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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州的秋天一晃就过去了,冬天说来就来。世道越来越乱,哪儿都不太平。但对于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们来说并没什么不同,对于明蓁来说更没什么不同。唯一一点不寻常,就是竟然半年多未曾见过曾少铭了。

“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哟!”明蓁烤着火,喃喃一声。

琵琶声忽然乱了一拍,明蓁偏了偏头。芳菲也觉察出弹错了音,手摁住了琴弦,声音有点慌乱,“这个曲子弹得不熟,我下回练好了再给五爷弹。”

明蓁假装信了她的话,把目光转开,投向了炭火。这个芳菲,心里有人了,不用说了,一定就是曾老四。

芳菲放下琵琶,起身去温酒。酒是甜米酒,不醉人的。温好了酒,端给了明蓁。

明蓁垂眸看着她的手,没有接酒。芳菲双手端着,不一会儿就双臂发酸,又往前递了递。“五爷?”

明蓁眯了眯眼。芳菲心虚得不敢再看她,头垂了下来,双臂还端着。最后酒终于被明蓁接了过去。这是明蓁最爱的酒,这时候却没了滋味。

芳菲重新抱了琵琶,问明蓁要听什么曲儿?明蓁叫她随意,芳菲想了想,弹了曲《寻情懒画眉》。明蓁算不上精通音律,但曲子听得多了,好坏总能分辨出来。这一曲深情款款,忧思绵绵,实在和从前弹得不一样。

明蓁认真地看着她半垂的脸庞,很想知道女人喜欢上男人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这么蠢,为了男人丢了自我、丢了自己的本心,叫个男人左右了心神?

但这话最终没有问出口,她管这劳什子的腌臜事?

小梅端着刚刚蒸好的桂花糕一路小跑过来,“哎呀,五爷,外头下雪了呢!”人进来,卷起一股冷意。小梅放下桂花糕,没关门。

明蓁歪了歪头,果然见门外飞起了雪。她笼着手炉起身走到廊子下头。一伸手,冰凉的雪落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瞬间融化了。她的手停在风里,没缩回去,不一会儿手里的温度没了,掌心里终于接住了雪。“雪真干净啊。”

雪是真干净啊!一天一夜就埋住了半个洛州。

躺在雪下头的孟小棠拼命咬着牙,饿了就张嘴吃一口雪。满眼污垢的世界,只有这雪是纯净洁白的。

想那时,孟小棠在洛河里九死一生,凭着胸中那股子恨意,抓住了险滩里的巨石,费力爬上了滩涂。没走出多远,又遇上土匪,抢了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块祖传的玉佩。那玉佩是孟春娥让他当做眼珠子好好护住的东西,他自不敢丢。

孟小棠虽然身上有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到底是水里泡了几天,又没进食,人早没了力气。虚着气争抢了几下,身子一软就倒了地。土匪们见他容色好,便起了邪念。

孟小棠牙关紧咬,没力气反抗,总还有力气去死吧。他拼着一口气抓住了一块石头,他们若真的……他就用石头拍死自己!

总算是他命不该绝,另一伙人来寻仇,干掉了这群土匪。那一撮土匪,带头的名叫武哥,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伶人。因那武哥从前也在梨园讨生活,对孟小棠便有了几分怜惜。武哥不是大当家,但收个人总还是能做主的,于是把他带回了土匪窝。

孟小棠结结实实病了一整个月,等到能下地了,头一件事就是想回洛州找他娘。孟春娥就他这一根独苗,他这一走,不晓得她该怎么活。

但此时世道正乱,到处都是流匪,还闹革命党,朝廷三天两头地剿匪。孟小棠一时半会儿走不脱,跟着土匪们转来转去疲于奔命,转眼就入了冬。孟小棠归心似箭,说什么都不肯再耽误了,辞别了武哥,乔装打扮了一下就往洛州去了。

到了洛州,他也不敢贸然去德庆班。在街上晃了几日,才打听到因为自己伤了明二爷,德庆班被查封了。虽然没死人,到底是没了顶梁柱,加上又赔进去不少银子疏通关系,德庆班在洛州再也没了立足之地,索性远走他乡了。

