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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镇确实没有去漠北,而是借助张辅的掩护,经大运河一路向南,向着淮安府而去。
靖安郡王出使安南,随行护卫众多,还有礼部官员,目标太大,朱祁镇便带了樊忠、袁彬和贝琳,换了便装,单独雇了一只小船。
在这艘船的后面,另有乔装打扮的锦衣卫,也雇了船暗中跟着。
眼看天色已晚,船夫不敢夜间行船,便向岸边靠去。
朱祁镇站在船头,问道:“船家,这是到哪了?距离淮安府还有多远?”
撑船的老船工说道:“回公子的话,前面是宿迁县,再有三日,便可到淮安。”
朱祁镇又问道:“听说黄河决堤,不知宿迁受灾重不重?”
“宿迁还不算重,自淮安府以东,那才惨呢!”
“百姓们……苦啊!”
朱祁镇忍不住摇头叹息,北方战乱刚刚平息,中原又起水患,还有图谋不轨的白莲教,以及时不时搞偷袭的倭寇,天灾人祸,时运多舛啊!
此时此刻,他深感自己身上的担子愈发沉重,若百姓不得安生,这皇帝还当个屁。
贝琳站在朱祁镇身后,说道:“皇……黄兄说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以来,天下百姓是最难的。”
老船工却乐呵呵地说道:“我看几位都是读书人吧,这百姓苦肯定是苦,可今年却大不同。”
“哦?”朱祁镇忍不住问道,“有何不同?”
“今年修筑河堤,却不是征徭役,而是做工。”
贝琳疑问道:“做工和徭役不都是一回事吗?”
“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老船工摇了摇头,说道:“做工是给工钱的,每天给十个大钱,还管两顿饭!”
自古以来,百姓除了承担赋税,还要服劳役,说白了就是给朝廷无偿劳动。
于谦出京之前,朱祁镇特意交代,不能平白让百姓干活,紧接着大手一挥,加拨了一百万两银子,作为修河的工费。
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举动看似稀疏平常,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于谦到了淮安府,第一件事就是颁发了一张新的招工告示,并补发了前面六万民夫的工费。
当地百姓都疯狂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朝廷给自己发工钱,于是,立刻踊跃报名,修河队伍一下子扩充到了十万。
贝琳也是刚刚得知这件事,便开玩笑似的问道:“老人家,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去啊?”
老船工依旧笑呵呵地说道:“不行喽,老了,干不动力气活了!”
靠岸之后,袁彬取出一锭银子,对老船工说道:“明日还是辰时出发。”
“放心,小老儿就在船上等着,您几位慢走!”
四人上了岸,朱祁镇惦记着治河的事,也没心情闲逛。
“袁彬,最近的驿站在哪?”
袁彬早就打探好了,当下说道:“就在前方不足二里的地方。”
这里靠着大运河,驿站便临河而建,主要是为运河上行船的官员准备的。
朱祁镇点头道:“那咱们就不进城了,去驿站住一晚吧。”
贝琳却说道:“去了驿站……岂不是暴露了身份?”
朱祁镇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你身上不是带着印信和文书吗,用你的就行了,到时候就说我们几个是你的家丁。”
离京的时候,贝琳是带着文书的,钦天监负责天文地理,前来淮安府协助治理河道也算说得过去。
打定主意后,一行人来到驿站,驿丞看过贝琳的文书和印信,赶忙将人让进去。
过程很顺利,就是贝琳不大习惯。
这还是第一次皇上给自己当跟班,走在前面,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驿丞给几人安排了客房,又备了一桌晚饭。
这顿饭并不算丰盛,只有四个菜,两荤两素,普普通通。
朱祁镇倒不在意,出门在外,能填饱肚子就行,走了一天的船,早就饿了,当下端起碗来就开造。
贝琳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朱祁镇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道:“你们也吃啊,客气什么?”
