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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日,六点五十。

某居民小区内。

餐桌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陈母往瓷碗里盛了两勺乳白的骨头汤。饭菜香气扑鼻,但陈母的眼神充满忧虑。她看着餐桌边一言不发的儿子,又看了看翻阅报纸的丈夫,在心里叹了口气。

陈启明看着墙上滴滴答答转动的时针,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

“生病了吗?”陈母担忧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没有。”陈启明勉强笑了笑,一口闷掉大半碗汤,“妈,我还有点事,出去一趟。”

“你别管他。”陈父冷哼一声,“说是出去考试,还不知道上哪里鬼混去了。两三天不回家,像个什么样子。”

陈母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陈启明这次没跟老爹杠上,他抓起外套出门,一只脚都踏出家门了,又折返回来紧紧地抱住了陈母。这个拥抱非常用力,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陈母愣了一下,然后回抱了他。

“怎么突然这么黏人了?”陈母笑着拍拍他的后背,“像个小孩子一样。”

“妈,”陈启明的声音嘶哑,“我爱你。”

陈父拈酸吃醋地发出两声别扭的咳嗽,不满地把报纸拍在桌上,“成年人了,还搂搂抱抱的没点规矩。”

“爸,你也是。”

陈启明飞快地跑出了家门,把温暖的灯光、灯下永远等着他回家的父母远远抛在身后。他三两步跨过台阶,冲出了饭菜香味弥漫的居民楼。

夕阳收走最后一缕光线,路灯一盏盏亮起。

坐在长椅上的兰措抬头看着他。

“你没回西北吗?”陈启明低声问。

“就是突然想到,这点时间也不够我回西北。”兰措喃喃道,“要是死在火车上,开膛破肚的,血流一地,乘务人员得洗很久吧?”

陈启明想用笑容安慰一下她,但脸上的肌肉像是失去了知觉,抽动着拧不出一个笑来。他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从口袋里摸出香烟,递给了她一支。

“芙蓉王?可以啊。”兰措接过烟,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富二代。”

“从我爸包里顺的,我就是想着,万一这次真的要死了,死前应该抽一根好烟。”

陈启明自己也叼了一根,摁着打火机去点烟,但是手一直在抖,怎么都点不上。兰措忽然凑过来,凉而软的手握住他的手指,点燃了他嘴里的烟。一缕淡淡的烟雾隔绝了两人的目光,兰措不退反进,就着他唇间的烟点燃了自己的烟。

兰措忽地靠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仰头看着头顶洒落的灯光。她深吸一口香烟,吐出袅袅的轻烟,“确实,如果真的要死了,应该抽一根好烟。”

她的声音轻而飘忽,像是下一瞬就要弥散在风中。

陈启明忽地感觉心肺上传来剧痛,像是有一只手剥开他的皮肉、敲断他的肋骨,生生地撕碎了他的肺。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沫,转头看着兰措。

兰措的指间还夹着香烟,她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但大片大片的血色浸透她胸口的衣服,蔓延过她素白的手腕。她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像是睡着了。

——

九月三日,七点整。

白喻从一阵混沌中醒来,只觉得喉咙上的痛觉还未完全消散。她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只见餐桌边上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身上某个部位。

华丽的女高音唱腔掠上穹顶,每一朵盛放的花都在歌声中震颤。这些花比前一次更加娇艳了,色彩浓烈得像是画布上的油菜。

众人背后都是涔涔冷汗。

主位上没有人。

裴雪听和于浩都不在。

方东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眼神狠厉地看向檀真,“你和裴雪听试完了?试出来的结果是什么?”

“结果就是,在这场宴会中,最该死的是于浩。”檀真顿了顿,“是宴会的主人。”

但是坐在主位上的人是裴雪听。

“她疯了,你也陪着她发神经?”方东青咬着牙骂了他一句,见他无动于衷,又在心里问候了他几百句,随后夺门而出。

司南茫然四顾,“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老大又干什么了?”

