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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群的朝廷官员与芳期这么个弱质女流当场对峙,这仿佛也可以成为一场“奇观”,要知道大卫的俗情虽说并未限制妇人必须困于内宅寸步不出,连见一见外男都将成为不守妇道的罪条,可也从未鼓励过妇人女子管问外务甚至于国政,官员与女眷之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对峙争端的过节。
可芳期的身份毕竟不同普通官眷。
她作为湘王妃,着实也助益过晏大王一手操控的不少“党争”事件,且“战绩”辉煌,可谓百战不殆,现要跟别人再说她其实不问外务的话,那就只能精简为两个字了——虚伪。
晏迟现如今不在临安,沈炯明又有迫切需要与湘王府争端的理由,那么选择直接向湘王妃发难似乎就不为奇谈了,更加符合情理的尚有一点——当福宁阁起火,芳期这个湘王妃还的确宿留大内,有成为整体事件知情人甚至于策划人的条件,沈炯明一伙子官员针对湘王妃提出质疑并非无的放矢。
芳期当然也不会怯战,就连明皎,也没有站出来喝斥沈炯明欺负弱质女流的想法,她甚至都有些摩拳擦掌,真恨不能把自己个儿也卷进这桩关系重大的是非中,横竖她今日前来西楼居时,诸多亲长对她也没有一个字的叮嘱,明皎便将亲长们的沉默视为对她的言行不加约束,她也是可以自由发挥的。
故而当芳期站起来的时候,明皎也跟着站了起来,但芳期却是不先搭理沈炯明,而靠近西楼居士身边。
“沈相臣等的来意既非清谈,而是要与我探讨社稷安危的大事,本不与居士相关,居士不如避开这些烦扰,待这一桩事了,再继续今日的聚会吧。”
芳期这样说,也是为了避免日后再给姜姨祖带来源源不断的滋扰,彻底毁了西楼居的清静,想居士已有多年不曾论言朝堂之事了,若西楼居内今日开此先河,于世人而言这里俨然再非避政之地。
芳期的手,却被居士轻轻一握。
“三娘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的苦心我能体会,不过我虽年老智昏了,却总还是难免心系社稷安危的,俗语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虽为妇道人家,一体的安危生时的悲喜却总也是赖社稷国祚保全,正所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论是匹夫还是妇人,谁都不能置身事外,三娘曾随晏王出征,平定九地之乱,只恨我年老体弱不能略尽绵薄之力,现而今晏王又往襄阳抗击辽逆挑发的兵祸,沈相臣等却借机向三娘发难,老妇人虽非朝中之士,却乃三娘的亲长,正该听一听沈相臣等究竟有何凭据为难三娘,若有证凿,老妇人自当与三娘同,可若是血口喷人,老妇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娘受辱。”
西楼居士这番话,让沈炯明大是窝火。
他起初听湘王妃一口一声“居士”,心中是极侥幸的——西楼居士与太师府决裂不是秘密,莫看着湘王妃时不时的就往西楼居走动,既不敢以“姨祖”相称,足见西楼居士并不如何待见她这个亲王妃,这当然是件好事,毕竟西楼居士的立场很可能影响到在场士人及官员的意愿,虽不能争取西楼居士跟他们一同声讨湘王府,但只要居士不涉这场争辩,至少对湘王府就不会有任何助益。
沈炯明于是立即冷笑道:“沈某从前听闻居士虽非安于内宅的普通女流,诗笔言谈多涉朝政时局,总归还有论事不论人帮理不帮亲的佳誉,不想今日谋面,听闻居士一番言论,竟明知湘王、湘王妃行为祸害社稷之罪尚还姑息,这可真真是……看来居士的眼中,也并非完全看不到权财富贵。”
“权财富贵既然存于世上,老妇人同样在世上存活,又哪里能够为了所谓的佳誉而全然与富贵中人割裂呢?正如贫贱之辈不乏险恶之徒,富贵中人自然也有正直之士,老妇人交人,从不论富贵、贫贱,而在于情性是否相投,三娘不但是老妇人的晚辈,老妇人更视她为忘年之交,沈相臣便不必用名声佳誉威胁老妇人与之楚河汉界了。”
辛远声早已摁捺不住,此时起身,上前两步,竟有如率先与沈炯明形成对峙:“近日以来,临安城中谣言四起,究此根源,尽为沈相、金大夫授意家人煽动散播,然今日唯沈相率众刁难湘王妃,莫不是时至如今,金大夫仍然还以为他不出面则能隐于幕后,只做那只推波助澜的手?居士不过避居西湖之畔的闲老,从不参涉朝堂党争,尚能为护亲友铤身而出,想不到金敏堂堂丈夫,竟为自保而龟缩在同党盾后。”
他这话音刚落,便见沈炯明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辛远声心中不由“咯噔”一响。
一个人大笑而入,正是缺席这场对峙的金敏。
“金某好歹也算晏无端的长辈,自然也将湘王妃视同晚辈,本想着晏无端若是今日在场,金某才便于出面与其理论,然今日的西楼居,唯只湘王妃一个妇道人家,金某身为长辈,又怎好过于为难她,没想到辛侍郎却以此为借口不依不饶,看来金某所料不差,晏无端并非仅只因为沈相臣不从于他的摆控方才生党同伐异的居心,就连金某,甚至连兴国公,但凡曾经弹劾过逆贼赵清渠之人,晏无端都要陷害谋杀,将我等一网打尽了!”
