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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淮王辞宫,羿栩问昨日负责服侍淮王的宦官,宦官因早得了叮嘱,此时“对答如流”:“殿下至宁思阁,即沐洗歇息了,老奴暗中留意,殿下其实一直辗转反侧未能成眠,至三更人静时分,老奴于窗外竟听闻殿下低泣出声,早起时殿下也只硬咽下两口清粥,因知官家今日有早朝,只让老奴转告官家他就不等罢朝之后当面拜辞了。”
这才是真情实感!
亲骨肉夭折引生悲痛本不奇怪,淮王哪怕锤胸顿足哭出来都合情合理,反而是如此克制的行迳着实蹊跷,天子心中的破土而出的猜忌之苗,就此又再长高了几寸。
鉴于那苗头还未生成力杆,蔓出枝节,天子并未感觉到抓心搔肺的焦灼感,针对有所隐瞒大不坦率的淮王他还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就像有的人腋下新长出来的肉疙瘩,不痛不痒的只有自己能够察觉到,大无必要就有将它剜除的想法,相比起淮王,怎么说服晏迟接受以宫人柳氏的死了结太后行凶这桩命案更让天子觉得伤脑筋,这天他备下了酒席,才让潘吉去请晏迟入宫,喝着尚酝局的佳酿,羿栩少不得假惺惺地关心一番小郡主的身体。
晏迟跟刚从冰窑里出来似的,大热天也一身寒气。
“现在都还没清醒,慢说妻妹,连内子昨晚都是一夜不曾合眼,寸步不离守着小郡主,臣今日奉诏入宫时,还挨了内子一个大白眼。”
羿栩:……
干咳两声,竟觉嗓子真是又涩又痒的,没忍住又真咳了两声,神色很是尴尬:“湘王妃还是该多劝劝覃孺人,不幸已经造成,切勿哀毁太过……”
“说起哀毁来,妻妹倒不至于。”晏迟微微蹙着眉头,似乎想说什么话又忍住的模样,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今早上,淮王令人来请臣之妻妹回府,说是该筹备丧仪了,内子亦觉虽说淮王府的事该是淮王及淮王妃主持,不过妻妹毕竟是淮王府大郎的生母,幼儿不幸,惨遭毒手,这最后一程送葬,妻妹若不参与怎能心安?因此内子虽然明知妻妹牵挂小郡主的安危,又因大郎遇害一事对淮王妃多少有些埋怨,才不愿归家,不过鉴于淮王此番遣人来接妻妹是为正事,内子非但不能驳绝,还小心措辞劝说妻妹先归淮王府。
但妻妹自己却拒绝了,她说她不信人死后还有亡灵,否则世间多少被陷杀谋害的无辜,怎会纵容凶徒逍遥法外……”
羿栩没忍住又是一阵咳。
暗忖着:孺人覃氏这话,分明是对太后的怪怨,她胆子倒大,也罢了,念在她经遇丧子之痛,有几句恨怨之辞也懒得追究。
“妻妹还说她既不能为子女申告重惩严办元凶,日后已是注定悔愧难安,慢说在丧仪上哭灵,哪怕是以身殉葬,泉下也无颜再见骨肉,与其在丧仪上装模作样,不如精心照顾好饶幸逃脱一劫的小郡主。”
这话里,也是明知天子会包庇太后的罪行,杀害骨肉的真凶根本不可能受到任何惩罚的“觉悟”。
羿栩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上一口气了。
“唉,这件来我心里明白,都是大娘娘的不对,想来覃孺人及湘王妃,心中都有怨气……”
“内子闻知凶讯,立时就要更衣,穿着命妇服再往丽正门击登闻鼓……”
羿栩:!!!
“官家安心,内子倒也不是全然不知分寸的人,且妻妹却也看得透彻,称哪怕是将太后的恶行声张,官家又能如何呢?由古至今,以孝治国,身为人子怎能斥罚生母?官家也只能是代母受过,可为臣民者,又怎能逼君主代受罪罚呢?那是逆臣,是不忠不孝。”
羿栩用指头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
“官家召臣入宫,妻妹与内子都想到了定是为昨日的事案,妻妹对臣说,臣能解小郡主体内剧毒,她已是感激不尽了,万万不敢再给湘王府添麻烦,她不会再追究什么。”
羿栩心情复杂地和晏迟喝完了这场酒。
也说不清哪里不对,就觉得无法将这件事彻底放下,蹙着眉头闷坐着,到晚间,才终于是把晏迟的一番话,向清箫复述,也说了他的困扰:“按理说,这件事算是了结了,覃氏一介孺妾并不敢逼君也是情理之中,苦主都忍退了,纵然湘王妃狂慢,这件事其实于她丝毫无损,她也作罢更符合情理,可我总觉得哪里似有蹊跷,又着实理不清头绪,穆郎也琢磨琢磨,究竟是我多虑了呢,还是真有不符合情理的关节。”
“湘王殿下是话里有话!”穆清箫斩钉截铁道。
羿栩心头跳了一跳,却依然不能立时抓住关键的头绪。
“湘王是觉得覃孺人的态度有蹊跷,对于亲生儿子遇害似乎并无哀痛,连丧仪之事都漠不关心,官家试想,官家已然察觉了淮王对覃孺人情分更深,既是如此,覃孺人哪能毫无感知?按理说覃孺人纵然迁怒于淮王妃,总不至于涉及淮王,淮王亲自去湘王府接她归家,她竟避着连淮王都不见面,要说覃孺人是在置气吧,可还不忘提醒湘王勿为这件事案叩请公允……某觉得覃孺人,固然埋怨太后,却似乎更加埋怨淮王般,竟大有与淮王决裂之意。”
