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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笑声的正是革委会的毕主任, 这个名字顾立春是如雷贯耳,但两人没有见过。上次的交锋会,毕主任到省城去了。顾立春记得后来跟他通过一次电话讨论了几句金发和王铁的事情。

毕主任四十来岁, 中等身材, 五官周正,一脸和气,他身后跟着张副主任和一个带眼镜的斯文年轻人。

邓场和朱书记身后, 跟着白大姐、张科长、吕进步、陈洁他们,浩浩荡荡一大群。

围观群众一看这么多领导到场,赶紧地把中间的道路让出来。

顾立春迎上去打招呼, 李组长看到毕主任他们, 像狗见了主人似的,气势大涨。

邓场开门见山地问道:“刚才那么热闹, 你们是在辩论什么呢?”

李组长瞥了一眼顾立春, 就想抢占先机, 只是他还没来及说话,邓场突然问一个围观群众:“看你的嘴咧得最大, 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众人忍俊不禁, 笑出了声。

被点名的男子也不怕人,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描述了双方吵架的经过, 众人又跟着他的描述回味了一番。

邓场听完, 目光在院内扫视一圈, 最后在高挂在树上的领袖画像上停留一瞬。

毕主任和张副主任听完,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了顾立春和李组长。

毕主任朗声笑道:“老李刚才纯粹是说滑了嘴, 他进入革委会前是根正苗红的农业工人,怎么可能是苏修特务?顾同志的警惕心太强了些。”

张副主任也赶紧附和:“我也觉得是滑了嘴。”

朱书记也跟着说:“李同志是滑了嘴,我们的小顾也没做错什么嘛, 大家辩论归辩论,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邓场却说:“说滑了嘴,我能理解。可是这老李好端端地跑到五场来批判我们的干部,这难道是滑了腿?”

毕主任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略带不满地望着李组长,问道:“老李,你批判顾同志这事为何没有向革委会打报告?我平常忙,给你们工作上的自由,并不代表你们就可以无组织无纪律,更不代表你们可以随便开会批判自己的同志。”

张副主任也在旁边附和:“是啊,毕主任批评得对,老李你这次做的不对,回去好好检讨。再说了,像顾同志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有些地方做得不对,你也应该是私下里指出他的错误,给他改正的机会,不应该是这种公开批判。”

李组长岂能听不出张副主任话里的维护之意,赶紧点头道:“你们批评得对,我检讨。其实我也本来是想私下里找顾同志聊聊的,可是他非要请出领袖画像,说我们要在红太阳下面,在革命群众的监督下公开讨论问题。这不,就到了这一步。”

顾立春当然不会让李组长唱独角戏,他也说道:“李组长,你想私下里聊你早说啊。我一来就看到你们带着一群人虎视眈眈的,再一问你的人正在里头审我们五场的人,我怕你也把我关起来不明不白地审,我只能向伟大领袖寻求庇护。”

李组长忍着怒火说:“顾同志,麻烦你搞清楚,我们审的是劳改犯,不是你们五场的人。”

顾立春一脸疑惑:“既然四场把劳改犯移交给我们,那就是我们的人了,难道李组长不把劳改犯当人看?不至于吧?上面只是让他们进行劳动改造,可并没有说把他们开除出人籍。”

张路笑眯眯地说:“顾同志,你这有点过于咬文嚼字了。”

张路早就领教过顾立春的口才,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时间,一句说完,就赶紧开始下句,他问一旁的老杨和老马:“老杨老马,这些劳改犯以前归你们管是吧?”这两人是四场的劳改队监管。

两人点头称是。

张路像是闲聊天似的,随意地问道:“那你们觉得他们有什么变化没有?”

老杨恭敬地回答:“张副主任,这些人可比以前白胖多了,气色也变好了,顾同志真是没少费心。”这话说得颇有杀机。

李组长逮着这个机会,继续朝顾立春进攻:“张副主任,毕主任,你们也看到了。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顾同志毕竟太年轻,不知道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和险恶性,他被这些人蒙蔽了,有些不分敌我,甚至对他们产生了不该有的同情。”

顾立春微微一笑,“老杨老马,你们有所不知,我们五场的风水好,搞养殖,鸡鸭成群猪满圈;搞种植,苜蓿一眼望不边,果实能把枝头压弯。顺理成章的,养的劳改犯也是能跑能跳能干活。不像你们四场,养猪猪苗条,种苜蓿苜蓿营养不良,劳改犯一个个面黄肌瘦,移交到我们这里都干不了活。你总不能让我们向你们四场看齐吧?”

两人被堵得哑口无言,他们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张副主任。

张副主任半眯着眼睛,和气地问道:“顾同志,你们五场的猪和苜蓿我知道,可是我很好奇这劳改犯吃着跟原来一样的饭菜,怎么也跟充气似的胖起来了?”

