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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步入勤政殿。

此一殿堂虽然也是位于内朝,但于真正的内朝,因为后建的福宁殿却形成了差异,成为临安卫国一座颇为特殊的建筑,可说他在内朝,也可说他在外朝,一般情况下举行常朝,都是在勤政殿,只有朝议更多的是在福宁殿举行,因此逐渐的,勤政殿便不再轻允后宫嫔妃涉足,就更不用提外命妇了。

但它又区别于外朝,不再轻允涉足并不能理解为禁止涉足,比如今日就是个特殊情况,因为湘王主持之下,此番常朝理判的是发生在内廷的事故,故而不得不允许卷涉进这一事故的后宫嫔妃,以及知情人湘王妃当场供诉。

芳期的左侧,临时树立了一长排的画屏略作隔挡,但这并不如何防碍她瞻顾勤政殿的场景,她首先看见的当然是九阶云梯上那张宝座,现下宝座上空空如也。

湘王代为主持朝会,当然不代表他就能坐上那张龙椅了。

芳期并不注意去看宝座后那面那张鎏金龙云雕屏,晃过的一眼,也只留下一抹纯正的金辉,她的眼睛顺着陛梯上去又顺着陛梯下来,从正殿里几大“顶天立地”的巨柱里兜行,纯正的金辉就变得深浓了,但并不足够点亮眸光,芳期的眼睛再经过与她相对的,那些带着展脚幞抑或服朱抑或服青的臣公,很机敏的,就锁定在唯一服紫的晏大王身上。

着紫服,佩黄带,是羿栩赐于湘王的特殊服饰。

一条还算宽敞的“言道”那边,湘王坐的是首把交椅。

他本就有些“孤立”出行列,故而这样显眼其实理所当然,不过芳期却仍然觉得她的目光并非因为晏迟的座次所吸引,因为晏迟坐在那时,所以她的眼睛才迫不及待的仅把勤政殿匆匆一顾,落实在他的身上,哪怕是有生之年,芳期觉得自己应当不会“再游”勤政殿的机会。

此时的她又何曾设想到许多许多年后,她会再次坐在此间殿堂,义愤填膺的怒视着那张宝座之上的人,太多的质问,如鲠在喉,胸腔里翻涌的是悔不当初,痛恨自己的妇人之仁。

可现在的芳期,尚有心情和身边的陈皇后交头接耳。

当礼乐奏响时,所有人都已面对那张其实空空荡荡的宝座行了礼,依次落座,按理说朝会已经正式进行,不过礼乐未毕,大家都还要摁捺耐心,据说卫朝规定官员上朝时必须佩带长脚幞,防的就是官员们在下头交头接耳,可女子是不会佩带官帽的,则这未绝的礼乐又确实不足以烘托出严肃的气氛,反而为窃窃私语造成了便利。

陈皇后微往芳期这边倾了身,极其轻松的口吻:“看看沈炯明和金敏那模样,现在就积攒足怒发冲冠的劲头了,一阵间保管暴跳如雷,我过去可惜就没机会去勾栏戏社看打闹戏,不曾想今日却能在勤政殿一偿宿愿,不能细想,细想来现在就要笑场了。”

“且圣人坐的还是贵宾席。”芳期也调侃道。

“贵宾席不算什么,最难得的是湘王殿下竟然要亲自登台承挑主角呢,这机会从哪里找去?”

“圣人别忘了,咱们也是戏中人。”

“虽在戏中,却不妨碍看戏,这才是真正的意趣呢,去年此时,若谁跟我说我还能效仿一把伶人,我管保连牙都要笑掉半排。”

芳期:……

好吧她无法想像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只剩下一排半牙的情境。

忽然又感受到两道关注的目光,芳期略偏了身就与司马环来了个四目相接,司马环立时报以恬恬淡淡的微笑,芳期也笑着冲她颔了颔首。

晏迟已经答应了,司马权尚还稚拙的孙儿不会因为此一事件受到诛杀,所以芳期不觉得亏欠司马环,司马环本身虽未行恶,且还一直袒护着芳舒,不管芳期与芳舒间的手足之情是否仍如昔日,但芳期还是古今司马环的善意,但谁让司马一门和湘王府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呢?芳期不会再与司马环进一步交谊,你助我,我答应履行你提出的条件,因此不拖不欠,谁也没有利用谁。

芳舒今日不在场,虽说她也是人证之一,但无论是她的供辞还是身份,前者是无必要,后者是受礼法所限,说穿了芳舒还不资格涉足于勤政殿的朝会。

此时,芳舒正在已被焚毁的福宁阁。

焦土残垣像这座华丽的宫城坦露在太阳底下的疮疤,污浊腐朽的本像再无修饰,有些刺痛人的眼睛,所以芳舒极快转移了目光,她看着那些仍然蓬勃的碧萝,已经开始绽放的菊朵,没有因为此间荒无人气的殿阁就无精打彩,芳舒觉得这才是华丽的效用,没有什么修饰不了的,正如焦土残垣终会有宫人清理干净,福宁阁也会重新修建,比过去更加的美轮美奂,而殿阁的主人,总是以新替旧,旧人才会觉得这个疮疤无比狰狞又刻骨铭心,新人是很快就会遗忘的,她只需要记得,不要再让更新的人在她的殿阁里造成丑陋的疮疤。

