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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弟子很出色,虽然他的家世贫寒。但他好学、沉稳、遇事能保持冷静。唯一缺点是太过淳厚了,这种性格放在民间,是最好不过。放在官场上,却是一个致命的缺陷。杨夫子背对着李旭,静静地等着最后那一次疼痛到来。痛过之后,师徒二人就都完美了。自己无悔无撼地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旭子也就此补足了他性格上的缺点。
这是杨夫子想出的最好解决办法。大丈夫要懂得取舍,舍弃一个没用的糟老头,换来一生赫赫功业,同时把受师门牵连的隐患消灭在无形,这才是智者所为。
期待中的那一刀却没有劈下来。
李旭缓缓上前,轻轻抓住了杨夫子的胳膊。就像多年前,他求夫子替自己取字一样,诚心诚意地求恳:“恩师!”耳畔传来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既然杨玄感大势已去,夫子何必为他殉葬。我现在是雄武营主将,夫子只要降了,我应该能保得你安全!”
“你对当今圣上,了解多少?”杨夫子没有回头,背对着李旭问道。
“当今圣上,在弟子眼里,当今圣上是个,是个很重情义的好人!”李旭楞了一下,喃喃地回答。杨广的形象,这些年来在他心中一直发生着变化。当年在易县感受到官府逼迫时,旭子觉得杨广是个昏君,残暴不仁。在辽河畔接受检阅,并被当众授予校尉之职时,旭子觉得杨广是个志向高远的帝王,只是做事过于冲动,有时不太讲道理。后来见到杨广为麦老将军落泪,旭子又觉得他有情有义,是个重感情,守诺言的好汉子。接着被赐予免罪金牌,杨广的形象变得更加仁慈而英明。但在随后千里奔袭黎阳途中,放眼数千里无人收获的庄稼让旭子在体味到皇恩浩荡的同时,深深感受到了不可收敛的天威给民间所带来的灾难。
在老师的面前,他不敢昧起良心替杨广歌功颂德。但也不愿再把杨广当作一个昏君。所以,只好选择了杨广身上最具人性的一面来回答老师的提问。
“没错,他对服从自己的人重情重义,但对得罪自己的人向来是赶尽杀绝。仲坚,官场上的事情,你还是经历得太少!”杨夫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在多年前就和他有过交往,对他的性子一清二楚。况且杨玄感是我的少主,其父对我有恩,我不能负之!”
“可杨玄感分明不重用恩师,并且此刻他大势已去!”李旭艰难地想着说辞。他本来就不是个口舌十分伶俐之人,情急之前,劝降的话说得更是干干巴巴。.
“夫子能为他出山,已经是报答了故主。他举止失措,分明不是个可辅佐之人。所以夫子弃之而去,也无人能说夫子做得不对!”张秀的口才远好于李旭,笑着在一边帮腔。
“既然老夫出山辅佐他,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要承担,没什么弃不弃的。你们动作快一点,别让老夫失去了勇气!”杨夫子摆摆手,打断了张秀的劝告。
天不算太热,但李旭额头上汗珠滚滚,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冲出城来,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给恩师找条生路,又怎肯拔刀相害?想了又想,把心一横,低声道:“夫子若不愿意降,可以隐居山林。只要您不回杨玄感那里,咱们师徒就不会再于阵前相见。”
“隐居山林,你要放我?”杨夫子的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惊问。曾经在大隋军中滚打多年的他深知两军阵前私放敌将是什么罪名,门下弟子肯为自己冒这个风险,既让他感动,又觉得失望。
“弟子有一面免死金牌,应该没事!”李旭咽了口吐沫,苦笑着回应。“至于他”他指指张秀,“他是我的亲兵校尉,主将的话,他不得不从!”
“你真的要放我走?”杨夫子仿佛从来不认识旭子般,再度上下打量自己的弟子,目光中充满迷惑。
“嗯!”李旭坚定地点点头。从亲兵手里拉过一匹空鞍的战马,把刚才绑缚杨夫子的坐骑也拉过来,一并交到老人手上。
“你啊,真叫为师失望!”杨夫子突然生气了,怒火灼烧着他的眼睛。“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一般人从小兵做到郎将,要在刀尖上打多少年的滚!你可知道万一此事被人发觉,你的前程尽毁,再不会有升迁的机会!”他大声喝问,一点也不打算领情。
私放敌将不是轻罪,纵使旭子有免死金牌,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一生前途也尽毁。他知道对李旭这样一个小户人家出身的孩子而言,建功立业这个目标在人生中有多么重要。很多人家宁可吃糠咽菜,也要把孩子送到县学识字,就是指望着他们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让父母亲朋都感到光荣。而旭子,却为了自己这个快死的老头子把一切都放弃了。“这份情义他重了,老夫承受不起!”杨夫子在心中大叫,期盼着自己的喝骂能让弟子把是非轻重分得清楚
旭子却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二人对峙了许久之后,杨夫子突然平静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你今生吃亏,注定要吃在这耿直与淳厚上。若不经历几次磨难,想必也改不了这份脾性。为师就受了你这份心意,全了你的声名吧!”
说完,居然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向西北驰去。
“仲坚,你就这样放他走?”张秀赶紧用力拉了李旭一把,低声提醒。
“他毕竟是咱们的恩师!”李旭摇了摇头,叹道。目送着杨夫子的背影在黑夜中消失,再不肯多解释一个字。
“可,可咱们怎么向宇文监军交代!”张秀恨恨地跺脚,急得抓耳挠腮。半晌,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算了,就说他半路不老实,被你一刀劈了吧!”他再次瞪了一眼李旭,转头冲向几个亲兵,叮嘱他们一定要守口如瓶。
“这个秘密不可能守住!”旭子看着张秀忙碌,苦笑着摇头。做出这个选择很艰难,他一时冲动做了,事后却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后悔。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将来为商为盗,师门终是向你敞开!”夫子当日,未曾因其弃学从商而弃之,今日重逢,他亦不敢因夫子从贼而辜负。只是个中缘由,用不着和人解释,即便解释了,身边也未必有人能听懂。
顺着杨夫子消失的方向凝望了片刻,旭子飞身上马,带着亲兵,奔向黎阳。
马蹄声渐渐消失,漫漫长夜,漆黑如墨。
黑暗中,杨夫子跳下战马,缓缓向永济渠走去。
天下万水同源,此河的尽头,应该连着汨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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