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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传羿杜入宫的宦官带着一队禁军,已经站在了淮王府的正堂前。

正堂无人,王府后宅的正房里,司马环正为羿杜系好王冠的朱缨,她已经预见了永别之日,远不到垂垂老矣的年岁,可真到了这个时刻,司马环的眉目间仍难免浮现出哀凄之情,她退后半步,仰着脸看那张熟悉的面容,渐渐有泪意使视线模糊了,记忆中的一些画面,逐一从脑子里闪现,那时节,宫苑里的牡丹正艳,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年岁,不知忧愁,似乎她的生命中也并不存在忧愁和烦恼。

仿佛和她一样不知忧愁的少年,背着手,笑看着她。

“环妹妹猜猜我采撷的牡丹是何颜色?”

她不用动脑,就猜中了定然是一朵豆绿,因为她最喜欢的就是绿色牡丹。

她想五哥哥定然明白她的喜好。

他替她将豆绿簪在了发髻上,那时少年其实并不比她高多少,他靠近时她她能平视他的鼻梁,要看他的睫毛就需要抬一抬眼睑,她能清晰的闻到他袖口透出的龙涎香息,忽然就觉得面颊在发烫。

姑母那时不是太后,还是德妃,二表哥也不是皇帝,还是魏王。

姑母笑得和蔼可亲,看着她绯红的面颊,说“环儿跟五郎真真般配”;二表哥也跟着打趣她,说要去求官家,封她为五皇子妃。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她的姻缘,注定要与少年相联,她心里就开始憧憬着及笄之岁,她相信命运眷顾她有若宠儿,她能和她的夫君相亲相爱长相厮守,她一点都没看清这起姻联背后有多少算计和利益,更没有想到……还是那对母子,残忍的要毁了她的人生,他们害死了她的孩子,还要害死她的丈夫。

面前的人,其实还带着几分少年气,仿佛那些不知忧愁的快乐时光仍在继续着,不会就这样戛然而止。

“环环能振作,我很觉得安心。”

羿杜在笑,当他眼看着妻子能走出丧子的哀痛,一日日的康复,哪怕这段时日他被困禁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囚牢里,似乎心中确然不再那样的凄惶,他想他的愧疚之情终于可以减轻几分,至少今天,妻子能听闻他的告别,他也许不再生还,但他的妻子还有勇气独自生活,不是浑浑噩噩的沉沦在悲痛里,甚至都意识不到他已经不在了。

“我会护好安儿和薇儿,这也是我唯一能给官人做的事,等两个孩子真的不再被祸患威胁,我会去寻官人,官人不会孤单太久。”司马环微皱着鼻梁,显然极力忍耐着直往印堂上冲的酸涨,她垂着眼睑不再去看羿杜的眼睛,可睫毛还是湿了。

“我不怕孤单,所以环环要一直陪着安儿和薇儿,要等到两个孩子有能力孝顺你,环环要活到那个时候。”

“安儿和薇儿还有幼娘,但官人却只有我了。”

罗贵妃,还有羿桢,虽是他的母亲和兄长,可因为早被离间了骨肉亲情,哪怕是生前的怨隙已了,在九泉之下应当也是陌路之魂,若她不去泉下相陪,他岂不太凄凉了。

“你要是随我之后,哪怕已成亡魂我都是魂魄难安的,我本已经对不住你了,环环,是我辜负亏欠了你,你不用再为我做什么。”

司马环再忍不住扑进了羿杜的怀中。

如果不能厮守,那就拥别。

福宁殿里,羿栩看着身着亲王服饰的羿杜走进来,这样的场景其实常有发生,可这一回却与以往不同了,羿栩冷冷地看着羿杜恭行臣子面见君主的礼数,他没有说免礼,更未再赐坐,看着这个双膝着地的手足兄弟,羿栩只觉心中的怒火旺盛。

“你可知罪?”从牙齿缝里迸出的几个字,又冷又硬。

“臣不知何罪之有,不过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欲治罪臣便有罪,臣可认罪,只求官家,不,是五弟恳求二哥,只究臣一人之罪,内子及覃姬乃妇人女流,求请二哥开恩宽赦,安儿及薇儿孺子小儿,更不应受杜诛连,臣恳求二哥,念在薇儿姐弟二人,乃羿姓血脉,羿杜请求二哥将他们当作晚辈爱护。”

太子已是皇嗣,大可不必羿杜托孤,但他现在这样说,自然也想到了身死之后,他的儿子早晚会失储君之位,不可能再继为皇统,羿杜这样说,就是表示他接受这个结果,他只想让妻妾儿女平安活着,心中也并非没有抱以侥幸,如果这么做,兴许天子会相信他从来不是皇权的威胁,心中不知因何而生的猜忌,就这打消了呢?

