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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安十五年,孔佑七岁了。
那时候他还不叫孔佑。
那时候他的父王,大周朝太子殿下,已经开始协理朝事。
父王要陪伴良氏族长夫妇回到江州,在那里接受归顺。
父王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从京都洛阳到蜀中江州,一路可以见风土民俗,可以察百姓之苦。
认路标、识五谷、知方言,在野地里找吃的,这都是宫中欠缺的教育。
但少师显然不想让他路上太闲,送给他十多卷书。
行李已经打包好了,他只好跑去母妃寝殿,翻出一个箱子装着。
父王掂了掂,说箱子不重,你就自己抱着吧。
怎么不重啊。
他偷偷丢掉好几本,才愿意抱着上路。
出宫后一切都是新鲜的。
住进驿站,随行官员请罪说环境不好,他还乐滋滋地往窗外看。
他要多瞧多记,等回宫后讲给刘礼听,好显摆此行的收获。
只是没想到他人生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停留在那一刻。
那之后便是冲天而起的大火,是射进窗棂的毒箭,是奔逃,是刺杀,是藏匿,是良夫人含泪生女、咬破嘴唇的坚忍。
江州良氏族长夫人,竟然是那么刚强的一位女子。
大火烧伤了她半边身子,她的手,死死护着肚子。
破败的厨房里,那孩子的降生,耗尽良夫人最后一口气。
孔佑还记得良夫人临死前的托付:“求你……”
她甚至没有力气抱起那个孩子,只能用眼神示意。
那眼神又无措又心碎,是第一次做母亲,不知该如何疼爱的无措;是初见便要离别,担忧恐惧的心碎。
是他为良夫人整理衣服,布帛遮面。
是他咬断了脐带,把孩子放进木箱,用自己的衣袍,裹着她。
那是江州良氏的孤女,是他亲手接生的孩子。
长路漫漫,他抱着她逃。
可最后他还是辜负了良夫人的期待。
初夏的夜风有些凉,孔佑站在荷花池边,凝神良久。
他已经很久不想这些。
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在无尽的夜色里,能够合眼入睡。
但是那些恐惧和愤怒从来没有消失过。
它们追赶他,啃噬他,无论他逃到哪里,都扑到他的身上。
陪伴他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到心机深沉的大人。
他知道是驿站数百人的亡魂在追着他。
是他父母不甘的魂魄在追着他。
只有报仇,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那些亡魂才能够安息。
池水无波、荷叶静默。
他转头回屋就寝。
梦里是大火燃烧的声音,他站在驿站外,哭着要进去。
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活着呢。
清晨起床,沈连翘认真穿起孔府的衣裳。
这套衣服鹅黄打底,白色领口,深青束腰,看起来活泼又不失娴雅。
布料也好,能换两筐白面馒头。
吃完早饭,他们去接小姐。
东家坐马车,严管家驾车,江流和连翘一起步行跟随。
京都附近正逢灾荒,原本繁华热闹的洛阳城,也比往年冷清了些。
路过平康街,走过开阳路,穿行两个巷子,前面的路忽然堵了。
许多百姓聚在一个宅子前,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江流跑过去问,很快回禀说,朝廷查抄太仓令蔡康,百姓在外面看热闹,故而把路堵了。
“抄家啊?”
沈连翘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踮起脚看。
只能看到人头涌动罢了。
地上也很干净,并没有掉落什么元宝珠玉之类。
她疑惑道:“太仓令是做什么的?”
江流小声道:“跟着大司农掌管钱谷,是这回负责赈灾的官员。”
负责赈灾的啊?那他的确赈得不怎么样。
“怎么就抄家了?”沈连翘拍了拍道旁的大树,一脸好奇。
江流小心地笑,就是不说为什么。
“因为民乱。”马车里突然传来声音,车帘掀开,东家走下来。
“你想看热闹吗?”他看着恨不得爬到树上的沈连翘。
“想啊。”沈连翘道。
孔佑向前走去。
“是不是昨日上东门的民乱?”
“一个民乱就抄家了?”
沈连翘一路小声嘀咕,孔佑只漠然前行,没有应声。
直到距离人群很近,他才转身道:“先有民乱,后有暴徒冲撞宫门,陛下震怒,御史趁机上奏,才要查一查太仓令,好平民怨。”
沈连翘连连点头。
那昨日的事,看来是针对这位太仓令了。
“不过……”她低声道,“这人是不是背黑锅的啊?”