对方和颜悦色,顾立春笑得比他更和气:“张副主任,你要是不信,尽可以去食堂问问,问他们去食堂打的是什么菜,还是窝头、咸菜、稀菜汤,群众雪亮的眼睛都在看着呢。

要说他们为什么胖了,我觉得是他们的改造更成功了,思想负担轻了,心宽体胖嘛。”

毕主任笑呵呵地接过话,对邓场和朱书记说道:“你们的这位小顾同志口齿可真伶俐啊,在咱们农场可是独一份。”

张副主任紧紧跟上:“是啊,顾同志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我就服这一点。”

顾立春对两人坦然一笑,接着说道:“有句说句,对于管理劳改犯这事,我可不敢居功,这是我们全体干部和群众一起出的力。

我们五场的干部自从朱书记来之后,加强了思想政治教育,是出了名的又红又专。我们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来分析问题,用领袖的伟大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

就拿这批劳改犯来说,我们是有组织有规律地教育、改造他们。

早上,让他们听着东方红,晒着社会主义红太阳杀菌消毒;中午吃着咸菜窝头,还听着我们讲日照全国一片红;领袖思想马列主义天天讲,日积月累有影响;坏旧思想化成烟,内心尘埃不染;精神食粮天天吃,不肥不胖没天理。”

众人听着这又红又专让人无法反驳的发言,这丝滑顺畅的顺口溜,他们还能说什么?唯有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邓场以为顾立春能熟练灵活地运用马列主义领袖思想,已是怼人巅峰了,没想到还有惊喜。真是时时有进步,次次有惊喜。

朱书记先开口道:“小顾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好,一会儿要记下来,像这种浅显明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语言,我们党委要多使用。”

助理陈洁郑重地点头:“好的,朱书记,我这就记下来。”

毕主任看着顾立春,意味深长地说道:“顾同志,我早就听说过你能说会道,能言善辩,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啊,怪不得老邓这么器重你,真是后生可畏。”

顾立春谦虚地道:“谢谢毕主任夸奖,主任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呀。”

两人互相试探着,东拉西扯一通。双方像是淤泥里的泥鳅似的,藏得深,又滑得很,谁也试探不出什么。

李组长一看毕主任跟顾立春聊上了,心里愈发憋得慌,这是干嘛来了?聊天来了?

他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又开始摩拳擦掌发动反、攻,他指着孟安京说道:“别人胖不胖,我先搁一边去,我单说这个人。我听说这个家伙往年在四场病得东倒西歪、要死不活的,你们再看看现在的他,瞧这红光满面、精神十足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是个劳改犯,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剥削阶级。小顾同志,你该不会是看着他跟你长得像,就对他产生了同情之心,对他额外照顾吧?”

毕主任的目光在孟安京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孟安京低着头也能察觉到毕主任的视线,不由得心里一悸,一双拳头紧紧地攥着,不管他怎么小心,他到底还是会连累立春这孩子。

一切的风平浪静都只是表面的、暂时的,风雨一定会来的。

他旁边的老袁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提示孟安京要冷静、克制。这个姓毕的是个老狐狸,孟安京的异样若是被发现,事情会更棘手。

孟安京也明白其中的厉害,自己此时决不能有任何拖后腿的行为和举止。他强制自己平静下来,继续低头不语,一副麻木恭敬的模样。

但是老袁的轻咳声却惹怒了李组长,他指着老袁厉声质问道:“我说话时你咳什么呢?你在试图传递什么信号?给谁传的?”

老袁语气恭敬惶恐:“我不是故意的,入秋了,得了感冒。”说完又忍不住捂着嘴咳了两声。

李组长还要继续逼问老袁。

突然,邓场冷冷地反问一句:“李同志,规定上没有说不让劳改犯咳嗽吧?”

李组长不得不收敛了怒意,皮笑肉不笑地答道:“邓场,你有所不知,这个家伙原来是公安系统的,狡猾得很,我看他不是单纯地咳嗽。”

顾立春走过去,大声教训这帮劳改犯:“你们都给我记住了,感冒了也给我憋住,不准咳嗽。你们看看李同志,一辈子从来不咳嗽,这才是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

众人:“……”

李组长:“……”

顾立春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突然指着队伍中叫全海的劳改犯说道:“李同志,你看这个人是不是长得跟你有点像?”

大家都顺着顾立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个全海还真的跟李组长有点像,都是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脑袋小小的,五官拥挤在不大的脸上,显得特别局促。

李组长瞅着这人,一脸地嫌恶:“瞎说八道,这种人怎么可能长得像我?顾同志你这是在埋汰我呢。”

顾立春好声劝道:“李同志,你别激动,我觉得两个陌生人长得像很正常,不要大惊小怪。长相是爹妈给的,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你说是不是?