“你既认罪,那就服诛吧。”

还是又冷又硬的话。

羿杜笑了,笑却无声。

“臣此生最遗憾之事,就是生在帝王之族,可若不是生在帝王之族,臣又不能与三郎结识了,三郎执意要佐官家位登九五,佐助官家中兴社稷,臣不能劝他放弃愿想,跟臣隐遁于林泉。臣应是不得机缘再与三郎话别,臣也明白官家虽疑心臣暗怀不轨,却并不疑三郎的忠义,臣今赴死,三郎定会为臣之故质问官家,官家勿怪他心系私情。”

“羿杜,你说这番话,其实尚且心存侥幸,只是朕其实已经给了你不少机会,却无法阻止你孤注一掷,自寻死路。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提三郎?你对他,从来只有利用而已,你哪怕对三郎有半分真情,都不至于……将他置于困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的罪错,无非就是也姓羿,且是羿姓亲王中,唯一还能生子的人罢了。

天子杀意已决,辩争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唯有认罪,才有为妻妾子女争个平安,才能让三郎的心愿和抱负不至于彻底落空,有一天,但愿皇帝会恍然大悟,杀错了人,信错了人,那时他尸骨已寒,不过三郎可以重获信任,三郎想要做到的事,兴许还有可能会告成。

“臣请官家,再赐臣一杯酒。”

是断肠酒,丧魂酒,他能够死得稍有体面,而不是被押上刑场,在众目睽睽之下人头落地,他留得个全尸,三郎和王妃才不至于太难过。

夕阳烧得云层如泛火光。

杯子里的酒未留半滴,羿杜闭着眼,直到毒性发作,才倒卧在福宁殿冰冷的金砖上。

淮王认罪,自请御赐鸩酒,帝顾念手足之情,允淮王体面服诛,并赦免其家眷,只废淮王妃等妃位孺阶,令其迁出淮王府。

司马环和芳舒住进了一所别苑,她们未替羿杜治丧,因皇帝不许治丧。

而霍赴峡被处斩。

震惊一时的绵谷事案终于拉上了帷幕,尘埃落定,并未造成民众们猜测的血流成河。

唯一的意外是霍赴峡虽被押赴刑场,他却并不认罪,扯着脖子喊冤,可是监斩官当众出示了羿杜的认罪书,霍赴峡冷笑声声:“淮王若真谋逆,为何要认罪保天子不受物议质疑?正有如当初东平公的认罪,无非虽知天家无情,却甘愿为社稷献身罢了!羿姓父子,枉杀无辜,羿栩先犯弑父弑君的大罪,再行弑母杀侄的恶行,如今手足相残,这样的暴君,必遭天谴,大卫完了,江山九州,必为羿姓葬送!”

霍赴峡被处死后,羿承杰的女儿羿婉婉暴病身亡。

湘王府里无人议论这件事案,因为要瞒着薇儿。

可薇儿还是察觉了蹊跷,芳舒已经许久没来看望她了,小丫头心有戚戚,却强忍着没有向芳期询问,芳期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她认为不应再欺骗这孩子。

可是这天湘王府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晏迟不在家,芳期只好去见不知是何来意的司马修。

婵儿的周岁礼快到了,湘王府已经布置整顿了一番,被仆妇们精心修剪的花草欣欣向荣,亭台楼阁无一不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各处的画屏锦帐也都换新,司马修环顾着这座美仑美焕的府宅,眉宇间更现阴冷。

他一身缟素,连束发的幞巾都用的是素白之色,看向“花枝招展”的湘王妃,紧紧握起了拳头。

芳期都没忍住看了看自己的衣裙。

不鲜艳啊,藕荷色底面绣着半开丝菊,襟边一朵裙角一朵,大不至于刺痛悲伤人的眼睛,司马修总不会认为她理当为了羿杜披麻戴孝吧。

“我是来接祥佳郡主的。”司马修如裹冰霜,面无表情,说得极其理所当然:“湘王府将举大宴,祥佳郡主却该为亡父服丧,不适宜留在此处。”

“官家不是不允罪庶杜的遗孀治丧么?”芳期无意再刺激司马修,但当然不肯让他带走薇儿:“司马娘子被废妃位,不过官家说了,薇儿的郡主乃先帝所封,薇儿年纪小,尚且不知世情,自是不可能附逆的,官家还下令让外子及我抚养薇儿,司马舍人的要求,在我看来相当无理,恕我不能听从了。”

“晏迟人在哪儿,我不和你这女流理论。”

“外子不在家,我也不知他赴谁的邀请去了,司马舍人既不想与我争议论,那我就送客了。”

芳期更不愿和司马修废话。

现在不是拉仇恨的时候,司马修该恨的人是羿栩这个元凶,毕竟羿栩才能够逼死羿杜。

晏迟和她,跟羿杜之间本就不存任何情义,哪里论得上无情无义呢?

该去质问天子才对,凭什么自己决定了要过继羿杜的子嗣承皇统,凭什么又猜忌太子生父威胁皇权,猜忌也就罢了,非要把羿杜置之死地又是为什么?对了,司马修更该质问的人是他的嫡亲姑母,司马芸为什么就这样容不下羿杜呢?

最好是为羿杜报仇雪恨去吧,放两把火,一把烧了慈宁宫,一把烧了福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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