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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刚一开始接触,新城留守高芮就开始后悔。他最初的判断没错,眼前这伙隋军的确是一支胡乱组合起来的残兵,从他们阵型中那些疏漏地段就能看出,这些人在一起作战没多久。
但是,这伙胡乱组合起来的残军身上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人数比对方少了一半的他们,居然正面冲进了高句丽人的方阵。他们的队列当中存在无数缺陷,但在此时,那些缺陷却如同钢锉锯齿。
第一锉上去,就将高句丽人的阵列锉掉了厚厚的一层。
前冲的高句丽士兵惨叫着倒下,难以置信地看见敌军的横刀从自己的身体中抽出来,带着一抹血光刺向身边的同伴。紧接着,他听见同伴的惨呼,看见同伴的身体倒在自己身旁,看见一个与自己长相差不多的隋人,大笑着跌到在尘埃当中。
高句丽人的攻势嘎然而止,伴随着巨大的碰撞声, 敌我双方的队列瞬间都变了型,士兵们面对面用盾牌挤压着对手,用横刀、长矛在盾牌和手臂的缝隙间互捅。不断有人惨叫着跌倒,双方的阵列却都不肯后退半步。活着的人就踩在同伴的尸体上面,跟跟跄跄地挥舞着刀矛,受伤的人大声哭喊,却祈求不来任何怜悯。
冲在最前排的士兵很快就都拼光了,后排的士兵却不顾一切拥上。人们互相推搡着,挤压着,血肉横飞!
隋军借着地利优势奋力向前挤,试图将高句丽人挤下山坡。高句丽人凭借人数优势用力前冲,试图将隋军挤成肉酱。僵持的时间短暂而漫长,无数生命在这一刻回到大地的怀抱,无数灵魂飞上高空,在风中眷恋地俯视自己的躯体,没有仇恨,只有对生命深深的眷恋。
长风瑟瑟,流水幽幽,斜晖给树林山川染上一缕鲜艳的金红。长天下,碧草间,火一般的战旗飞舞漫卷。
高句丽人慢慢地开始后退,虽然他们人数将近是对方三倍,但对方身上所爆发出来的杀气,却是他们百倍不止。
眼前的汉人就像河岸两旁的纤夫,每前进一步,都喊着一声整齐的号子。而那号子犹如魔咒,短短的只有两个音节,却让无数人双眼血红,舍生忘死。
高芮能听懂那两个汉字,虽然逆着风传来,这两个字却让其不寒而栗。
“回――家!”前排一个无名士卒挥刀大喝,硬生生挤入数个高句丽士兵中间。四下捅来的刀矛很快让他身上血流如注,在血流尽,力用完之前,他却至少让三个高句丽人失去了战斗力。
“回家!”一个倒在地上的士卒声嘶力竭地喊着,顺着山势滚下去,抱住一个高句丽人的小腿。二人在血泊中翻滚,厮打,刀子,膝盖,牙齿,所有能用上攻击武器全部用上,直到双方同归尘土。
“弟兄们,回――家!”刘弘基手持一根步槊,横扫、竖砸、斜刺,状若疯虎。挡在他面前的高句丽人迅速被杀出一个豁口,无数大隋士兵顺着豁口挤了进去,将敌阵的破绽越扩越大。
此刻,他们不为功名而战,不为帝王而战,他们一心只想着要回家。
虽然家在辽水西侧千里,虽然那个家未必奢华。
也许,那就是一座破破烂烂勉强遮风挡雨的土窑,也许,那就是几根木料和数捆茅草垒起来的柴窝,但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比那里更加温暖。
那是你唯一可以放松自己的地方。无论你在外边是盖世英雄还是懦弱鼠辈,无论你是身穿锦袍还是衣不蔽体,它都会向你敞开一扇门。门后边油灯下那几张未必漂亮却很熟悉的面孔会欢迎你,给你端一碗热饭,一盆热水。然后静静地听你讲那些旅程中未必精彩,却很琐碎的故事。
它会包容你的一切,哪怕你身上除了累累伤痕之外一无所有,它会告诉你,有一扇门永远为你而留,有一盏灯永远直为你而亮,有一群人,永远以你为自豪。
“回家!”将士们高呼着,舍生忘死。
