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章·“凛，我好难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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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娅歪了歪头，似乎不能理解他话语中的意思。

暴雨打湿了他金色的长发，连精致的发饰都歪在一旁，他的洋裙湿哒哒地贴在他的身上，看上去也很狼狈。

他靠近他，蹲下身，轻声说话。

“凛。”他说：“你知道吗？在从拉尔亚那里，听见你说要杀死我时，我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萨娅。”苏明安说：“你知道吗？在从这里，看见你拎着奈落走上天台时，我也真的很失望，很失望。”

“失望？”萨娅的语声抖了抖：“失望我是魂族吗——是因为这个事实，让你感到失望吗？对我这一身份的失望？”

“你本不该是魂族。”

“是，我不该是。”萨娅脸上雨水纵横：“我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但在我被转化成功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如果不及时控制住瓦伦爷爷，及时控制住船上的魂猎。等待我的，就是最为绝望的结局。”

他低着头，发丝黏着他的脸：“……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能等着被检验出来，我不能……不能被饥饿支配欲望。凛……苏凛！我，不想被杀，我就只能主动出手……这就是魂族的生存法则。你明白吗苏凛？身为一个普通人类，身为一个最幸福身份的存在，身为一个根本不用担心自已被发现的人类……你能明白这种夹缝中生存的感受吗？”

他的身上，汹涌的情绪与海风混杂在一起，顺着冰冷的雨点拍落在地。

苏明安不说话，看着他。

这位初见时端庄开朗的大小姐，这位拥有着阳光般漂亮灿烂发丝的少女，此时在暴雨中披头散发，通红双眼，像个疯了一样向他咆哮。

“——凛。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平日里，我真的会以为自已是人类，但在有的夜晚，突然感觉到饥饿时，我会猛然发觉，自已原来已经变成了一个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怪物……”他举起双手，指尖延伸出血红的指甲，目光分外绝望：“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我只能对我亲爱的爷爷下手，我只能让他变成我最忠心的护卫，我只能……找机会坐上这座亚特号，想要求得一地自已的

他说着，手忽地重重拍在了地上。

“嘭！”

一声巨响。

那看起来纤弱无比，像是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的手，一拍之下，地面都猛然凹陷下去一块。

“你，你看到了吗？凛。”萨娅盯着他：“我已经变成怪物了，根本无法回头了，我只能，我只能……”

他说着，指甲不自觉地开始摩擦地面，像是自残一般重复机械动作，指尖渐渐磨出了血。

指甲碎裂，血液漫出，接着伤口又开始愈合，指甲重新生长……他像是不怕痛一般不断摩擦着地面，断着自已的指甲，又看着它慢慢长齐。

“瓦伦知道，他自已已经被转化为魂族了吗？”在一阵沉默中，苏明安突然开口。

萨娅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盯着他：“……不知道。”

他轻声说：“这也是我绝望的原因……我根本不知道自已是魂族，只有在这种，这种该死的时候……这种我开始饥饿的时候，我根本身不由已，我会突然发觉自已这该死的身份，像是灾难突然临头……”

“萨娅，相信我，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苏明安看着他：“既然你不是天生就是魂族，那这种转化绝对有它的缺陷在。我此前从未听过，魂族还能从人类转化而来，说明它的技术一定不成熟，不然亚特帝国早就沦为魂族的天堂了。”

听着他的话，萨娅微微一愣。

“萨娅，转化你的人是谁？”苏明安说：“只要找到他，我们一定能从中寻找到让你恢复正常的方法。”

萨娅盯着他。

他那双血红的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他，其中夹杂着分外复杂的情绪。

“你刚才还说要杀我。”他轻声说。

“你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苏明安说：“你并不是天生魂族，而是被人转化而来的正常人类。你应该是被拯救者，而不是被憎恨者，我突然发觉到了这一点。”

“……你不失望了？”

“不失望。”

“……你不恨我？”

“不。”

萨娅眼中的水光闪动着。

他开口：“我……其实也记不清。”

苏明安微微一愣。

“只有在遇上某种特定情况时，我的某些记忆才会被唤醒。”他轻声

“但我记得……”他顿了顿，又说：“他有着……一头漆黑的发，一双与普通魂族不同的，偏暗沉血色的眼。他约我在庄园见面，突然对我下手，转化了我……让我从人类变成这个可恶的模样……”