孔佑哑然失笑。
他脸上淡漠的神情散去,眼神一瞬间清亮,倒映她的脸。
洛阳城街道里,孔佑第一次端详沈连翘的面容。
她虽然消瘦却不羸弱,鹅蛋脸,额头几缕碎发,头上只插了一支鱼骨簪,若不是细心看,会觉得只是寻常的京都女子。
可她的眼睛,却灵动得像在阳光下扑闪翅膀的蝶。
因为这一双眼睛,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小巧的檀口,都生动活泼起来。
安静时如初春在枝头含苞的木兰,笑着时,却又一瞬间宛如牡丹。
生机勃勃,美得脱俗。
如水如风,沁人心脾。
孔佑已经很久不回京都,都忘记洛阳繁华地,才子佳人多了。
他在一瞬间的失神中想了许多。
见孔佑不答,沈连翘道:“东家放心,昨日上东门外的事,我是不会说的。”
孔佑点头道:“你挑起了民乱,有什么好说?”
他眼中含着促狭的笑意。
沈连翘一时气结,正要辩驳,却忽然听到喧闹声从百姓围着的地方响起。
“让开!让开!”是官兵驱赶人群的声音。
“啪——啪啪——”是皮鞭在空中挥舞的声音。
人群轰然而散,然而对方毕竟来势汹汹,走得慢的,少不了摔倒在地。
沈连翘跟着人群往外走,可就在此时,一根皮鞭从天而降,向她甩来。
她大惊之下向后躲去,可身后不知为何站满了人。
她可以突然蹲下,但这皮鞭会落在别人身上。她的身后,是一个为了看热闹,坐在父亲肩头的女童。
沈连翘慌张用手捂住脸,皮鞭“啪”地一声,并未伤她分毫。
一片青色的衣袖在她身前展开,挡住皮鞭。
那衣袖上云纹浮动,是她认识的图案。
“东家!”沈连翘大呼一声,看到孔佑修长的手指,已经握紧皮鞭。
皮鞭的主人端坐马上,被这意料外的场面惊得恼羞成怒。
“滚——”
那卫士刚骂了一声,却又戛然而止。
府门口有震怒的声音传来:“大胆!”
卫士丢掉皮鞭,翻滚下马,跪地道:“晋王殿下。”
人群跪倒一大片。
一个身穿墨色锦袍,双肩绣有五爪金龙的男子大步从太仓令府宅走出来。
他二十来岁,宽肩窄腰,眉目俊朗,腰间坠着一块白玉,步履生风。
“晋王殿下,他们阻挡道路,卑职才……”那名卫士辩解道。
“住口!”大周皇子,晋王殿下刘礼开口道,“这京都的道路,原本就是供百姓行走的,何来挡道一说?更何况本王代朝廷查抄太仓令蔡康,就是要看看他贪下多少赈灾粮食。那些粮食,也都是百姓的!”
这话说得暖心,但沈连翘觉得自己仍旧站着,有些突兀。
她小心翼翼后退,也准备跪下。
东家站着,东家不怕死,她可不一样。
然而晋王已经向他们走过来。
他先温声问候沈连翘:“这位姑娘,吓到你了吧?”
再对孔佑道:“本王治下不严,还请阁下勿怪。”
孔佑抬手,丢掉了那条皮鞭。
“无妨。”他淡淡道,迎上晋王的目光。
晋王的视线在孔佑脸上停留,忽然脚步凝滞一般,立在原地。
他的神情像是见到了晴天的闪电,见到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张着嘴,要开口询问,却似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孔佑已经转过身,带着沈连翘扬长而去。
亲王面前,未问安,未施礼,未叩头,未避让。
他就这么转身离去,抬脚步入马车。
马车向前行驶,越过跪着的百姓,越过凝立不动的晋王,越过涌涌的官兵,越过太仓令府门。
你既然说这道路是百姓的,我就走给你看。
孔佑端正地坐在马车中,左手低垂。
许多年前,他就是这么陪伴身为太子的父王坐在马车中,从楚王,从皇孙刘礼面前经过。
即便是兄弟,父王和楚王也有尊卑之别。
一滴血从孔佑的手心渗出,缓慢地掉落在地毯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那皮鞭的力道不小,幸而未伤到其他人。
“停下!”
车窗外响起晋王刘礼的声音。
那么响亮,那么蛮横,带着疑惑,又带着决绝。
孔家的马车应声而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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