“您先吃,微臣……我不饿……”
朱祁镇不耐烦地说道:“你现在是长官,朕才是跟班,你这样让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贝琳只好端起碗,小小地吃了一口米饭。
“哎,这就对了,来,吃菜!”
朱祁镇干脆帮他夹了一口菜,这时候,门帘一撩,驿丞亲手端着一盆汤进来。
贝琳端着碗不知所措,朱祁镇灵机一动,说道:“大人,您得多吃菜!”
“哦,好,好!”
贝琳只好胡乱答应着,驿丞也没多想,将汤放在桌上。
可能是他看着这几人没有那么大的架子,比较平易近人,便说道:“您这样的大官,出门只带了三个人,还真是不多见!”
贝琳笑着回道:“钦天监的品级不高,算不得什么大官。”
“您是京师来的,就是大官,行了,菜齐了,您几位慢点吃,回头小的把热水给您几位送到房子里!”
这时候,朱祁镇已经把饭吃完了,便去盛汤,却发现汤里有好多肉,还有丸子、几样时蔬和粉丝,看起来档次很高。
“你这汤不错!”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驿丞回过头来,接了话:“您算说着了,这汤本是给前面那位客人准备的,可人家不吃香菜,给退了回来,就给您这端来了。”
朱祁镇一愣,又问道:“如此说来,前面还有个大官?”
驿站就是朝廷的官方招待所,给沿途过往官员准备食宿,都是免费的,但有一条,招待的档次是有级别要求的。
什么样的官员,准备什么样的饭菜,这都是有明文规定的。
而朱祁镇面前这盆汤,规格明显比那四个菜高出不止一档。
“瞧您话说的,人家可是当朝内阁大学士的侄子,今年又中了举人,前途不可限量!”
朱祁镇疑惑地问道:“你是说,这人不是朝廷官员?”
“人家要做官,那不是早晚的事吗?行了,您几位先吃着,小的去前面招待一下。”
“等一下!”
朱祁镇却慢慢将手里的汤勺放下,说道:“当朝有四位内阁大学士,不知您说的这位举人,是哪位的侄子?”
驿丞嘿嘿一笑,说道:“人家姓高!”
说完之后,转身出门而去,屋子里却冷清下来。
朱祁镇脸色铁青,贝琳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说点什么。
其实这种事也常见,虽说驿站只接待来往的官员,可人家毕竟是高毂的侄子,又是个举人,来年中了进士,马上就是翰林。
就算考不中,就凭着高毂这层关系,去做个知县也问题不大,在外面锻炼几年,找个由头提拔回京,将来的仕途之路定一帆风顺。
这样的人物,吃你两顿饭有何不可?
朱祁镇却不这么想,规矩就是规矩,若有人带头坏了规矩,接下来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到时候,朝廷的文书就会变成一张废纸,任人随意丢弃。
“贝琳,你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贝琳脸色纠结,说道:“不过是个打秋风的而已,皇上莫要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明日还要赶路呢!”
他倒不是怕,当初在奉天殿上,面对五朝老臣都敢骑人家身上揍,一个小小的举人,有什么好怕的?
只是担心暴露了行踪,皇上身边没有兵马随行,万一被不轨之人盯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袁彬也劝道:“贝大人说的有道理,皇上,咱们还是别管了,正事要紧!”
“不行,朕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一个小小的举人,无功无禄的,比朕吃的还好?”
朱祁镇指着那盆汤,满脸悲愤说道:“你们看看,只这盆汤里就多少肉,比咱们四个菜都多,真是岂有此理!”
贝琳挠了挠头,说道:“皇上若是吃不惯,我现在出去买点酒肉回来……”
“不必!”
朱祁镇摆摆手,说道:“你现在就去前面,既然饭都吃了,现在赶人也不划算,问问驿丞这顿酒菜多少钱,让他结账!”
