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肃肃兔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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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依依和夏帆是在冬天分别的。

在那个小镇少有的寒冬到来之前，他们共同拥有着最后一个夏末和秋季。

草叶子没有了盛夏的鲜嫩和多汁，多了一分干涩和韧性。江依依经常和夏帆藏在跷跷板后的草丛里拿那些枝叶编着玩，做成花冠，手环，项链和戒指，一个一个往自己身上套。

“你喜欢这些？”

“喜欢啊，你看这个手链，我妈妈有个一样的，我已经和她说好了，等我长大了，就送给我！”

“你长大了，肯定会买其他的。”

“也对，我要买好多好多好看的东西！”偷偷溜进草丛的阳光，扑打在江依依的脸上，她开心地摇头晃脑。

花冠歪到了一边，夏帆抬起两手把它扶正。

“江依依，你爸爸妈妈来了！”一个小孩子跑进来，朝他们二人叫喊道。

她立刻从草地里站起来，拔腿往老师们的小房子跑去。

夏帆捡起掉在地上的花冠，跟在她身后也跑了过去。

小孩子们围在小教室的门口，江依依挤进去：“真的是我爸爸妈妈吗？”

“是啊，你妈妈真好看！”

“对啊，我妈妈就是很好看啊！”她很自豪地应到。

木板门骤然推开，老师的脸出现在面前，其后站着的，果然是江依依的爸爸妈妈。看老师的表情不快，她立刻皱起小脸，上次逃学的事，看来真的很严重。

妈妈汤莹轻轻拍她的头，把草叶子摘掉：“跑这儿来做什么？去教室啊！”

“他们说爸爸妈妈来了，我就跑来看来。”说完，挤出围观，拉起人群外围的夏帆，逃也似的往教室跑。

今天完了，回家肯定要为逃学的事，被训话了。

放学后，她带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往家一步一步地挪，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要是回家晚了，就多个错误了。”夏帆小声地提醒。

江依依苦着一张脸。

“你就说是我硬拉着你逃学的，就说是我不好。”

“可本来就不是你啊！”

“就说是我吧，都是我不好。”夏帆认真地望着她，他不想江依依被骂，要骂的话，骂他就

好了。

江依依摇头：“说谎也是多个错误。”

到了家门口，江依依小心地推开门，却见汤莹围着围裙在厨房炒菜：“依依回来啦，先玩会儿吧，待会儿饭就好了！”

她讶异，好久没吃妈妈做的饭了，即使是偶尔回家，妈妈也很少亲自下厨。

她去房间放书包，路过客厅，看见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的，也不敢说话，打算静悄悄走过。没想到爷爷冲她招手：“依依到家了啊，饿不饿啊？”

“不饿，吃过小饼干了。”爷爷平时少言寡语的，突然如此关切，让她很不适应。

奶奶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脸，又弯腰把她胡乱卷上去的裤腿放下来，沉默着不说话，要是以前，一定早就叉着腰数落她：“依依！裤子卷成这样干嘛！是不是要和王大大一起去插秧啊！”

她窜进房间，生怕再遇到爸爸，她怕爸爸也变得不正常。

心惊胆战吃完了一顿晚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突然变得极其温柔可亲，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训她，匆匆吃完就躲进了房间。

客厅里传来大人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什么“这里的教育条件太差”、“不能耽误孩子”、“那边的学校已经联系好了”、“工作已经稳定了”……江依依听不懂，只是没由来的觉得不安。她趴在窗沿上，看到放在窗台一角的红色雨靴，棒棒糖的黑色线条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了，她放心地笑笑，反正明天又能见到夏帆了。

“依依，我爸爸说你要去城里上学了！”王大树这样说的时候，江依依正在格子本上画画。前几天和夏帆去盲爷爷家偷瓜，夏帆弄脏了鞋，模样特别好玩，她正想凭着记忆把那时画下来。

“你说什么啊？我奶奶可没和我说！”

“是真的啊，我爸爸说寒假后你就去城里了，要在城里读书了！”他特别羡慕。

“管他在哪里呢，我又不喜欢读书。”她没放心上，换个学校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又不是新学校可以不上学。

她照样偷别人家的瓜，摘别人家的梨，窝在跷跷板后的草丛里编草叶子。

“别人都说，你要去

城里了。”

有一天，夏帆这样问她。

“好像是的，奶奶说我今年要去和爸爸妈妈过年。”听到夏帆这样说，她突然就明白了这些天听到别人谈这件事，她就想生气的原因。

“夏帆，你去吗？”

他眼里一阵挣扎而无耐的光泽，抿抿嘴，小声说：“不去。”

“那怎么办？”她想和夏帆玩，城里没有夏帆，她一定会想他的。

“你会回来的吧？”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江依依。

“你在这里，我肯定会回来的啊！”

夏帆认真地点头，他把江依依的泛黄的花冠扶正。

放学后的夏帆在校门口的铁门处等江依依，三三两两的小孩子结伴往外走。

“江依依以后要去城里上学了，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会的，放假了肯定会回来的！”

“城里多好啊，去了城里哪还会回来？那里会有其他的小朋友，她有了新朋友，肯定会把我们忘记的，哪还会回来？”

“……”

夏帆突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一张清秀的小脸，霎时白了。

“夏帆，我来啦！”江依依跑过来，两人走上了回家的路。

夏帆一直沉默着，江依依逗他，他也不开口。

到了他们要分别的路口，夏帆拉住她书包上的一个小鸟挂件：“你……可以不去吗？”

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把两个小孩子的小脸吹得泛红，路旁的田野上，金黄的麦浪，一层一层的汹涌向远方。

“不行啊，我不能不要爸爸妈妈啊！”

“就不能不去吗！”夏帆大声吼道，表情严肃到不可思议。

第一次见他这样，江依依被吓到了，她撅起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怎么不去啊？我想和爸爸妈妈住一起，我想去城里，我想去看……”

夏帆晃了晃，几乎要跌倒，呐呐开口：“原来……你想啊……”

是啊，他怎么比得过她的爸爸妈妈，她城市里的新家，和城市里的那些……他什么也比不过，他根本就一无所有啊……

“等放假了，我就回来找你玩好不好，我们去玩捉迷藏……

”

“闭嘴！”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夏帆自己也惊住了，那是他爸爸经常朝自己吼的话。

江依依话音被斩断，睁大了眼睛，泪水几乎要决堤，她拿袖子狠狠擦过自己的眼睛。

夏帆猝然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伏在腿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好害怕，他怕江依依离开，怕她把自己忘记，因为她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可他更怕，更怕自己和爸爸越来越像，拍自己成为爸爸那样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依依就成了他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说他是的好朋友，说他的眼睛好看，说他手巧，说他善良，说他……珍贵。她不知道，她的那些话，支撑着他在拳打脚踢暗无天日的家里，度过了多少个无人问津的黑夜。

他太害怕了，怕失去那最后一点光……

“你不许哭，夏帆，你不要哭好不好，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寒假还没来，你不要……不要骂我……我想和你玩……”江依依一边擦眼睛，一边压抑不住自己的哭腔，声音断断续续，破碎不堪。

他把一个小小的草扣从口袋里拿出来，这个季节已经很难找到绿色的草叶，摘到的草叶也已经不够编成花冠，他把草扣放到江依依的手心里，轻声说：“回家吧，你说的，我是你的好朋友。”

一个水滴状的小鱼静静睡在江依依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