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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城的牢房跟别处区别不大,高耸的石墙,狭窄的狱室,带血的刑具,潮湿渗水的墙壁,锈迹斑斑的锁铐,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耳边是囚犯断断续续的哀嚎……蔡汐鬓角都已经渗出汗,他从昏暗的刑房中出来,天边划过的闪电几乎要晃瞎他的眼。

“爷,您审讯审了一天一夜了,要回驿管暂歇吗?”大雨滂沱,侍从替蔡汐撑开油纸伞,蔡汐却摆摆手把伞接过来,牢房地势低洼,他行不到几步就已经鞋袜尽湿:

“镇南王帐下洪校尉回了吗?你去前头候着,告诉他,我在狱神庙恭候。”

一连几声闷雷响起,两位身穿锦衣的昆吾卫打头,两个狱卒架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往刑房方向拖。蔡汐撩开这人覆在脸上乱如篷草的头发,三日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举人相貌清俊长身玉立,谈吐文雅礼数周全,现在一张脸肿得老高,鼻梁骨断裂,两只眼睛充血肿胀眯成一条缝,他的头无力地垂下,一声不吭。蔡汐看向两个昆吾卫:

“于家老二?宣抚使大人不是让带大公子吗?”

“那个泼了四五盆凉水还是醒不过来,不知道还能不能醒”,一个昆吾卫语气轻快地说道,“里边于老头肋骨都碎四根,还咬死不招,这家人骨头倒是挺硬。”

蔡汐轻轻皱了一下眉,让他们进了刑房,自己撑着伞,一脚深一脚浅地淌水走到西北角上的狱神庙。这是很小的一个庙,两边墙上雕了巨大的虎头狴犴,因着风雨侵蚀,神兽威猛的面容已有些斑驳,愈发显得狰狞起来。门口蹲着两只石雕似羊非羊,似鹿非鹿,怒目圆睁,头上长着一只角,石雕上已长满了青苔,这就是传说中能辨别是非曲直的神兽獬豸。

传说中,獬豸“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这公平智慧的神兽会用角去顶那个不正直的人,蔡汐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已经折了一半的角,也许正因如此,它的角才折断了吧。

雷声滚滚,蔡汐进了小庙,烛火昏昏,神案上供着青面皋陶,蔡汐拈了一炷香拜了三拜,心里也不知道,该向这位上古圣贤求什么。

于氏父子在劫难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浔阳这样富庶的地界,实在应该换个好一点的太守。这倒不是说于太守对相爷不好,而是在相爷看来,于太守应该要做到更好。

“贤侄此番去浔阳,一来全力配合昆吾卫,一定要寻到逆贼之后,就地诛杀;二来,于氏是洪州望族,于诺在浔阳经营许久,你此去万要留心,力压于诺翻不得身之余,也要分辨属官之中心向于氏者,以便此后一一祓除……”

一道惊雷劈下,蔡汐额角有些抽痛,三天过去,相爷吩咐的第一条毫无进展,于氏父子咬死不认于家收留了安王余孤。

“大人容禀,下官久在浔阳,与安王并无交情,安王篡逆罪在不赦,下官如何敢收留他的逆属?大人,大人明察啊,大人,我,我要见相爷,我要见督公大人,下官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大人明察啊——”

于太守涕泗横流,声泪俱下,伤心得像个被糊涂丈夫无故抛弃的贞烈妇人,即便昆吾卫拿烧红的烙铁烫烂了他的半张脸,这老狐狸还是坚持泪落连珠子,哭天嚎地含糊不清地喊着:“我要见相爷,我要见督公,下官一片忠心啊——,下官冤枉啊——”

蔡汐眉头紧蹙,他上回来浔阳暗访之时,只听闻这于太守为官多年滑不溜手,打得一手好太极。按说这种世故老练的文人笔杆子嘴皮子厉害,骨头却大多酥软,未料此人倒是铮铮铁骨珞珞如石,肋骨碎了还在坚持扮演一个老滑头。

啧,谁能想得到呢?这个赔笑逢迎调停两用的老滑头居然是个真君子。

“蔡相公,找我何事?”镇南王麾下的洪校尉总是一身黑衣,蔡汐这阵也与他共事有些时日了,倒也习惯了他的冷面寡言,对比起刑房那位去了势阴阳怪气的宣抚使,蔡汐觉得洪校尉实在是和蔼可亲,一团和气。

“漏网之鱼找到了吗?城门已经封了三天了,再封就要怨声载道了。”

洪校尉驴脸瓜搭的脸愈发沉下去:“所有路口都已派人把守,沿江所有渡口都禁行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该做的都做了,蔡汐把手背在身后,手指轻扣掌心,对相爷来说,安王遗孤是非除不可的,对督公来说也一样,有道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废太子已经疯得连粪土都往嘴里塞了,相爷督公都要派人紧盯着他呢,何况是废太子当年最得力的哥哥遗留的幼子?可镇南王嘛……

镇南王在这件事上有些含含糊糊的,当年安王一案,镇南王就有些置身事外的意思,蔡汐保持和煦的微笑,眼睛却紧盯着洪校尉的脸:“校尉大人以为,他们还在浔阳吗?”

