹑手蹑脚的往里走,看见祠堂中央,正对的牌位前,青年负手而立。

深蓝色的长袍,将他衬的冷淡而疏离,望向祠牌的目光,亦是安然和平静。程鲤素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惊雷雨水绵长不绝,他也是这样,为了追一只花猫,误打误撞的躲进了这里,不小心撞见了冷酷无情的青年内心,世人难以窥见的温柔。

青年的声音响起,“你躲在后面做什么。”

程鲤素一愣,被发现了,他乖巧的走了进去,叫了一声“舅舅”。

肖珏没有看他。

他从少时起的习惯,每当不安烦躁的时候,难以忍耐的时候,走到这里,点三根香,三炷香之后,一切寻常照旧。

他的不安和恐惧,不可以被外人瞧见。就如此刻,看似宁静下的波涛汹涌。

“舅舅,你是在为舅母担心吗?”程鲤素问。

肖珏沉默。

过了很久,久到程鲤素以为肖珏不会回答他了的时候,肖珏开口了,他道:“是。”

程鲤素望着他。

“我只愿她安好无虞。”

……

从白容微屋子里出来,宋陶陶心里有些发闷。

她知道了禾晏的消息,也很担心。纵然她曾因为禾晏是个女子一事,暗中苦恼纠结了许久,但如今,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平心而论,抛去禾晏是个女子的身份,她其实也很喜欢禾晏。

死亡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因此,战场才会变得格外残酷。而真正意识到残酷的时候,人就会开始长大。

无忧无虑的少女,过去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的发簪不好看,新出的口脂太暗沉,眼下,终于明白了无奈的滋味。

或许,她也开始长大了。

迎面走来一名青衣少年,眉眼清秀倨傲,同那爽朗活泼的姑娘或有几分相似,宋陶陶脚步一顿,“禾……”

她记得这少年,是禾晏的弟弟,性情与禾晏截然不同,可眉眼间的意气与坚毅,却又格外相似。

禾云生也看见了她。

似是禾晏在凉州卫认识的富家小姐,许是肖家的客人,他今日来肖家,也是为了打听禾晏的消息,当然,并未听到他想要的消息。他忘记了宋陶陶的名字,只稍稍点一点头,算打过招呼,就要侧身走过。

“喂……”宋陶陶下意识的叫住他。

禾云生脚步停住,抬眸望来,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宋陶陶嗫嚅着嘴唇,想了想,才开口,“你放心,武安侯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禾云生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默了片刻,对她道:“多谢。”才转头离开了。

宋陶陶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是对着远去的人还是对自己,小声自语:“她肯定会回来的。”

……

一夜飞霜,窗前的石榴树上,果子不知何时红了,落在梢头,树影里点了一点残红,蕊珠如火。

白果小丫头站在树下,一大早就望着梢头最大最红的那只石榴流口水。二少爷的院子里冷冷清清,最热闹的,也就是这株石榴树。最大的那只如小灯笼,一看就很甜。

青梅从旁走过,见她痴痴望着的模样,忍不住轻轻敲了一下白果的头,道:“嘴馋。”

白果砸了咂嘴,正要说话,一抬眼望见肖珏从里面走出来,忙道:“少爷!”

肖珏看了她一眼,“何事?”

白果指了指树上,“您看,石榴红了!”

肖珏侧头去看,那树上的果子将翠色点出一点薄艳,如夜里燃着的灯火。

“这么红,一定很甜啊。”白果咬着手指头道。

青梅忍不住小声道:“少爷是要留着最甜的给少夫人的,你在这眼馋什么。”

白果小声辩解,“我知道啊,我就是想说,那个最小的能不能留给我们……”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底不敢将话说完。

肖珏走到石榴树边,眼前忽然浮现起去年某个时候,曾有女子站在这株石榴树下,蹦蹦跳跳努力的去摘树上的石榴。后来京中事情堆积如山,最大的石榴没来得及摘下,就熟透在了梢头,被她遗憾了好久。如今时日正好,摘石榴的人却没有回来。

他随手捡起树下的石子,看向最远的梢头,手指微动,石头朝着梢头飞去,那只火红似灯笼一般的石榴应声而落,落在他的掌心。

沉甸甸,红彤彤的。

他收回手,这个时节的石榴,得要放在院中的水井里,用凉水浸着,这样,等禾晏回来的时候,才正正好。

肖珏正欲离开,赤乌从外头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模样,只道:“少爷……少爷……抚越军回京了!”

青梅和白果一愣,随即高兴起来,正要说话,一抬头,只觉眼前有劲风扫过,再看院中,已无肖珏身影。

唯有那株结了果子的石榴树,艳色胜过冬日早梅。

……

城门口,早已站满了闻信赶来的百姓,将街道两边堵得严严实实。

来迎接的,大多是家中有人投军的,多少妇人牵着幼子立在风中,在人群中仔细的辨认是否有熟悉的面容。倘若瞧见亲人在世的,便不顾场合冲过去,与人抱头痛哭。亦有老者颤巍巍的扶着拐棍出来,从头辨认到尾,直到殷殷目光失望成冰。

一场战争,无数户人家支离破碎,别离与重逢,欢喜和眼泪,人间悲喜剧,从无例外,一一上演。

肖珏赶到时,兵队已过城门,出行前多少兵马,如今堪堪少了一半,人人脸上都是疲惫与喜悦,然而最前方,却并无骑在骏马上熟悉的爽朗身影。

他的目光顿时凝住了。

班师回朝,请功受赏,身为功臣的主将都会走在最前方,从无例外,但现在,没有。

没有禾晏的影子。

当年禾晏做“飞鸿将军”时,班师回朝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后来禾晏与他玩笑时说:“肖珏,总有一日,必然要叫你见到我打胜仗归来的英姿。”

而如今,长长的兵马队伍从头到尾,却并无她的身影。

很多年,或许从肖仲武和肖夫人离世后,他再也没有过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

热闹的人群像是离他很远,有人从面前走过,未曾注意到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就是大魏的右军都督,挤得他那只紧握的石榴从手中溜走,滴溜溜的滚进人群中,再无痕迹。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少年时候的那一夜,所有的平淡与冷静陡然龟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过了没多久。

他似是才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转过身,然后愣住了。

街边靠墙的地方,正倚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赤色的劲装,腰间长剑如松苍翠,正含笑望着他,手里上下抛着一枚红色的果子,正是他方才被挤掉落在人群中的石榴。

“哎,”见他看过来,她不甚正经的喊道:“对面那位少爷,我腿受伤了,不能再往前走,能不能劳您贵体,往前走走?”

年轻男人的目光越过来往的人群,长久的凝在她身上,然后,他朝她走去。

一步一步,像是跨越了所有的山海与岁月,于漫长的人生里,终于找到了人间的归处。

女孩子笑着冲他大大张开双臂,仿佛在求一个拥抱。他快步上前,将这人紧紧拥在怀中。

刹那间万籁俱寂,唯有怀中的彼此,方成最长久的眷恋。

身侧的人群里,有人欢欣,有人落泪,有人重逢,有人离别。他们就在这天地间的热闹下,彼此依偎,纵然千万事,不言中。

青年锦衣如画,轻轻拍着她的头,他手心的温暖令禾晏眼眶一烫,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

“久违了,肖都督。”她轻声道。

人间南北东西,生老别离,何其有幸,他们总能相遇,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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