贝琳无奈,只得按照吩咐,去了前面那个房间。
朱祁镇还在生闷气,看着香喷喷的汤,忍不住给自己盛了一碗。
“这么好的汤,不喝可惜了……”
可是,还没等他喝完,就听到前面乒里乓啷响起来,紧接着,驿丞急急忙忙跑进来。
“三位,快去前面看看吧,您家那位大人和高阁老家的侄子打起来了!”
朱祁镇正在喝汤,不由得愣住,让你去收账,怎么还打起来了?
别看贝琳平时文文弱弱的,暴脾气上来,真敢动手啊!
他赶忙起身,带着樊忠和袁彬来到前面那个包间,只见贝琳和一名年轻人扭打在一起,桌上的饭菜洒的到处都是,墙角还蜷缩着两名女子,看样子,竟然是陪酒的!
朱祁镇不禁惊呆了,我大明的官方招待所里……还有陪酒服务?
那个高公子身边带了很多家丁,这些人似乎并不想讲武德,看到自家主子被揍,纷纷上前帮忙,樊忠和袁彬上前来,抡起拳头一拳一个,只一个照面的功夫,所有人都躺下了。
这两人解决了家丁,便去抓地上的高公子,却被朱祁镇拦住。
“人家一对一单挑,咱们先不要动手。”
那个高公子喝了酒,有些醉醺醺的样子,贝琳一翻身骑在他身上,抡起拳头就打,嘴里还喊道:“让你扒拉我,让你扒拉我!”
身后的驿丞急的满头大汗,说道:“三位,快去将您家大人拉开吧,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朱祁镇却不急,而是问道:“殴打朝廷命官,按大明律,该如何处置?”
驿丞愣了一下,说道:“高公子只是个举人身份,算不得朝廷命官。”
“我说的是这家伙殴打我家大人!”
朱祁镇怒道:“你眼里只有高公子,他是你爹啊?”
驿丞顿时无言以对,满脸都是无奈。
他当然知道高公子无官无职,而对方却是钦天监的监副,虽然品级不高,那也是京官。
可问题是,高家的后台却是堂堂内阁大学士,这能比吗?
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驿丞,两边都惹不起,这可怎么办……
“这事我管不了,我去请知县大人去!”
事到如今,他也是没办法,只得连夜进城去上报知县。
驿丞都跑了,剩下的几名驿卒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远远观望。
终于,地上的高公子被揍的晕了过去,贝琳这才气喘吁吁地从他身上下来,嘴里还嚷嚷着:“你是哪根葱,竟敢扒拉我?”
朱祁镇却笑了,问道:“让你收账来的,怎么把人打成这样?”
“皇……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动手扒拉朝廷命官,狗仗人势的东西,我呸!”
朱祁镇看着地上鼻青脸肿,嘴角淌血的高公子,很是满意。
打也打了,砸也砸了,方才堵在心中的恶气似乎一下子通畅了。
他蹲下身,对地上一名家丁说道:“跟你家公子带个话,明日将酒菜钱,堂子钱,还有这些砸坏的桌椅板凳、碟子碗的,照单赔付!”
说完便准备离开,却听到那名家丁挣扎着说道:“你们别走,我家公子乃是内阁高大人的侄子,你们……你们等着吧,这事没完!”
贝琳气不过,上前给他一脚,怒道:“今天揍他算是轻的,回头本官禀明了圣上,定要治一治他那个叔叔管教不严之过!”
那家丁立刻捂着肚子蜷缩起来,满脸痛苦,说不出话。
其他人更加不敢吱声,朱祁镇站起身,招呼贝琳等人回到客房。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贝琳说道:“臣按照皇上的吩咐,去跟他们讲道理,说这是管家的驿站,看在高大人的情分上,今晚就破例招待了,但是你要把账结了,结果,这人起身就扒拉我,还问我是哪个葱?”
“然后你就跟他打起来了?”
“那肯定……”
贝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便低下头,说道:“微臣错了,请皇上治罪!”
朱祁镇反而乐了:“卿家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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