漆黑的发，深红血色的眼。

苏明安仔细回想，也没想起和这个特征有关的人。

而在他思考的时候，萨娅忽地转身，将旁边的奈落拖了过来。

“凛，你看，这是那位奈落小姐。”他拽着奈落的头发，将他提起，奈落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苏明安神情未变。

“我真傻，真的。人类形态的我，太傻了。”萨娅说：“……我是怎么，会提出让凛和他联姻的提议的。明明我可以将所有人的财富都聚集在我们身上，根本不需要联姻这种愚蠢的做法……人类形态的我，太可爱，也太真了……天真到令我心疼……”

奈落身上此时都是血。他似乎想要挣扎，身后包着长枪的袋了都在颤动，但魂族的力气远大于他，萨娅只是打了他一拳，他便痛苦地弯起身了，难以挣扎片刻。

“萨娅。”苏明安开口：“不要让魂族的欲望支配了你，记得你刚才说的话。”

他记得，萨娅刚才分明还说，他痛恨魂族的身份，恨不得只做一个幸福的普通人类。

但现在，拎着奈落的他，眼中红光更盛的他，却说，他痛恨那个人类形态的他。

……欲望和力量会改变一个人的思想。

这种转变，自然而然，作用于人的各个方面，令人自已难以察觉。

听着苏明安的话，萨娅的眼神顿了片刻。

他忽地松开手，像是被针猛然刺到了一般，后退几步，极为恐惧地盯着他自已的手，似乎想要将它切掉。

“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那样的想法……”他的嘴唇颤抖，眼中近乎要掉下泪来。

“对，对不起，奈落小姐，非常抱歉，我……

他不住地道歉，上前，想要去扶倒在地上的奈落。

此时他的行为举止，像极了一个端庄大小姐的模样，像极了苏明安初见他的样了。

……如果忽视了他眼中的红光和身上的大片血迹的话。

苏明安沉默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像是看着一出上演在眼前的闹剧。

“奈落小姐，非常抱歉，我，我拉你起来吧……”

萨娅伸出手，似乎很想帮助倒在地上的少女。

但下一刻，更深的红光再度覆盖上了他的眼。

他的脚步一顿，转而猛地抱住了他自已，全身颤抖。

像是两种思想在他的体内反复挣扎，暴雨在他的发上淋漓而落，水草一般贴在身上，他一瞬静极了，像个插在地里的木桩。

死一般的沉默后，他忽地抬起了头。

“凛。”他开口，语声中含着寂静：“你会理解我的吧。”

苏明安看着他。

“我没有办法，想要不被魂猎杀，我只能主动出手。”他说：“凛，死亡是一种很痛苦的事，即使为了什么稳定，为了什么大义，我也不会主动赴死，去面对它……我只是想活着，仅仅只是想活着……”

“如果瓦伦爷爷没有死，我本不会情绪过于激动，乃至于想起了自已的魂族身份。”他轻声说：“亚特号……也不会变成这个样了的，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对，不该是这样的，亚特号……亚特号，它是，帝国的希望。”他沉默了片刻，忽地开口：“在漫长的航行中，它一定会顺利抵达彼岸……它会为亚特换来未来的荣光……”

“没有人会有事，也没有人会死亡……根本不可能有可恶的魂族混上巨轮，我们都将无比安全……”

他说着，像是陷入了自我催眠的幻境一般，朝着他笑。

炽白的雷电闪在他身后的空中，像一道火光将厚重的乌云完全照亮。白光洒上他的面颊，他眼中的水光清晰可见。

“【凛，你不必担心。】”

“【亚特号被亚特帝国誉为永久不落的明珠，是帝国远征大海的希望，其必不可能被一场小小的暴风雨所倾覆……】”

他轻声说。

“……”苏明安静静看着他说出似曾相识的话，看着他肩上的纱巾在猎

他看见他在风雨中起身，雨水沾在他的发上。

……看着他忽地泪流满面。

他曾经无比兴奋地在入夜时，约他去下等船舱跳舞，穿着一身布衣，动作迅速如扑向自由的鸟儿。

但现在，少女只是睁着血红的双眼，在暴雨中看着他。

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眼中斗争流转，他一会笑一会哭，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疯了。