至于孟春娥,儿子闯下这样大的祸,班主自然不会带她走。孟小棠找了许久都没有孟春娥的消息。他们在洛州也没有什么房产,都是租住的房子,如今也物是人非。

城门前、闹市大街的布告栏里,都还贴着他的缉捕告示。按说他应该逃远些,可他总觉得孟春娥定然是在哪里日夜盼着自己。若自己一走了之,恐无再见之日了。

他在城里徘徊良久,武哥给的那点儿盘缠早用光了。他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唱戏,什么活计都不会。但人总得活着才有希望,有希望找到娘,有希望报仇雪恨。对,报仇雪恨!明家兄妹将他害成这样,他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讨生活实在太难了,因还在海捕告示上,又没有良民证,他不敢堂而皇之地找正经工作,只能到处打零工。为怕人认出来,他蓄了须,辫子也不敢梳了,放任自己蓬头垢面。

但零工也难找。人家看他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这人身份可疑。心善些的,一开始便不要他;那些心坏的,假意收下了他,让他作牛作马干上几日,然后一分钱不给就把他赶走了。他若讨要工钱,那些人就威胁报官。

还有那心肠歹毒的,无意中瞥见他的真容,便偷偷给他下蒙汗药,要将他卖去做小倌。困兽犹斗,孟小棠砸晕了看守,逃了出来。一口气跑到了城外一间破庙里,他缩在佛像下头,看着自己双手沾上的血,抱头痛哭,甚至动了轻生的念头。

毕竟是少年人,这些日子来,骨子里也生生熬出了几分血性。半晌,他擦干了眼泪,对着佛像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天一日冷过一日,他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捡来的破衣服,同大街上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了。可他毕竟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唱的又都是才子佳人,心里还有些读书人的气性,不肯放任自己去讨饭。

尽管饿得头昏眼花,可武哥替他抢回来的玉佩也不敢拿去当。但人总得吃东西才能活下去吧,他开始在地里挖野菜、剥树皮。有时候吃错了东西,又吐又泻,折腾得只剩半条命。地里没吃的以后,就和野狗争食,甚至连破庙里的耗子也烤着吃过。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一个人为了活下去,能吃下这样的苦。他吃过这样多的苦了,再多的苦,都不怕了。渐渐地,他目光里的清澈明亮被命运之手生生擦去,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寒光。

待到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他便开始了复仇的计划。他不愿意讨饭过活,但为了复仇他又打扮成叫花子混进了城里。在明府周围蹲守了半个多月,他摸清了明家人的作息规律。

那明文翰被他伤了子孙堂,洛州地界的大夫瞧不好,便被明家人送到了沪上寻洋医生瞧病。他一时半会儿去不了沪上,那就先处置了明蓁再说。

明府家丁护院甚多,他肯定不能在那里动手。明蓁广宁街的宅子很大,奴仆却不多。因明蓁怕狗,狗只养在前院。他偷摸进宅子,暗暗藏起来观察明蓁的起居习惯,发现入夜后她房里并不留人伺候。

孟小棠捡了把生锈的尖刀,日磨夜磨,直至寒光凛凛、削铁如泥。见破庙外飘起了雪,知道自己报仇的时候到了。

他揣着刀,算好了明蓁到宅子里的日子,先偷偷躲到明蓁厢房附近,静静地等着她来。

这一场大雪下得纷纷扬扬不见停,半夜就将孟小棠藏身之地埋住了。他浑身湿冷,咬着牙静静地等候着血刃仇敌的那一刻。

明蓁从明老爷的书房出来,心里就不大痛快。往院子里走的时候,遇到嫡姐明三小姐。——其实早不是小姐了,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她十多年前就嫁了人,在外头是“陈大奶奶”,但在娘家里,人人都还遵着老习惯叫她一声三小姐。

三小姐正从明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两人就在抄手游廊下狭路相逢了。

三小姐紧了紧身上的深胡桃色貂皮长斗篷,先是上下打量了明蓁两眼,见她那一副男人打扮,便是嗤笑一声。“妹妹你这身衣服赶紧脱了吧,真以为穿了男人的衣服,就能变成男人吗?”

这明府里和明蓁不对付的人太多了,多到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遇上找茬的,高兴了就奉陪奉陪,不高兴了,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明蓁闻言哂笑,“三姐姐好些日子不见,越发富态了。姐姐说的是,可亏得是这样,否则那穿了貂皮还不得变成貂了?”

