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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阁子里置了冰盆,便是三伏天里也不觉炎热,闵妃摇着团扇迎上前的时候,芳期却鬼使神差般往她身后的窗子望了一望,竟是这面窗,几乎正对着她刚才所在的那间酒阁子,能清楚瞧见门还敞着,只是门里并非直接摆了饭桌,设计成一个迂折,看不见孟获的人影。

芳舒也笑道:“我们来的时候,正好见三姐进了对门,汴王妃便专挑了这一间,我们两个还作了赌,赌三姐能不能抬眼就看见咱们,没想一直盯着瞧,也没见三姐从门里出来,怎地就突然推门进了这间?”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太过复杂,芳期干脆就忽略了,反问道:“我还想问你们呢,是碰巧遇见了,还是约好今天一齐来的?”

说话间她已经坐下,接过胡椒斟好的凉水喝了一口,笑吟吟地看着两人。

闵妃道:“阿期不如猜一猜,看能否猜中。”

芳期跟芳舒对了对眼,芳舒就拿团扇掩口笑道:“三姐可别指望我会给提示,我已经被汴王妃收买了,难得再交一位知己,从此三姐与汴王妃,在我眼里可是一视同仁。”

那团扇就坚定地一直掩了嘴巴。

“我猜,昨日宋国公府的婚宴上,你们二位定是约好了。”芳期笃定道。

闵妃将芳期看了又看,一击掌:“真真了不得,阿期也学成了湘王殿下那神机妙算的本事。”

芳期就拿扇子指着芳舒:“她说不提示,到底还是偏心我的,既讲了你们二位已成知己,自然是约好了一同来。”

闵妃恍然大悟,笑着去夺芳舒的扇子:“拿这劳什子遮着嘴有什么用?挡得住你那大嘴巧舌。”

芳舒任由扇子被夺了去,才说道:“汴王妃担心我今日不方便出门,又知道今日原是该我探望薇儿的日子,所以昨日约了我,还特意当大王的面说了,怎知今日我们去无情苑,一问,才知三姐竟不在家,我本是想问问湘王薇儿的情形如何,三姐不在家,怎好见湘王?所以才遂了汴王妃的意,先来这里跟三姐会合,横竖今日是受了允许出门的,确然也不用着急赶回去。”

“今日湘王竟没陪着阿期来韶永厨?”闵妃忽问。

正好这时吴氏亲自带领着几个女子呈上酒菜来,芳期就先没回应,等她们又都出去了,她才端起凉水盏:“我还不能饮酒,只能以凉水为替了,小闵也就罢了,舒妹妹却难得放松,借着小闵的酒资,我的地方,这餐你可得吃好喝好,时辰还早呢,整一个下昼,都能陪薇儿。”

闵妃怔了怔,哭笑不得:“阿舒可听听,她是个大财主,这里又是她的地盘,却讹我出酒资,世上可有这样吝啬的人?”

芳舒饮了酒,轻轻放下酒盏:“三姐想方设法让我松快一日,与汴王妃的心一模一样,王妃刚才特意问起湘王来,也是体谅我牵挂着薇儿的病情。”

“他今日有事出了门,并不在家里,不过关于薇儿的状况,我也是清楚的。”

芳期就将晏迟跟她说的那些话说了一遍,不让芳舒悬着心,三人这日倒是当真像聚会一场,不急不慌地吃了饭,才至无情苑,又一直到傍晚,闵妃才跟芳舒告辞离去,芳舒还牵着薇儿送到门前,芳舒见薇儿的身体果然更有了起色,既心安,但离开时仍是一步三回头,待登了车,还在窗子里直冲薇儿挥手。

晏迟回家时,月亮都明晃晃悬在星河里了。

身上却既无酒气又无脂粉香,芳期忍不住打趣他:“知道的晓得晏郎今日是去寻欢作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只是去了个正经地方,一本正经跟人茶话清谈呢,就连我,要不是还记得你早上穿的正是这套衣裳出门,都得怀疑你先寻了个地方沐浴更衣罢,才能这样一身清爽,毫无痕迹。”

此时芳期正在逍遥尘的一间水亭里乘凉,晏迟问得她在这里,是迳直就过来,听这话,干脆挨了芳期坐下,侧脸笑看她:“现下世人都晓得我惧内,虽是请我去听曲饮酒,谁还敢真让那些庸脂俗粉来讨我的嫌?无非是叫几个美貌的伎人在侧,见我无动于衷,又打发了她们走开。

不过嘛,风尘里还确然不乏脂粉英雄,今日有那样一位,据说是秦淮河畔出了名的花魁娘子,东道主耗了重金将她请来,只在席间酒话填词,才情不俗就罢了,难得的是敢在席间讥谑众官员,道破他们乃是尸位素餐,把此行的资酬,转托于我,说是哪怕她远在金陵,也耳闻了王妃开办的善堂,这笔钱,便是她的捐资。”