洪太尉瞟了蔡汐一眼,面不改色:“王令已下,近来水匪寻衅作乱,为安民心,从浔阳到蜀中沿江所有渡口尽皆派兵,靠岸大小船只全部搜查,可疑之人尽数扣押。”

蔡汐背在身后的手立时舒张开来,笑容却依旧是不轻不重刚刚好:“还是王爷心系百姓,剿除水匪,渡口设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果然相爷没看错,在翳除安王遗孤这件事上,镇南王是不会反水的,毕竟——

“镇南王掌兵,安王也掌兵,安王死了,镇南王吃得脐肥肚大膀阔腰圆,如今冒出个安王的儿子,镇南王吃下去的东西怕是要闹肚子……”

看样子,镇南王不想闹肚子,蔡汐松快了不少,捋了捋髭须:“洪校尉,这于太守父子,骨头硬得很,我看宣抚使大人的意思,是得不得已辛苦一下百姓了。”

洪校尉眼睑都不抬一下:“我带的人马把守路卡渡口,只怕腾不开手。”

果然,镇南王的人也不想干得罪人的脏活,蔡汐和洪校尉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轻轻笑起来:“我带的人多是文职……那,就只能辛苦宣抚使和昆吾卫了。”

一道闪电照亮了这黯淡无光的狱神庙,预想中的炸雷却只是一声闷响,刑房那边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洪校尉恍若未闻,蔡汐阖了阖眼,不想去猜这声惨叫是谁发出的,他们二人往刑房走去,两个狱卒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状物件往牢房走,蔡汐知道那是于二公子,他的血把周围的雨都染红了。

“招了没有?”洪校尉只关心这个问题,押送的昆吾卫摇头:“当着他爹的面割了他两只耳朵,他爹还是死咬着不松口。”

刑房里的血腥味冲得蔡汐有些反胃,地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火红的烙铁搁在炭火上,蔡汐隐约还能闻见皮肉烧焦的熏臭味。

宣抚使大人面白无须,一身华丽锦袍,看着自己的指甲,面色阴郁:“两位大人,咱都说说吧?那逆种没找到,于家跑了的那两条狗也逮不到,咱们可都交不了差吧?”

他语气这样冲,蔡汐就阖了阖眼,没根的东西,得了个宣抚使的名儿,就这样嚣张,蔡汐只是矜持地微笑:

“这三日封城,城中于家故旧,该搜的都搜了,于家下人讲得明白,于家的小儿子叫于朝的,咱们进城那天他还在家里呢,他总不能会隐身术吧?至于那个于谚……”,蔡汐说到这里看向洪校尉,“威远武馆的几个人拷打了一圈,都说三天前咱们进城时他人在浔阳。不过,听说这个于三爷是个江湖高手……”

“就这个天气,除非他是条龙”,洪校尉说起笑话也是面无表情,“这三天没有一条船开走。”

宣抚使咯咯咯娇媚地笑起来:“也就是说哦,咱们三家下了死力,却有三个大活人消失在这小小浔阳城里呢~”

蔡汐不由也有些头痛。

于谚于朝叔侄不见了,虽也麻烦,尚在其次,安王幼子找不到才是心腹大患。于太守踏上仕途以来一直是四平八稳,左右逢源,任谁也没想到,他敢做出这种事来。实在是昆吾卫的线报锁定,安王的死士最后消失的地方是湓浦口,几番求证才锁到于太守身上,可要命的是——

谁也不知道于府那么多十五六的少年,到底哪个是安王遗孤。

最大的可能自然是于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表少爷叶礼,可叶礼来于家那年,于家一口气买了十几个跟叶礼同岁的男童为奴,半个月前叶礼出门游学,于太守为母祈福放走了一大批奴仆,其中就包括了当年采买的十几个男童。

宣抚使自然是不介意给于夫人上刑的,可拶指都上了三遍了,于夫人还在哭着喊着叫她小儿子的名字装疯卖傻。

“二位可真是好定力”,蔡汐和洪校尉不约而同长久地保持沉默,总算让宣抚使大人变了脸,“咱家可不比两位大人清贵了。”

他收起那副懒洋洋没有骨头的样子,挺直了腰板倒也算得上周正端凝:“昆吾卫,挨家挨户去给咱家揉!城里没有,就开城门往城外搜!洪校尉,路卡渡口,你都把严了吧?”

洪校尉抿了抿嘴唇,轻轻哼了一声:“我这就回去亲自带人沿江巡视。”

“很好”,宣抚使转头看向蔡汐,“蔡相公,浔阳城中的胥吏与于家勾结太深,难保他们不会通风报信。你除了自己的人,可还是在豫章那边也借了人的……”

只要不是自己的人带头去搜满城百姓的家,别的事都可以商量,蔡汐微微一笑:“宣抚使大人放心。”

宣抚使一拍桌子,他审于家父子审了一天一夜,眼睛都是红的,脸上满是一无所得的愤恨:“掘地三尺地给我找!最不济把于家小儿子给咱家翻出来,咱家当着于老头的面阉了那小子,我就不信他不招……”

蔡汐被他尖锐的嗓子刺得耳朵都有些疼,跟洪校尉出刑房之际,听到宣抚使唤进去一个昆吾卫:

“去……楼,把……叫来,就说与那于三往来甚密的都要叫来问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再找不到点有用的来,咱家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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