三小姐气得一瞪眼,本就有些凸出的眼珠子又鼓了鼓。但忽然又摆出了一副笑脸,“原来妹妹是个明白人,晓得自己变不成男人。那做不了男人就还得做女人,做女人嘛,早晚要嫁人的——”

说到这里,她捂住嘴,佯作后悔,“哦,对不住,姐姐忘了曾家要来退婚了,妹妹怕是一时半会儿嫁不出去了。”说着咯咯笑了几声,也不再管明蓁,神清气爽地走了。

果真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明蓁的手在袖子下头暗攥成拳,本想着今日就老实一日不出门了,但现在情绪不佳,自然是要去买醉的。

叫人套了车,在艳阳苑里醉生梦死到了半夜,回了广宁街的宅子。人虽喝了不少酒,实在也没醉过去。她天生酒量好,但这对于她来说并不算什么长处。有时候只想真的醉一回,奈何酒量深,怎么都醉不过去,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可不太受用。

丫头们伺候明蓁上了床,都退到了院外。明蓁睡下后辗转难眠。今日明老爷十分郑重地叫她去了书房,说他的同僚——也是曾家的一位姻亲,替曾家先过来非正式地来退婚。毕竟曾、明两家,在洛州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并不想事情闹得太难看,所以先叫人来通通气。

明老爷心里的那只靴子其实是落了地了,因为自己也晓得女儿是怎样荒唐,曾家不退亲他还有些犯嘀咕,这回反而觉得曾家人总算是正常起来。至于退婚不退婚,他倒不甚放在心上。只是婚事是老太爷定的,他不好说什么。但他心里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女儿八字旺他,嫁出去了,他的运程会不会受影响,他心里可没底。

但明蓁荒唐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此时才想起来退婚?明老爷再一问,那同僚只道,曾四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半年没着家了。既然他无意于婚姻,那索性就退了婚,不耽误女孩家的青春,曾家也准备登报同这个不肖子断绝关系。

明老爷毕竟是官场上混迹多年的,总觉得这事有蹊跷,但此时还想不通关节,只能先同女儿通个气儿,叫她收敛收敛。

明蓁从没想过自己真会被退婚,毕竟这些年了,曾少铭一直信誓旦旦会保她自由。她不是非要这个男人,而是她除了曾少铭之外,再也找不到这样舒坦的婚事了。既然难逃一嫁,自然找个最舒心的。

可现在曾少铭只顾自己的“大事”,完全把她的事情丢到一边不顾了,这厮太可恨。

不行,她必须找到曾少铭,让他去和曾家说。再拖一拖婚期也罢,先成亲也罢,总归他不能就这样过河拆桥把她给甩了。

可去哪里找他呢?吴叔虽是曾少铭的人,但他是不过问主子的行踪的,只负责看管这个宅子。曾家怕是没少派人出去,曾家人都找不到,她一个人、两三个奴仆,能去哪里找?

苦思冥想间,明蓁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似乎听他提起过武正军里有一个好友,叫什么来着?好像姓沈。沈什么?她咬着唇想着,那个字就在脑子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忽然听见门被谁轻轻推开了。她在床上气性儿大,不许人在她睡觉时发出声响。她下意识就要骂小梅,虽然此时她并没有入睡,但她不拉铃,谁也不许进院子,更何况是直接推门进来——不对,门好像是拴上了,那怎么会被推开?

声音在门口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明蓁又听见极轻微的脚步声。这不是小梅,小梅从来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走路。难道进了贼了?呵呵,有意思。

明蓁悄无声息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把手枪,那是曾少铭给她的“定情信物”。

她十五岁生日时,曾少铭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礼物。金银珠宝明家有,曾家也给了不少,她不稀罕,便叫他送个“特别些”的。结果就收到了这么一个不落俗套的家伙。但礼物算是送到明蓁心坎儿上了,真是爱不释手。危险的武器是弱者的底气,叫她能同男人一样平起平坐。

她跟着曾少铭也学过枪,不敢说枪法多好,但起码能击中靶子。这枪到现在只崩过草垛子,崩人还是头一遭,有点意思。

孟小棠用刀尖挑开了门栓,进了房后静静屏息等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便悄悄往床边摸。

戏里的恩怨都是黑白分明的,孟小棠的恩怨也黑白分明。他是来报仇的,但没打算伤及无辜,杀人前得看清楚。

他从怀里抽出了刀,靠近了床边。床帐子只放下半边,正好方便他将人看清楚。虽然眼睛能看见,毕竟房内昏暗,他借着天光微微俯身。

四柱架子床上的锦被里躺着一个少女,闭着眼睛似在梦里,气息匀停。因为一直见明蓁男人打扮,虽然知道她是个女人,可毕竟没见过她女人的样子。此时乍见她长发铺枕的少女的模样,似乎同戏园子里那些去听他唱戏的天真少女没什么两样。一时有些迟疑。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女,给了自己那样难以启齿的羞辱。这兄妹俩害得他成了这样,连母亲也生死未卜。那些事不能想,一想就要被恨意淹没。他不能让她发出声音,正要捂住她的嘴再举刀去刺。

可那刀还没碰到人,腰间忽然被什么冷硬的东西狠狠顶住了。

他浑身一僵,手就停在了半空中。目光一垂,发现一把枪从被子里伸出来,顶在了他腰腹处。

“偷东西偷到爷头上来了?”床上的人忽然睁了眼半坐起身。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蓬头垢面,一股恶臭扑鼻。明蓁厌恶地又是拿枪一顶,“把刀扔了,往后站!”