这话听别人耳中还罢,一字字的落在赵瑗耳里,恍如有千钧的重锤一下下的砸进胸口,她握紧了手里的茶盏,咬牙忍着汹涌的泪意,刹时间竟想:我还是高估了自己,三嫂明明提醒过我今日这些人会借口父亲的旧案发难,三嫂甚至还规劝我莫如避开,是我坚持要来,可现在,真恨不能手刃金敏这老贼!!!
辛远声更是沮丧,埋怨自己过于浮躁着急,意图是不让金敏独善其身,没想到反而踩中了陷井。
这个时候,湘王妃终于又说话了。
“我可从来不知金大夫竟然将外子与我视为晚辈,这还真是……让我心中大生恐惧啊,想当年金大夫连血亲的骨肉都能痛下杀手,有这样的长辈,着实让我这妇道人家坐卧难安。”
东平公的旧案已经过去多年,市井间早已不再议论了,又因当年东平公有如众矢之的,百姓们其实不大知道金敏在这起旧案中的“作为”,可在场的尚有不少士人、官员,他们对金敏的“作为”多少有所耳闻,就有那么一位,轻声嗤笑。
“当年一案,主首认罪伏诛,先帝本有意宽赦赵门家眷稚小,金公为罪首姻亲,却谏言从重罪处,当年某便觉金公大义灭亲之举荒唐可笑,既谏从重,谋逆当诛九族,金公自己也在九族之内,这大义灭亲的奏章递上去了,金公为何一直不曾伏法呢?”
这话说得有趣,把芳期都逗笑了,便看了一眼那讥刺金敏的人,大抵已是年近不惑了,着布衣,未戴冠,看来并非仕场中人,但举止气度却有别于市井,应当是个士人。
“关于金大夫的品行,人心自有衡度,我也并无兴趣为此争论探讨,横竖是如今官场上,着实正直之士远远少于奸诈之徒,金大夫这样的小人平步青云也不算什么咄咄怪事了,早前辛侍郎的话,不过质疑金大夫明明干尽了居心叵测之事,却不敢出面与我理论而已,但金大夫一开口,却指责外子意图将你等谤害陷杀,要金大夫的理据仅是辛侍郎的质疑,这可不能让人心服口服。”芳期贝齿稍露,看上去并无讥刺的情态。
所以尽管话锋犀利,却让在座旁观的人尽觉俏皮,有几位甚至忍俊不住。
金敏倒没有沈炯明一般容易上火。
“世人皆知,赵氏乃罪逆赵清渠嫡女,因此被没为官奴,晏无端讨得此奴却待之有若姬妾,甚至于连湘王妃也只能纵容赵氏与之平起平坐,老夫试问湘王妃,遍论临安诸多府邸,可有哪个奴婢能享赵氏之荣?晏无端及你如此厚待罪逆之女,足证对赵清渠这个罪逆的情义了!”
一声不吭的阿瑗,忽然就引人注目,她却已经平息了情绪,仿佛未曾听见金敏这番话般,也任由他人打量。
“外子与赵姬本有青梅竹马之情,此事无论是先帝,抑或今上都乃心知肚明,故而外子相求先帝,直言日后将好生照顾赵姬,先帝恩准,虽赵姬并未得先帝宽赦罪奴之籍,但外子对赵姬从来厚待,且直言不讳,从无掩饰遮瞒,无论是先帝还是今上,何曾因为此事责斥过外子?真不知金大夫有什么资格管控湘王府如何对待家人,还口口声声以此为证凿,指斥外子心怀不轨?”
说到这里,芳期又笑了笑:“倒也难怪,如金大夫这样的人,为求自保,为求飞黄腾达,连亲骨肉的生死都能置之不顾,这份阴毒的心肠,的确与外子有天渊之别,所以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透外子为何会厚待赵姬了,便只能认定外子居心叵测。”
姜居士听到这儿,竟也忍俊不住:“老妇人同样视赵娘子为忘年之交,且深为赵娘子的才情所折服,故而我这西楼居次次设谈,都不忘敬邀赵娘子为上宾佳客,老妇人与赵公缘铿一面,是否就因为与赵娘子交近,在沈、金二公看来,也是附逆的罪徒了?”
“这简直就是荒谬!”一个士人横眉竖目。
另一个官员,也乃西楼居的常客,此时也不胜其烦:“要若沈相臣与金大夫嚼来嚼去尽为这些荒唐的凭证,我看也别快理论了,省得既坏了我等清谈的兴致,又自讨其辱。”
这个官员芳期是认识的。
他是个言官,有弹劾百官之权,此位言官却从不涉党争,但当然不代表他对福仁阁的大火漠不关心,近日以来市井间流言哄起,此言官实则也十分关注,今日眼见着湘王妃竟然出现在西楼居,还多以审视的目光暗暗打量,他并无偏向,可现在,却对金敏的举证嗤之以鼻了。
并非就有了偏向,而是更迫切的见证有理有据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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