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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于谦久久不能入眠。
今日所见所闻使得他感触颇深,以前皇上曾讲过的,一些听起来模模糊糊的,甚至有些奇怪的理念,今日一见,顿觉醒悟。
原来,这就是新政!
在此之前,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如果皇上口中的新政得以实施,这天下该是什么样子?
最好的结果,就是更多的百姓们能够吃饱穿暖,不再挨饿。
自古以来,百姓的温饱都是全天下最大的问题。
传闻在上古时期,尧舜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是为太平盛世。
可是,毕竟时隔太久,没有人知道尧舜之治究竟是什么样子。
今日在蔚县,看到焕然一新的面貌,遍地林立的作坊,百姓们忙碌的身影,哪里还有为温饱发愁的样子?
他们现在想的,是去哪里做工能多赚点银子。
赚了银子,可以盖新房,添置家具,买几件新衣服,总之,早已超出温饱的范畴。
真没想到,仅仅一年的时间,蔚县就已经大变样。
若是能在全国推而广之,到时候,岂不是天下大治?
想到这里,于谦顿时激动万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一个时代,一个全新的大明正在崛起。
不,不仅仅是见证,而是开创。
或者说,是开创者之一。
现在,皇上将这个担子交到了自己肩上。
这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虽然不知为何,皇上从土木堡回来之后,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发生大转变,无论做任何事,都是无条件地信任。
这种信任,曾几何时,让自己很不适应。
因为以前皇上的性格不是这样的,由于先帝早逝,皇上八岁继位,自小有太后和三杨把持朝政,时间久了,难免会生出些叛逆的性格。
当初受王振蛊惑,坚持要御驾亲征,就是叛逆的表现。
也就是那时候,自己在朝会上,当着群臣的面出言顶撞,甚至撕破脸,当时那场面,就差指着皇上鼻子开骂了。
本以为,皇上定怀恨在心,可没想到,自那次之后,皇上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成熟了。
也许是因为亲身经历了那一战,皇上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良苦用心,才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吧……
不管如何,现在皇上把新政的担子放在了自己身上,无论是出于这份信任,还是对天下百姓的负责,必须全力以赴。
想到这里,他更加睡不着了。
因为他心中还惦记着一件事,就是教化。
作为读书人,他甚至教化的重要性。
在南京的时候,商辂曾说,今岁入学读书的孩童,有三千六百余人,报名参加县试的,有九百五十二人。
这些数字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他今天要做的,就是去求证这件事。
因此,天还没亮,他就走出房门。
“于大人,这么早?”
樊忠看到于谦脸上挂着黑眼圈,有些惊讶。
这货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于谦急切地问道:“皇上起来了吗?”
樊忠看了看门口,一点动静也没有,便说道:“还没有。”
于谦直截了当地说道:“能不能把皇上叫一下,我想去县学看看。”
在他看来,这个时间,就算是上早朝,也该起来了。
樊忠却脸色纠结地说道:“于大人,咱们这几天赶路挺辛苦的,你就让皇上多睡会吧!”
作为大内侍卫统领,樊忠对朱祁镇的起居习惯最是熟悉不过,就算不赶路,这个时间也起不来。
至少都要等到辰时以后,甚至更晚一些。
于谦实在是心急,便说道:“那这样吧,我先出去看看,等皇上醒了,劳烦告知一声。”
“这个……行吧,让袁彬陪着你。”
“不麻烦了,我自己去就好。”
于谦行了一礼,然后出客栈,匆匆离去。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蒙蒙亮,大街上已经有了行人。
街边卖早餐的小贩开始吆喝,大清早的就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于谦感触很深,即便是在京师,也没有这么热闹。
因为这边的百姓已经开始上工了,他们在作坊做工,为了节省时间,会在外面吃饭。
这样一来,就会带动餐饮行业。
餐饮行业的兴旺,又会刺激粮价上涨,粮价高了,百姓们种地的积极性就会大大增加。
这是一种良性循环,在这个体系下,所有的行业都在蓬勃发展,并不会出现,作坊产业会耽误百姓种地的情况发生。
于谦感觉自己对新政的理解又多了几分,现在,他迫切希望能看到这里的县学是什么样子。
“客官,要包子吗,刚出锅的,还热乎着!”
于谦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说道:“来两个!”
“好嘞!”
摊主麻溜的用草纸包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递过去。
“承惠,两文钱!”
于谦从身上摸出两文钱递过去,心中暗道,这个价格还真比其他地方高,一般的县城,一文钱能买俩,这里只能买一个。
虽然价格贵,生意却红火的很,看样子,这边的百姓是真的不缺钱。
他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用的肉很足,这两文钱花的值。
“跟您打听个事,县学在哪啊?”
摊主反问道:“您说的是哪个县学?”
哪个?
于谦有些不解,问道:“咱们县,有几个县学?”
“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
“是,京城来的。”
“这条路修成之后,经常有些大老爷们从京城过来……三个包子,稍等啊!”
摊主一边给人拿包子,一边说道:“县学本来就在县衙旁边,早就破败不堪,后来,新的县太爷上任,直接把原来的县学废弃了,又重新建了几座学堂,到现在应该有……十个,还是九个?”
于谦大受震撼,一个县城,竟然有十座学堂?
不会是……那种三五个人,请个教书先生,也叫学堂吧……
“劳烦问一声,最大的学堂在哪?”
“哦,我知道了,您也是学堂新来的先生吧?”
摊主突然恍然大悟,然后把两文钱拿出来,塞到于谦手中,说道:“跟您说,咱们蔚县,最欢迎先生这样的,钱您拿回去,包子算我请的!”