孟小棠自知手再快也快不过洋枪,不可硬拼。他只能扔了刀,但没扔远,缓缓后退了一小步。

明蓁从床上起身,枪口对着他,将刀踢远了。快速点了油灯,举着往他脸上一照,并没有认出来是谁。她冷笑了一声,“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到爷的地盘上撒野?”说罢,放下了灯,伸手要去拉墙上的绳。

孟小棠在大户人家里唱过堂会,知道这是要喊人来。在明蓁的手快要碰到绳子之时,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明蓁没想到被枪指着的人还敢乱动,下意识就是一躲。孟小棠扑了个空,接着又向她扑过去。明蓁被他扑倒在地,枪也掉了。孟小棠将人压住,手里没了刀,便用双手去掐她的脖子。

他被翻滚的仇恨冲昏了头脑,咬着牙使出浑身的蛮力,“明蓁,你去死吧!”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来人又叫得出自己的名字,那就不是贼,是来寻仇的。脖子被他掐着,明蓁下意识张大嘴,却发不出声。想去掰他的手,掰不开。她挣扎不开,一只手在他手上抠掰着,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终于让她摸到了枪。

明蓁感觉到血液凝滞起来,呼吸很快变得困难。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像是半梦半醒间,胸中又恶心又充盈,片段似的幻觉浮现出来,想抓又抓不住。人快要窒息了,可那濒临死亡的窒息,竟然让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愉和满足。

这感觉如此迷人,迷人到她想就此沉沦下去。但拿着膝盖压着她胸口的人,一心只想掐死她。她还没打算死。

孟小棠狠狠掐着明蓁的脖子,她脸上青筋暴了出来,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呕、呕”声。在他以为马上就可以掐死她时,忽然看到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接着随着一声枪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自大腿处传来。

他本能地松开了手,这电光石火的瞬间,身下的人将他蹬开,双手握枪,喘着粗气哑着嗓子对着他。“你老实点,否则这枪,可不是朝腿上开了。”

孟小棠疼得冷汗淋漓,捂着流血的大腿,那一口复仇的气被这一枪打穿了,泄了气,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明蓁。

不多时外头人声、脚步声凌乱,小梅和吴叔在外头焦急地问,“五爷,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见好大一声音?”

明蓁原想叫人带他走,可刚才那瞬间忽然明白眼前人是谁了。有点能耐啊。要叫人知道她明蓁差点被人掐死,那她的脸往哪儿放?

她对外头道:“没事,刚才不知道从哪里溜进来一条野狗,被我开了一枪吓走了,你们休息去吧。”

话虽这样说着,明蓁手却没停,她抽了缠胸的布带子将孟小棠捆了个结实,然后才放下枪,拿着桌上的凉茶猛灌了几口。凉水落进肚子里,脑子也冷静下来了。

明蓁把壶里剩下的冷水泼到他脸上,随意拿了帕子乱抹了几下,露出了那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只是此时双颊和眼窝都陷了下去,清减了不少。那双眼睛,怎么说呢,满是恨意不平,早不是初见的模样。

“呀,孟老板,真是别来无恙啊。我还当你喂了鱼呢。啧啧啧,怎么弄成这样了?”说着还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下。

孟小棠厌恶地偏开脸,因疼痛声音都有些飘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给个痛快就是。”一副生死有命的样子。

说实在的,这模样就顺眼多了。倘若他是个女人,她明五爷就把他捧成天下第一角儿也没什么不可。

明蓁虽然睚眦必报,但没有杀人的嗜好,同他也没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并没打算杀他或者剐他。看在他忽然长出的一根傲骨份上,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了药箱子,蹲到他身边。虽然她没正经学过医,但从曾少铭那里还真积攒了不少经验。

那一枪她其实避开了要害,但也够呛。他的破棉裤被火药灼烧了一个洞,看不清伤口,但能闻到残留的硝烟味,以及皮肉烧焦、血腥气混杂在一处的刺鼻味道。看这血量,应该是没伤到动脉,但子弹要取出来。

不过这人的破棉裤实在是又臭又碍事。明蓁抬手就去解他的裤腰带。孟小棠却像被火烫了一样,猛地痉挛了一下,然后死死摁住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明蓁似笑非笑,“脱你裤子啊。”

孟小棠想起那日她做的事,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难道她又要羞辱自己?恐惧和绝望从心底浮上来,“无耻!”