檀真反常地平静,他对着灯光细细把玩自己的手指,像是在观察指甲缝里有没有残留的血迹。

“能帮我叫一下救护车吗?”檀真神色平静地问。

——

裴雪听用铁丝反绑了于浩的双手,把他扔到湖边的草地上。她腾出手来拨通陆吾的电话,打开了免提。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十几秒里,她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应和着起伏的风声。

“喂,出什么事了?”陆吾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找到阵眼了。”裴雪听说。

“真的吗?太好了!”陆吾听起来很高兴,“你快把人带回来。枭那边也有布阵人的线索了,现在正在全力抓捕……你在听吗?”

“我在听。”裴雪听低着头,踢了一脚草皮,“陆吾,如果我哥来找你麻烦,你能多包容他一点么?他其实是个爱哭鬼,说不准刚刚在特调局闹完事,回家就自己一个人流眼泪。听上去也挺惨的是不是?”

陆吾沉默片刻,“阵眼是谁?”

“是我。”

裴雪听并不是不怕死,她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两个字,自己也很吃惊。她抬起眼睛,看见从公馆里冲出来的方东青,下意识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方东青也看见了她,脸色煞白。

“你先冷静,回局里我们再讨论……”

连这个阵法的名字特调局都无从记载,更遑论破解的办法。

裴雪听打断了他,“不用了。我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不想牵连更多人了。你让枭给点力,别让我白死了。”

她挂断了电话。

“裴雪听!”

陆吾的喊声被掐断在无线电波里,裴雪听把手机扔进了湖里。

“喂,最后一个问题。”裴雪听轻轻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于浩,认真地问,“你真的是于浩吗?”

于浩的眼神死气沉沉的,没有回答她。裴雪听也没有期待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她迎着方东青几欲碎裂的目光,抓着于浩一跃而下。

湖水飞溅。

寂静安恬的夜晚中忽然有一声清越的鸟鸣声掠过,方东青身上燃起赤金色的烈焰,背后流淌着光与焰的羽翼猛地振开,掠向湖面。他的速度之快,身后徒留扭曲的空气与灼热的高温。

但还是晚了。

裴雪听重重地坠入湖中,只觉面上的温度如浮光掠影般闪过,随即冰冷的湖水吞噬了她。她下意识地对着湖面上那个太阳般的人影伸出手,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并不温暖,更不炽热,甚至带着点寒气向她汲取体温。

湖水涌入她的鼻腔,冲进她的支气管,挤压出她肺部的最后一点空气。裴雪听感到窒息的痛苦,但更多的是耳边轰鸣如雷的水流声,渐渐平息、模糊乃至于平静的声音。

她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衣衫下摆在水中摇曳,露出她劲瘦的后腰。一串繁复华丽的符文在黑沉沉的湖水中莹莹发亮,像是要燃烧起来。

那些堆积在她胸腔里的水忽地消失了,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拖了出来。脱离湖水的瞬间她就清醒了,仿佛她从来没有跳下去过。

“你真是找死。”方东青恶狠狠地说。

整片人工湖的水都在他的脚下沸腾。

裴雪听没有理会他的话,她下意识地去摸滚烫的后腰。

“怎么了?”方东青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不见外地撩起她的T恤下摆,目光在触及她皮肤上那片还未消散的符文时变得凝重。

“这是什么?”裴雪听心中隐隐不安,抓着他的胳膊问。

“以身相替符。”方东青惊疑不定地和她对视,“是谁……”

檀真。

两个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有了答案。

没等裴雪听冲口而出的那句“他在哪里”落地,救护车呼啦呼啦地扯着警铃冲进白鹭公馆。司南踉踉跄跄地背着一个人跑了出来,把他放上了担架。

——

司南狐疑地看了檀真好几眼,其实一直有一辆救护车在白鹭公馆附近待命,但他拿不准檀真在想什么,所以没有立刻动作。

就在方东青冲出去后不久,檀真忽然抓住了餐桌的边缘,表情痛苦。司南被他吓了一跳,想起陆吾对裴雪听耳提面命这人糟糕的健康状况,立刻拨了那辆救护车的电话。

檀真抓着桌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青青紫紫。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又像是被攥住了肺,艰难地仰头喘息着,却灌不进去一丝一毫的空气,喉咙徒劳地发出几缕破碎的气音。