她要留下来。

司马环期待的是离开,但她不能离开,她不能再一次的和太子骨肉分离,所以她必须要做一些事,而这件事,她已经做成了。

礼乐的余音里,陈皇后正对芳期说起一件事:“今日之后,宫里就算彻底安宁了,我与覃娘子是一样的想法,不如把薇儿接进宫来,薇儿虽说住在湘王府也没什么让人放心不下,可她总归还是皇家的郡主,受皇家的抚教才更名正言顺,如此,覃娘子也能留在宫里照顾薇儿了,不然她们是母女,却一直骨肉分离……覃娘子如今的身份,长期寄居在湘王府确然不合适。”

“这是圣人的意思,还是阿舒的意思?”芳期虽这样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话是覃娘子提出的,不过我也认同。”

“我却觉得,阿舒不宜久居内廷。”

“可我已经答应了……”皇后颇显得为难:“也怪我事先未与阿期你商量,但既然答应在先,总是不好又反悔的,阿期不知,前头还出了一件事……”

出了什么事未及说,礼乐声已经歇止。

殿内的气氛便徒然凝重了,陈皇后自也不好再继续跟芳期交头接耳,恢复了端正的坐姿。

沈炯明仍是率先发难的人,他因为还没正式遭到罢黜,座次仍在宝座云台右侧的第一大序列,也就是说他能看见女眷的座席,确定出席之人既无司马太后,又无己方“选手”宸妃,不过鉴于湘王妃当初在西楼居,一口咬定太后毫发无伤,之于宸妃是否已经得手,沈炯明倒也不是特别拿得准——按照简单且正常的逻辑,倘若宸妃已然得手,并未被当场逮获的前提下,湘王妃应当不会咬定太后侥幸从火海逃生,因为今日当场理辩,如若太后不在现场,湘王党还能拿出什么真凭实据?!

所以这几日,沈炯明和金敏也做出了剖析,他们现在怀疑的是宸妃得手,但并未能将太后刺死,纵火后也没能够顺利全身而退,太后重伤,性命却在,这对于他们而言当然是十分不利的状况,所以湘王妃才有底气在西楼居和他们当场理辩。

针对如此不利的状况,沈炯明及金敏也作出了应对的方案。

他们不再咬定太后已经身故。

“上太保昨日回朝,仗着已然生俘辽逆耶律齐,赶着今日便要公审我等,无非是仗着新立下的功勋,企图左右舆论,诬篾我等才是谋害太后的真凶!更何况此时朝堂之上,皇后、湘王妃等等均获列席,唯有宸妃仍然不露面,越更坐实了上太保的企图!沈某主张,今日要么请出官家主持审断,要么暂止审断,待兴国公回朝之后再行公论,上太保若非心虚,不至于坚持身具凶犯之嫌,继续主持这场审断吧!”

沈炯明既已率先发难,金敏等等党徒均是“附议”一片,气势看来也很强盛,晏大王态度暧昧,但他的不少党徒也七嘴八舌的开始了反驳,大殿之上吵成一片,四面都激荡起了回声,芳期很觉愕然,她是真没想到所谓的朝堂公论,居然也能像市井之徒挽着袖子吵架似的,说好的有理不在声高呢?道理明明就是靠吼……不对,看晏大王那模样,他应当是不准备加入这片“和声”。

芳期就很想听她家的晏大王讲道理。

既是一片嘈杂,陈皇后再度失去了敬畏心,又微倾过身子来,交头接耳:“我也从没见识过朝议的大场面,只是主持后宫事务时,嫔妃间偶有争执,却也没这般七嘴八舌两拨人互吼的作派,都说我们是妇道女流没见识,我怎么瞅着,这些满腹经纶的文臣,更加没有体统。”

芳期点头,表示她也有同感。

这个时候她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完全脱离嘈杂的声音:这算什么,其实多少朝堂公论,都是靠嗓门大吵出来的赢面,毕竟大殿这么宽敞,说话声音太小慢说皇帝了,自己人都怕听不清,谁说得更多,声音更大,就更有存在感,甚至比嗓门比不过,动拳头也是有的,有些文明点的官员,不也往往先把官帽给摘了用挂冠请辞做威胁,才能赢得个说话机会么?

芳期:小壹你还活着?

她可真是太震惊了,缄默了这么久的系统,今天终于又再发声,原来这家伙还一直寄身在她的脑子里。

小壹“恩恩”着:我一直积攒着能量呢,还有半条命在。

但就此之后,小壹又再沉默了,芳期也不急着在这时呼唤她在线,今日本没有小壹的事儿,她更不希望受小壹的干扰,芳期早把小壹判断为敌我难分,但因为小壹的突然“现身”,更加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晏迟身上。

看来晏大王的这一举动,让发明和指使小壹的蓝先生及吕博士感受到了莫大威胁,这才是小壹停止沉默继续现身的本因,是否说明——原生世界,这场公论也是存在的,而且成为了影响大卫存亡兴衰的关键节点。

历史的正轨,并未产生太大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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