呵!明蓁睨了他一眼,“无耻?”

好吧,她本来还打算给他留点体面,那既然落进她这个无耻之徒的手里,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明蓁抽出手,起身又去柜子里翻。孟小棠不知道她又要去找什么东西,试着挪动身体。但他此时坐在地上,上半身被她捆在桌子腿上。那桌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木料打造,此时中弹的他根本无力撼动。在他左摇右晃间,明蓁走过来,手里拿了把乌黑油亮的大剪刀。

她一脚踩住他的腿,然后半蹲着压住,唇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剪刀挑衅似的在空中空剪了两下。“正宗的王麻子剪刀,前几天才磨过,正好在孟老板这里试试快不快。”目光意有所指地扫了扫他的下腹,笑得调皮。

孟小棠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唇紧紧抿着,落到这样毒妇的手里,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叫他求饶那是不能够的。但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个仇他一定会报!

孟小棠闭上了眼,无望地将头仰靠在桌腿上。

哎呀,认命了?可太没意思了。

明蓁叹了口气,拿着剪刀三两下剪断了绑腿,顺着棉裤裤口往上剪去。

孟小棠只觉得那凉冰冰的铁贴着自己的皮肤一路往上。说不怕是假的,身上的肌肉也在本能地抖动,他紧紧咬住牙,不想让自己在这个毒妇面前失去最后一丝骄傲和尊严。

剪刀一直向上,到了枪口处,刀尖一转,把整个裤筒剪了下来。那血肉和破棉絮都粘在一起,明蓁也没有耐心一点点挑开,一把就扯掉了。

那伤口的扯痛让孟小棠本能地大喊了一声,眼睛也睁开了。他以为她要……没想到只是剪掉了裤筒。

明蓁闻声噗嗤一笑,把脸凑近了些,“孟老板真是一把好嗓子。叫得还怪好听的。不脱裤子,怎么给你取子弹啊?”

孟小棠羞愤难当,恶狠狠地盯着她。

明蓁又点了两盏油灯,把灯拿近了,好看清伤口。她的长发不时从肩膀滑下去,有一缕还被燎断了。她烦躁地把头发随意绾了个发髻,然后拿了泡过酒的镊子在他伤口里翻找子弹。

孟小棠疼得快要虚脱了,这个毒妇故意这样折磨他,他绝不求饶!

明蓁在那血肉里翻找,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这会儿连声音都发不出一丝了,真叫人刮目相看。“孟老板,还真是条汉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尽管……使出来。我若……哼一声,就……不姓孟。”

明蓁笑了,“我想干什么?”她的手在他下腹处比划了一下,“喂,你刚才以为我要阉了你,是不是?”

孟小棠又憎恶地闭上了眼。

“孟老板,别自作多情了。”接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事,又是噗嗤一声,咯咯笑了起来。

孟小棠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明蓁不再理他,手却轻了不少。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懊恼一笑,“哎呀,对不住,我想起来了,好像子弹应该穿出去了。”她站起身举着灯满屋子里找,果然捡到了弹壳。“真穿出去了呀,难怪找不到。”

“你!”孟小棠以为她不过是变着法子折磨自己罢了。

明蓁也玩累了,胡乱给他伤口洒了药,裹了纱布。“行了,死不了了。可困死我了。你差点把我杀了,我也——其实我没怎样对不住你吧?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找我二哥去,我可不背这个黑锅。不管怎样,就算你我扯平了。爷我先去睡一觉,明儿天亮了就让你走。”

“明蓁,你最好把我杀了。否则明天我就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做的肮脏事!”

明蓁冷笑起来,“天下人谁不知道我做的肮脏事?天下人都忙着做肮脏事儿呢,谁有工夫管我做了什么?”

不过孟小棠的话还真提醒了她。这时候她的婚事正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呢,万一他出去乱说,虽然不会真得把她怎么样,毕竟又给自己招了事。他不要命,她还要嫁曾少铭呢。

“既然如此……”明蓁蹲下,在他脸上拍了拍,“那孟老板就在我宅子里多住几日吧。也叫我有机会,听一听孟老板的好嗓子。”说完她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再不管他,往床上一躺就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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