再说了,我以前就说过,有些长相它就是千篇一律,毕竟标准的五官都是按一定比例分布的。就像真理也总是具有普遍性。像咱们社会主义国家人们的主流正统长相,一般都是浓眉大眼,正气凛然,庄重中透着朴素,朴素中带着英气。你看我们的邓场和朱书记,是不是跟《铁道游击队》和《地雷战》里的主演很像?”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这两人。

像吗?好像是有点?咦,以前竟然没有发现。

邓场:“……”

朱书记忍不住笑着说道:“哎呀,小顾你这眼神可真好,以前是有人这么说过。”

顾立春成功地转移并扩散了长得像这个话题。

邓场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不过,这么转移话题也是个办法,于是他决定帮帮顾立春,他插进来一句:“我觉得李组长也像电影里的演员。”

朱书记看看李组长,实在跟那些演员对不上号,也不对,有对得上的,比如演鬼子的演员。

两人心照不宣,默不作声。

李组长也察觉到了什么,一口闷气卡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

一场声势浩大的批判会就这么着越批越歪,歪到最后,大家的兴趣点都跑到电影上面去了。

围观群众再也抑制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小顾不说,我都没注意,是有点像啊。”

“对对。”

“你们发现没有,那个姓李的,长得像电影里的反派。”

“本来就是反派。”

“嘘。”

……

李组长心有不甘,他不能就这么无功而返。

还有一点,对,还有一点没有讲。

李组长再一次向顾立春发出质问:“顾同志,我听说你特意让财务科的同志给孟念群发工资是吗?”

顾立春一脸疑惑:“总场财务科说孟念群这种身份是有资格领工资的,是按临时工的标准领的。怎么?李同志你不知道?”

说完,他又看向老杨和老马:“难道说你们四场以前一直不给他们发工资?那他们的每月二十块工资究竟去了哪里?”

他接着提议:“要不,咱们一起提议财务科的查查这个问题。”

老杨老马吓得脸色都变了,这要是查起来,那牵扯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老杨赶紧说道:“顾同志,孟念群是能领工资的,以前在四场也有,只不过是以发放实物的形式发给他的。咱们的做法都是符合规定的。”

顾立春自言自语道:“哦,以发放实物的形势,20块钱,那得有多少实物啊。”

老杨和老马这会也醒悟过来了,他们不能再帮着革委会了,要不然,革委会的人没事,他俩惹一身骚。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脚底抹油溜走。两人借口还有工作在身,提出告辞。看着两人狼狈离开的背影,顾立春满意地笑了,还算识时务。

李组长这最后一招不但没打到敌人,还把自己的队员吓跑两个。他把目光投向两位领导,张副主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毕主任正跟邓场闲聊,根本没打算亲自下场。

所谓的批判会是虎头蛇尾,革委会的人离开了。五场又恢复了平静。

顾立春怕革委会的人来提审林教授,就悄悄嘱咐孙厚玉一句,孙厚玉会意,赶紧去厨房准备。

到晚上的时候,革委会果然来提人。

他们的人如狼似虎地闯进来,架起林教授就往外走,关教授去拦,他们就威胁道:“走开,再拦连你一起抓。”

关教授脸色发白,恳求道:“我老伴他有重病,经不起折腾,动不动就吐血。”

革委会的人理都不理,继续架着人往外走。

林教授突然“呕”地一声,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溅得全身都是,架着他的两人身上也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两人厌恶地松开林教授,林教授慢慢地往地上一倒。

院子里的人惊呼起来,现场一片混乱。

负责押人的两人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撒腿就跑。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人抬回宿舍。

孟安京拿出了他的宝贝药酒,倒出一小杯拿端给林教授。

林教授眼睛盯着酒,小声说道:“赶紧地,先让我漱完口再喝酒。”

老袁走过来,悄悄地问道:“这鸡血喝着是什么味儿啊?”

林教授苦着脸说:“又腥又咸,真不好喝。”

关教授端来一杯温水让林教授漱口,漱完口,林教授迫不及待地端过酒喝了起来。平常他可没有这待遇,孟安京自己都不舍得喝。

这天晚上,顾立春一直留在猪场,听到革委会的人狼狈离开后,他又跟孙厚玉他们商量了一会儿事情,才骑车回家。到家里,他妈和弟弟妹妹们都睡了。

第二天早晨,因为贪恋被窝的温暖,差一点迟到。

他刚进办公室,老梁就殷勤地给他泡了一杯热茶,并问道:“小顾,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顾立春温和地笑道:“好。”

只是老梁还来得及开口,赵高呼哧呼哧地跑进来,说道:“在门口被邓场叫住,吓死我了,以为要挨批评,没想到他是让我传话。顾哥,你赶紧去他办公室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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