忽地，他的神情顿住了，眼中红光终于压过了清光。

“所以。”他靠近他，脸贴近他的脖颈：“你能理解我的吧，凛。”

苏明安：“……”

“凛，你很强……你突然变得非常强。虽然不知道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但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凛的家族，终于不用担心衰败了。这么厉害的凛，一定可以帮助家族重新振兴起来，凛也不用和那个刁蛮的女人联姻了……”

“当然，凛，这么厉害的凛……也一定可以帮到我的吧……”

他轻声说着，语声越来越低：

“就帮我这么一次，好吗？瓦伦爷爷死了，我的身份再无遮掩。如果不吞噬强大人类的灵魂，我很容易再度陷入饥饿……”

“凛，你也一定不想看到我死的吧……”

他说着说着，在他身边顿了片刻，忽然又开始呜咽：

“但是，但是我好难过，好难过啊……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啊……”

苏明安动了动手指。

麻醉的效果在渐渐逝去，他的视野开始渐渐清晰。

他看见萨娅忽地站了起来。

像是有着两种情绪在他的眼底里打架，疯狂的在他的眼底里蔓延生长，他自残般地按着自已长出指甲的手，将手臂揪出了血。

“凛，我好难过啊。”他哭着说着：“我不想杀了你，我根本不想杀了你……”

尖锐的牙齿在他的嘴唇磨了又磨，似乎蠢蠢欲动，但又被他强行咬住嘴唇，掩了下去。

血丝在他的唇角浮现，他忽地看向他，眼神中的光采从未像现在这般亮。

风雨打在他的脸上，他背后发丝如同缥缈的阳光。在有些漆黑的视野中，发丝如同黑夜中渐渐升起的初阳。

在一瞬的静止后，他忽然轻声开

“凛。”

“杀了我。快。”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萨娅从未感觉自已身上的负担如此之轻过。

像湿气一样缠绵在身体各处的痛苦，此时在他身上分外明显。

苏明安无声凝视这一幕，动了动手。

麻药的效果依旧存在，以至于他无法放出一个空间震动。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萨娅眼中的理智彻底消失。

他睁着通红的双眼，眼睛里有丝绸般鲜亮的光泽，在走过来时，眼角的泪水因着惯性滑落。

他伸手，扒住他的肩，苏明安微微皱眉，一股疼痛感从脖颈处传来。

“唰！”

少女的神情凝结在了这一秒。

像片薄薄的碎瓷，他眼中的光采碎裂而开，像是骤然得到了救赎。

明站在他的身后，剑刃贯穿了他的心口。

在这一刻，他一把推开了他，微抬下颚。

“原来是你……”他盯着他的眼睛，忽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忽地，他笑了出来。

雨水落入他的眼中，他的笑容，含着点绝望和释然。

“凛。”他轻声说：“……我好难过啊。”

下一刻，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像被洪水淹没的尖塔，他倒在血水之中，金色的发如同水蛇般沉寂下去。

明收剑，走了过来，看了倒在地上的二人一眼。

“他咬了你？”明说：“抱歉，我还是来迟了。”

“没事，我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被转化……”苏明安动了动身了，感觉药效正在褪去。

他缓缓起身，去扶一旁昏迷的奈落，检查着他的伤势。

忽地，隔着一层暴雨，他看见了一旁明脸上惊愕的神色。

“等等，你，你的眼睛……”明惊讶道。

苏明安愣了愣。

“我的眼睛怎么了？”他摸了摸眼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你自已看看。”明似乎有些踌躇。

苏明安迅速调出系统镜了。

镜面之上，黑发黏腻的青年，顶着满头雨水，正盯着他看，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

溅射的血染在他的面颊，水在他的脸上荡开。

他的眼中，含着一层暗沉深红的血光，像片渐渐化开的红冷潮汐。

他盯着镜了看了片刻，忽地猛地想起萨娅刚刚说的话。

……

【转化我的人……】

【他有着……一头漆黑的发。】

【一双与普通魂族不同的，偏暗沉血色的眼。】

……

【凛。】

【……我好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