“听穆郎这样一说,我也越发觉得怪异了。”羿栩紧紧蹙着眉头。
清箫度察着羿栩的神色,续道:“湘王或许也在犹豫,所以未尽直言,莫如某过上几日,借口往湘王府探望小郡主,私下再与湘王一谈,湘王或许肯更多点拨。”
羿栩允从了。
他对清箫与晏迟交往越多的事毫不介怀,一来自然是笃定晏迟并不好男风,甚至于连清箫,也非“同道之人”,经这些年的共处,清箫虽则渐渐认同他为挚交,不过他但有更加亲昵的举止,清箫着实是有几分不自在的抗拒,羿栩反而不敢唐突,更无奈的是他因为身患隐疾,于情欲一事竟是有心无力了,所以也只好局限于“神交”。
再则,晏迟行事,自来随心所欲,疏狂不羁,这样的性情倒是跟清箫极为近似的,性情相投者,往往易为友朋,实在是自然而然之事,他非但不介怀,甚至乐见其成。
晏迟对清箫不设防,湘王府中事,清箫多少能够知闻,对于天子而言,权臣之事自然知道得多胜于知道得少,羿栩既然认定了清箫为“良伴”,对清箫当然最为信任,态度大有别于对待晏迟这样的权臣。
他笃信不管清箫与晏迟有多清的友谊,都不敌和他之间的情分。
薇儿是三日后才清醒的。
孩子能睁眼了,也恢复了知觉,时常喊痛,泪水盈眶,芳舒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背过身越是咬牙诅咒司马芸不得好死,更关心的仍然是薇儿的病况。
晏迟也不瞒着她:“丹药具毒,我用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虽解了鸩毒,但丹药之毒还需慢慢拔除,令嫒现在呼痛,是因骨骼内脏确有痛感,这样的状况还得维持一月左右才会消解,半载可停施针,一载才能完全停服汤药,孩子十岁之前都必须用药膳调养身体,或许不至于损及寿元。”
芳舒整个人都如虚脱般,不自觉就往芳期身上靠去。
“薇儿总算是醒来了,舒妹妹也该听从医嘱,调养调养自己个儿的身体里,你这一连几日,总共恐怕都未睡够五个时辰,更没有顾上好好吃上顿饭,就算铁打的身子骨都怕是熬不住了,今日必须听劝,先吃饱肚子,再养足精神,不许再折腾自个儿了!你放心,薇儿我替你照顾着,必不会有任何闪失。”芳期劝她几句,又立时叮嘱仆妇们准备饭菜。
芳舒红着眼眶:“三姐提醒得是,薇儿还没大好,我是连病都不能病的,只我着实没有胃口,还是得麻烦殿下再舍我几丸药。”
“胡说,就没有把药当饭吃的道理,你就权当把饭当药吃吧。”芳期叹了口气。
一连几日,芳舒吃不下几口饭,不靠加了参葺养气的药丸撑着,她早就倒下了,可这哪里是长久之法?
今天无论如何都得逼着她吃好睡好。
晏迟不便在芳舒暂住的客院久留,替薇儿施了针就离开了,又正好今日清箫来见,他干脆就留了清箫喝了场酒,至傍晚,等芳期也回了清欢里,他才道:“我已经遣人通知了羿杜,他的女儿算是彻底脱险了,羿杜明日应当就会来接覃孺人回去。”
见芳期立时就要发脾气,晏迟忙安抚她:“淮王妃生的儿子夭折了,她哀毁过度,卧床不起,丧仪根本没有女眷可以主持,羿杜尚能遮掩过过去,可覃孺人对‘亲生子’的丧仪不闻不问,居然留在我们家,丧仪上连面都不露,这样的事大不合乎情理,如今司马芸虽然知道了调包一事,羿栩尚且被瞒在鼓里呢,羿杜想不到如此周全,司马修肯定会从旁提醒,今天清箫来,已经知道小郡主转危为安的事,必然会禀报羿栩,羿杜肯定会逼着覃孺人归家。
我知道王妃心里有怨气,为覃孺人打抱不平,但我觉得覃孺人最心系的,无非她一双子女的安危,太子就罢了,有陈皇后护着太后难下毒手,可小郡主若是回淮王府去,司马芸应当不会放过她。
覃孺人答应羿杜继续配合顺从,却可以与羿杜谈判,先将小郡主留在湘王府,在我们家,司马芸才是鞭长莫及,哪怕她恨毒了羿杜要将羿杜的子女斩草除根,也休想再动小郡主毫发。”
芳期情知晏迟的话才是正理,脾气就发不出来了,只郁郁道:“今日点了安神香,才让舒妹妹睡了这些时辰,这会儿子我可不能再让她闹心了,等明日吧,明日我再劝一劝她。”
芳舒却并不需要芳期劝服,次日她终于见了淮王,而且也终于答应回去淮王府。
只是在离开前,流着眼泪将薇儿拜托给了芳期,硬着心肠转身。
这天的太阳有点毒。
芳舒却直盯着那轮毒日。
她是绝对绝对不会放过司马芸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她要亲手杀了司马芸,就算如此都不能消释薇儿无端遭受这场苦痛的恨意,她发誓,一定要让司马芸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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