“原来席上众人皆为尸位素餐,唯有大王不同寻常啊。”芳期转过脸,去看水亭外的那片湖面,白莲花在月色下似乎更添了莹洁。

晏迟眉眼俱是笑意:“我不过是沾了王妃的光,那位佳人仰慕的可是王妃,并非我。”

“如此,倒该请那位娘子一见。”芳期仍然扭着脖子别开脸。

“王妃这就不懂了,所谓的缘铿一面之叹,不过是俗人的想法,论来世间最雅致的交情,正是慕名而神交。”

“好了,我知道我是俗人,大王何需提醒。”

“还真生气了?”晏迟开怀大笑:“哪里有什么花魁娘子,是我杜撰的故事罢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便是耗再多的钱,也请不动真正的风尘巨眼。”

“这样说来,风尘巨眼晏郎确然认识,只不过非今日所见罢了。”

“还真认识。”晏迟坦然道:“不过认识又如何呢?我虽敬她们才高品卓,只我却并非才高品卓,而是她们最忌惮,不愿深交的心机毒辣城府阴森一类人,甚至连为知己亦无机缘,倒是我也并不觉得可惜,因为纵然如我,不也在这广茫的世间,遇见了真正的知心良伴么?”

他最后一句话,贴着芳期的耳鬓道来,那耳鬓就立即“红红火火”了。

芳期心中本无气,此时更加心中柔软,人就依偎进了身旁的怀抱里,手指扣着晏迟的手指:“风尘之中的女子,见的人遇的事自是非普通女子能比,她们中本是心性高洁的人,经过这些识遇,心性越更高洁并非奇异,晏郎要不是心慕光风霁月一类人,又怎会钦敬她们为风尘巨眼呢?你的机关算尽,为的并非名利功禄,对敌仇,固然是心机毒辣城府阴森,可对亲友,何尝不是真情以待。”

晏迟把手指也略用了几分力道,他的眼睛往前看,看到的是一片沉黯的水面,月色虚浮,那样羸弱的微光根本无力穿透沉黯,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心中某个地方忽然就钝痛了。

“我们明日该回王府了。”

芳期忽然听这话,刚觉诧异,又听晏迟道:“绵谷有一个雷,正在途中呢,不久羿栩即将获报,羿杜死期就近了,虽然这件事我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就看司马芸和羿承昭怎样利用这一记雷,不过羿栩肯定会召见我,王府离皇城更近,处理起事情来要方便许多。”

芳期就觉得心口一紧。

“那舒妹妹……”

“我说了会保她,就肯定能让她置身事外,王妃要相信我,覃孺人不会被羿杜此一事案牵连。”晏迟又睁开眼。

覃芳舒现在会无事。

兴许日后也未必会有事,只要她,不辜负芳期待她的手足之情,且还舍得下……

一个儿子。

晏迟看向自己的手,眼光到处,手指随即松弛。

对于别的人事,他是运筹帷幄,就像把棋子摆上了棋盘,进退留存必须是基于全局,但芳期很早以前就退出了棋局,为了芳期,他已经把棋局重新排布,人世上让他留情的人屈指可数,他以为自己应当是驾轻就熟的,可现在忽然感知了自己的笨拙。

因为愧疚心。

其实应该不开始,不显露,从一个众俗的角度,他应当和芳期“秋毫无犯”,只以冷酷一面示交,默默地把她置于一个安全的境地,就像他对阿瑗的安排,他是完全可以做到而且笃定能够不露痕迹的。

可是呢?

想要留她在身边的贪婪,越来越旺盛,成了欲望。

但不会待以光风霁月,也许此生都不会,他内心最阴暗最狠毒的一面,会一直隐瞒,所以芳期此时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误认了他,高估了他。

计划将成,也许他们厮守的时光也跟着短暂了,他无法完全瞒住这个聪明的女子,总有一日芳期会发现,欺骗,他一直在欺骗她,可是晏迟完全有把握复仇,弑君,唯一没有把握的事,就是让她留下来。

“王妃。”晏迟的眼睛突然就像看得很远了,他立时感受到那片黯沉的入侵,心肠坚硬,血液就被阻滞了,喉咙也在钝痛,让晏迟忍不住咳嗽一声:“我,有时候坐在这里,看着这湖水轻缓,似乎不动声色间,就把旧砂石掩藏,水里的峥嵘在世人不能抵达的地方,我就想其实人心如水。

我们也不是同样的人,是我太羡慕你,从来没有另一个人,比你更加让我羡慕。有的人我佩服,兴许也愿意结交,但我不会因为这样的想法去努力,我其实是他们的看客,看他们活得恣意,也就罢了。

但我对你的心思,完全不一样。我想把你拉进我的生活里来,从此以后同生共死,有你在的地方总是亮堂的,我不是想进入你站的界域,我是想让你过来,来我的界域,我们一齐果狠,一齐阴森,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是什么样的人。”

芳期想挣扎起身,去看晏迟的神色,但她没有成功,她被襟祻在怀抱里。

远远的,依稀有人在唱——

今夜今夕今乐,古水古山古榭,古月照今人,似又梨花胜雪,莫谢,莫谢,一朵盼留情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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