司南肝胆欲裂,听见外面救护车的铃响起,立刻把人背起来往外跑。

几个考生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化,唱片机里流淌出来的歌声磕磕绊绊、逐渐停止;洋桔梗和蔷薇发黑、凋零、萎缩成干瘪的枝叶,支棱在脏兮兮的花坛中;风和细雨从空荡荡的窗户框架间涌进来,游走在每一个灰尘遍布的角落。

这分明是他们刚刚进入考场时的场景。

“轮回……结束了?”张又南不确定地说。

——

“血氧饱和度下降。”

“血压下降。”

“出现扩瞳反应。”

裴雪听手脚冰凉地站在急诊奔腾的人流里,连被人撞了两下都没反应。

隔着一张蓝色的帘子,檀真像是一颗被剥开果皮的荔枝,五脏六腑都袒露在医生的目光下。各种各样的药剂、仪器作用在他的身上,试图拉回他岌岌可危的心跳。

也许是她的神色落魄,也许是她湿漉漉的样子格外可怜,有个小护士忍不住拉了她一下。

“家属可以去旁边等,那里有椅子。”

裴雪听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说:“不,我……”

她第三个字还没吐出来,那边医生就神色沉重地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病人的情况很不好,你是家属吗?来签个字。”

家属。

裴雪听有些恍惚。

檀真有家属吗?

特调局民政科专门给牛鬼蛇神落户,前段时间也给檀真注册了户口。他对这东西没什么概念,居住地址也写的是裴雪听的小公寓,户口本就随手塞在客厅的书架上。

他连头顶上遮雨的那片瓦都是裴雪听的。

檀真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却敢替她去死。

你为什么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呢?

我们明明……

“我是他的家属,我可以负责。”裴雪听努力稳定自己的声线,让握笔的手不至于颤抖,“通知书在哪里?我来签字。只要能救他,钱、药、仪器都不是问题,请你们尽力。”

方东青交完医药费赶过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象。

裴雪听坐在急救室外的长廊上,身上搭着条小毛毯。她佝偻着脊背,双臂撑在膝盖上,两只手捂着脸。方东青从未见过她这么颓丧疲惫的样子,像是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檀真……怎么样了?”方东青小心翼翼地问。

“还在抢救,刚刚除完颤从急诊转过来。护士说出现肺部出血了。”裴雪听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我签了三份病危通知书。”

方东青哑然,无从开口安慰她。

“他到底……”

裴雪听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方东青不敢接,也不敢叫她去换一身衣服。她就那么定定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尊铁水浇铸的雕像。

一直到这天晚上十二点,抢救结束,檀真被转到了ICU观察。裴雪听略略打起精神,隔着厚重的玻璃看了他一眼。

檀真身上插满了管子,苍白的眼睑上还透着一点单薄的红晕。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应和着仪器滴滴的响声,像是随时会断掉。裴雪听伸手按在玻璃上,想感受他的体温。

路过的医生奇怪地扫她一眼,“家属明天可以进去探视,别在这里看了。你自己身上都还在往下滴水,回家休息吧。”

裴雪听笑笑,诚恳地说:“谢谢医生。”

她带着一身未干的水渍转身离去,对走廊上守着的工作人员点点头,这是陆吾派过来的人。她一路穿行过拥挤的人群,到了医院的地下车库。

方东青趴在牧马人的方向盘上等她,半开的窗户也不妨碍有人来搭讪。方东青没什么耐心地把人打发走,在车里放起了歌。裴雪听拉开副驾驶的门,车里飞扬的歌声冲了出去。

“于浩死了吗?”裴雪听抓起一条毛巾擦干自己的头发,表情淡漠。

“死了,但是魂魄还在,被拘回特调局了。”方东青吹了个口哨,“领导,你杀气好重。”

“联系执行科,就说我说的,天亮之前抓不回来人,以后干脆并进我们行动科算了。”裴雪听活动了一下颈椎,掰下太阳镜,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眼睛。

她的瞳色天色就比旁人要更淡一些,折射阳光的时候显得尤其无害,仿佛将时间凝固其中的琥珀。

“开车,回特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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