大多数高句丽人听不动对方在喊什么,他们却能感受到此刻对方眼中的狂热。他们开始犹豫了,退缩了,一些站在被挤扁了的方阵末尾的士兵开始松动脚步后退。背部的拥挤力量一轻,前排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士卒们立刻加快了后退步伐。像打在礁石上的潮水一般,他们以比前冲还快的速度退了下来,留下一地破碎的兵器和尸体。
开战不到一刻钟,新城留守就不得不将预备兵马投入战场,同时,他命令担任侧翼警戒的士卒向中间靠拢,以防敌军攻击他的本阵。隋军的攻击气势太盛,新城守军很难完成预期歼敌目标,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收缩防守,凭人数消耗对方的战斗力。
尾随在隋人身后的高句丽大军并不远,高芮有把握,只要自己坚持过一个下午,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胜利的希望。
两千预备兵马的投入,并没能挽救战局,双方只又僵持了非常短的时间,高句丽人就又被压了下来。有一部分压力来自敌军,还有一部分压力来自他们自己,更大的压力来自于精神上,“回家!”“回家!”“回家!”那山崩海啸般的纳喊声让人手足无措。
“回家!”“回家!”“回家!”山坡上传来的声音让骑兵们热血沸腾。但是他们不能动,这两个团的骑兵统一受前方那个冷血少年指挥,而那站在一匹黑色骏马旁边的少年,至今没做出任何手势。
李旭能感受到背后目光的焦灼,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咯地碰撞。手中的刀也像疯了般,时刻准备跳出鞘来。但是,他不能动,这是是致命一击,一击决定生死。
远处,敌军的阵型已经开始收缩,战斗越来越惨烈。山坡能提供的势头被大隋官兵们用尽后,每前行一寸,大伙都要付出血的代价。但那条血染成的归途却始终不屈不挠地向前延伸,无论高句丽扑上来多少人,也不能阻挡他们分毫。
“回家!”大隋将士纵情狂吼,杀气直冲斗牛。高句丽人的阻拦越来越疲软,越来越脆弱,有人已经开始向方阵两侧跑,有人开始回头看主帅会不会做撤离战场的决定。这种颓势让新城守将高芮心急如焚,只好不断地从侧翼警戒队伍中调动士卒补充到正前方,不断收缩阵型。此时,他的战斗策略已经由对攻完全转为收缩防御,却依然无法重新夺回战场上的主动权。
不得已,高芮咬着牙把侧翼防御人马全部调了回来,隋军前锋马上就要冲破他的防线了,他不能不冒险一博。
与此同时,站在山坡上的薛世雄亲手举起了身边的血红色大纛。
“弟兄们,杀出一条路来!”薛世雄高举大纛,拼命摇动。
“弟兄们,回家!”李旭的手臂猛然挥落,认镫,上马。
“杀―――”六百忍耐到极限的铁骑洪流般冲出山谷,在疾驰中自动分成两根长矛般的队列,一矛从侧翼直插高句丽军阵核心,一矛拐着弯,扑向高句丽军背后。
高句丽将士被突然出现的敌军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敌方主帅如此能忍,居然忍到最后时刻才把致命的一击使出来。他们嗅到了马蹄带来的漫天杀气,可他们手中已经没有任何棋子可用。
没有他们考虑变阵的时间,第一根“长矛”飞速刺到,面对慌忙转身迎战的高句丽士卒,“长矛”只是稍做迟滞,然后,便摧枯拉朽般刺进了高句丽军的软肋。
矛锋为刘武周、矛刃是宇文仲和宇文季,王元通、齐破凝和宇文士及三个带着大队人马组成了又粗又长的矛柄。长矛入阵,高句丽人的协调立刻被搅乱,主将高芮拼命晃动战旗,调人来封堵缺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根铁蒺藜骨朵在他的方阵里纵横,在前方和侧翼的双重压力下,转眼之间,方阵即面临崩溃的危险。
刘武周手中用的铁蒺藜骨朵是在辽水之战时,大将军王仁恭亲手交给他的。当日,左武卫余部在王仁恭大将军的带领下,列队冲阵,凭借半卫人马将高句丽数万大军逼得连连后退。当日,整个辽河两岸,都记住了左武卫那杆威严的战旗。