于谦一脸的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我长得很像教书先生吗?
“您顺着这条街往前走,到头之后左转,过两条街,就能看到了。”
于谦把钱递过去,摊主却推回来,说道:“不瞒您说,我儿子就在那个学堂念书,您大老远从京师过来,给娃儿们教书,两个包子客气什么,千万别客气,不够再拿!”
“不了,不了!”
于谦有些懵,只得将钱拿回去,然后顺着摊主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连卖包子的小贩的孩子都能进学堂,这学堂该是什么样子?
他还以为所谓的学堂,大概就是一个院子,一个先生,十几个人,至多几十个人,可是,当他来到跟前的时候,再一次惊呆了。
这哪里是什么学堂,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书院。
之所以用巨大来形容,是因为这个书院,竟是占地数十亩,虽是并不气派,规模却很大。
书院外头,则是一个碑石,上头立了学规。
再之后,则是匾额,上书“蔚县甲字蒙学堂”七几个大字。
按照这个意思,还有蔚县乙字蒙学堂,丙字蒙学堂,丁字蒙学堂……
大门是开着的,里面传来一阵阵孩童的读书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于谦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迎面看到一个身穿儒衫的男子。
此人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先是站在于谦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问道:“兄台您是来应聘教职的?”
于谦一愣,然后点头道:“对,在下专程从京师过来的!”
“京师来的,是何功名?”
那人却也不惊讶,似乎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
于谦想了想,问道:“应聘教职需要什么功名?”
“其实也不需要,只要能胜任即可,不过,若是秀才,便可以免试。”
于谦说道:“能带我四下看看吗?”
那人笑道:“正好我早上没课,就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甲字号蒙学堂,对了,请问兄台怎么称呼?”
于谦稍加思索,说道:“姓袁,名彬!”
“原来是袁兄,在下党兴永,幸会!”
于谦心念一动,问道:“党兄是何时来到学堂的?”
“在下本就是蔚县人,自学堂建立之初就在了,也是学堂的第一批教职之一。”
于谦又问道:“学堂建立之前,党兄是做什么营生的?”
党兴永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没有知县大人,没有这座学堂,我估计早就饿死了吧。”
于谦有些不解,却也不好追问下去。
党兴永淡淡一笑,然后开始介绍道:“这座学堂占地二十亩,教职二十三人,其中,教书先生十六人,厨子、杂工等七人,容纳孩童则有五百之多。这是县里规模最大的学堂,其余的规模小一些,也有三四百人的规模,郊外的两座大致是两百多人的规模。”
于谦一边听着,问道:“建这些学堂,花费肯定不小吧,县里的税银吃得消吗?”
“确实花费惊人,不过,都是商户们筹建的,倒没有占用县里的税银。”
“商贾也对教化有兴趣?”
于谦更是不解,在他心中,商贾只是一群追逐铜臭的俗人,怎会跑过来修建学堂?
“商贾们当然有兴趣,因为孩童们入学,是要缴纳学费的。”
“学费……很多吗?”
党兴永说道:“只说咱这个甲字号学堂,一年所收的学费,就高达五千两,除此之外,县里也会发放一些补助,大抵在千两上下。如此,就是六千两。刨去支出,一年下来,就有三千两银子的纯利,你说商贾为何感兴趣?”
于谦再次震惊,读书还能赚钱?
这是个什么世道,疯了吧?
他四下打量着,书院里头的格局很紧凑,一个个书舍联排而起,没有太多的景观,书舍等了等级,不同年级的孩子在不同的地方读书。
穿戴着纶巾和儒杉的教员,有的在书舍里教授孩子们读书,有的还在备课,或是休息。
这一路上,他一直想不通,读书这种高大上的事情,怎会和铜臭搅合在一起?
“教书育人,竟然也能和商贾和银子关联起来,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党兴永哈哈一笑,说道:“兄台说的不无道理,最开始,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就想通了。”
于谦顿时投来询问的眼光,党兴永便继续说道:“既可以读书育人,又能赚银子,孩童们读了书,学了知识,咱们做教职的赚些银子,养家糊口,商贾们也有利可图,一举多得,互惠互利,何乐而不为?”
于谦仍不理解,说道:“道理没错,只是,将读书育人和银子放在一起,总觉得不大合适。”
党兴永问道:“兄台此言差矣,事实上,读书本来就理不开银子。”
于谦问道:“此话怎讲?”
党兴永说道:“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读书,岂有不算账的道理。我大明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家中颇有余财,花银子建族学,招募的乃是族中子弟,所以这花费,都在暗处。”
于谦暗暗点头,这番话倒不错,家里没钱的,读书……拿什么读?
党兴永似乎颇有感触,又说道:“兄台可以想想看,若是学堂里,都无法维持开销,那么那些教书先生们,岂不都饿死了?这些人,大多都是不如意的读书人,虽有功名,却难有作为,不事生产,家中困顿,日子并不好过。在下还记得,小时候在蒙学,那位老先生日子就过的很不好,哪怕是有人送他两个鸡蛋,他也宝贝的不得了,留到过节过年,才肯拿出来吃。”
于谦又问道:“敢问党兄在此,待遇几何?”
党兴永毫不犹豫,说道:“在下一个月的薪俸五两,而且,学堂里包吃住,日子倒过的去。”
于谦暗暗感叹,一个月五两,一年岂不是六十两?
如此看来,比之某些技艺高超的匠人还要多些。
还包吃包住,且没有什么负担,足够体面的生活了。
这样的生活……似乎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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