今天,左武卫已经不存在了。王仁恭将军不知道去了哪里,同生共死的袍泽都被垒在了马砦水边,刘武周能找到的,只是他身边这几个人。但这几个人,却决不肯坠了麦铁杖老将军、王仁恭大将军凭热血铸就的威名。
“左武卫!”刘武周大喝,挥动铁蒺藜骨朵将迎面杀来的一名高句丽将领捣了个稀烂。
“杀!”数名老兵怒吼着,马蹄踏过敌将的尸体,在人群中趟出一条血胡同。几队身穿亲兵服色的高句丽人从两侧夹过来,试图把刘武周等人切断,却被王元通和齐破凝带着骑兵硬顶在了两侧。
“杀光他们,咱们回家!”王元通大喝,一根长槊舞得呼呼作响,他用槊的手法依然生涩,却只攻不守。他身边两个原护粮军壮士手持横刀,死死护住王参军腰肋,只守不攻。
三人奋勇向前,用兵刃劈开回家的路。
家是一寸土地,一寸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始终割舍不下的土地。
家是一缕灯光,无论山崩于前,还是虎狼环伺,你却始终挺直本不结实的脊梁,勇敢护卫的灯光。
他们要回家,这条路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在隋军强大的攻势下,高句丽士兵四散奔逃。他们实在支撑不住了,对面杀过来的那些隋军不是人,他们是一群大象,一群眷恋着故园草木的大象。无论谁当了他们的路,结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顶上去,顶上去!”高芮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没法不哭,侧面的铁蒺藜骨朵已经距离他的大纛不足二十丈了,正面的士兵却抱着脑袋跑回来,跑过他的身边,头也不回一直向东。
而东北方,一缕烟尘正高速卷来,烟尘扫过的地方,只留下尸体。
吼叫声,马嘶声,频死者的呻吟,绝望者的哭喊,皮鞭一样抽打着高芮的心脏。突然,他不再狂喊,提起长槊,迎着铁蒺藜骨朵冲去。
那一刻,高芮听见四下里一片寂静。他知道自己会战死,但他要与铁蒺藜骨朵同归与尽。附近士兵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目送着自家将军与敌将对决,就在此时,斜刺忽然吹来一股风,高芮本能地侧了侧头,然后,他看见一根长箭从自己脖颈处长了出来。烟尘中,有个少年收弓擎刀,马蹄过处,卷起一片血光。
“噗!”刘武周挥动手臂,将高芮的尸体扫下了坐骑。紧跟着,他提起铁蒺藜骨朵,一锤砸折了高句丽人的帅旗。
“回家!”骑兵们大声呐喊,在高句丽人之中往来驰骋,每个来回,都踏起重重血雾。在血雾的边缘,高句丽人如炸了群的绵羊般东躲西藏,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头。无数人慌不择路跳进了小辽水,被浪花一卷,惨叫着向西南漂去。
前冲的隋军从后背将高句丽人追上,砍翻。跳过他们的尸体,再追向下一个目标,砍翻,跳过,不离不弃…..
斜阳不忍看这惨烈景象,悄悄地将头躲进了云后。血一样的流云瞬间染红血色长天,血色长天下,是一条血色大河。
有杆血红色的战旗插到了大河畔,老将军薛世雄一手擎旗,一手持刀,须发飞扬。
有人搀起了受伤的同伴,有人在尸堆中抱起了垂死的袍泽。战旗下,人们慢慢开始汇聚,汇聚,汇聚成一个血红色的军阵。
“弟兄们,咱们回家!”薛世雄挥挥手,带领着生还的所有弟兄,沿着河畔大步向西。
血红色的河水,滔滔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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