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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他所赐,沈骊珠这个名字,在京城已是声名狼藉,哪怕远逃到金陵,为了不影响外祖家的表姐表妹们婚嫁,沈骊珠只叫舅舅他们唤自己的小字阿姮便好。

后来,她拜师习医,定居药庐,小杏村的人也只知道阿姮姑娘是先头那位女游医的弟子,继承了她的衣钵。

只知沈姮,不识沈骊珠。

父母给她起名“骊珠”,本有珍宝之意。

那年,她是明艳骄矜的侯府嫡女,觉得自己没什么当不得。

而今……

只觉不过讽刺罢了。

她还记得,外祖家来人将她接到江南,临行的前一夜,祖母只让她远远地跪在松鹤堂外聆听训诫。

“骊姐儿,祖母罚你在佛堂思过了一年,日夜焚颂抄经,吃斋茹素,想来你这轻浮的性子,也有所悔改。”

“今你外祖家从江南远道而来,说要将你从京城接到金陵去,说你外祖母身体不大好了,想见一见你这个孙女,同是做祖母的人,我也不能不体谅老姐姐一片拳拳之心便答应了,明日你就随之离开吧。”

“不过,临行前,我作为你的祖母,有些话还是得叮嘱你。”

“金陵离京千里,你到了那里,想必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了,我也跟你舅舅说了,你的婚事全权交给你外祖家做主,这一点你娘也同意。”

“但,你到底是我们沈氏之女,就算远在金陵,也不可肆意妄为,像那晚宫宴上做出什么轻浮之举,堕了侯府的颜面,也令你外祖家蒙羞!”

“知道吗?”

大晋朝鲜少有世家贵族的女子习医,就连民间医术传承也多是传男不传女,女子默认是没有资格继承先人衣钵的。

她拜师学医,行走乡野,在京城那些人眼里,想必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离京前,她立过誓言,请祖母放心,就当沈骊珠死在京城,绝对不会做出令侯府蒙羞的事情。

所以,那年活下来的,只有沈姮。

沈姮。

李延玺唇齿间慢慢流转着这两个字。

光艳六宫,独占帝宠的贵妃娘娘,也姓沈。

沈眉妩。

一个“妩”字就已然道尽了生香活色。

沈眉妩从华阳夫人变成贵妃入宫那年,十三岁端秀风华潋的太子自那时起,最厌恶的姓氏便是一个“沈”。

此时,或许是远离那些宫廷诡谲,风波险恶,远离那些你哄我杀的纷争与你争我夺的谋算,此间江湖之近,庙堂之远,枝头茂繁,青枣酸甜……

便是这小医女告诉自己,她姓沈。

李延玺由心间慢慢咀嚼,第一次觉得这姓氏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沈骊珠说完自己的姓名,提篮青枣便要走。

浅碧手巧,除了梳妆描眉之外,这样带着些酸涩的青果子,她能做成可口的蜜饯,不比外面卖得差。

当然,蜜饯并不是特意给某个喝药嫌苦的太子做的。

秀芳婶也不是专程来给她侄女说亲的。

不过是前些日子,秀芳婶下地时将脚给崴了,她的丈夫上门来借了药酒,乡里邻间的沈骊珠也并不收取银钱,秀芳婶腿脚好了后,连忙提了篮自家树上结的青枣送来表达感谢。

当然,做蜜枣也是次要,沈骊珠主要是不想再从这个人口中听到什么恶劣的、羞辱的话。

太子厌恶贵妃,厌恶侯府,甚至连带着也厌恶上了姓沈的女子。

从那夜宫宴后,她便什么都知道了。

“沈姮。”

“阿姮。”

青衫薄,凭阑回首。

陌上枝头,足风流。

李延玺倚门,身长玉立,在身后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挑,似藏了丝笑意,“没想到乡野之间,还有这般不俗脱尘的名字,你的父母倒是心疼你。”

沈骊珠纤细如柳的身形蓦地一顿。

不。

她的父亲早已视她为耻辱,娶了新妇!

至于她的母亲……

被她连累。

浅碧拼死将她快要病死在佛堂的消息递了出去,是母亲……母亲自请让出侯府主母的中馈之权,容忍以父亲迎娶青梅竹马的姨娘为平妻的代价,才交换了外祖家将她从京城接到江南的条件,从此她的生死和婚嫁才不由侯府掌控!

心脏绞痛。

沈骊珠闭眼。

一滴泪珠掉落。

日光下,女子面纱似有晶莹闪烁,一晃而过。

她是背对着他的。

李延玺浑然不知。

他道:“叨扰多日,今日始知姑娘芳名,既然对乡邻称我们关系是表兄妹,那我也理应告诉姑娘自己姓名才是……”

“不必!我对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至于乡邻,他们只是一时好奇,待你养好伤离去后,自然就会淡忘曾经有你这样一个人出现过……”沈骊珠疾语打断他。

她嗓音哽咽了下,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疼痛,最后连那曳出的尾音都轻泄了一丝颤抖。

听出沈骊珠嗓音里的细细哽咽和颤音,李延玺眉头下意识一蹙,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先一步上前拽住她的手臂,“你哭了?”

沈骊珠被他碰到,身体抗拒地僵住,“没有。放手……”

李延玺却强硬的将她转过来,盯着沈骊珠微微绯红的眼睛与睫上晶莹,心下竟然莫名地揪紧了起来,便一字一顿地开口问道:“为什么突然哭?”

她实在是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平日里不曾细瞧,又或许是平日里太过清冷,像是一片薄薄的冰湖,哪怕剔透晶莹,终是凝住了里头的美丽。

然而今时今日,这双眼睛被泪水沁满,就好似冰湖融尽,露出潋滟的青黛山水来。

含情眼,不外如是。

李延玺怔怔然了一瞬,修长的手抬起,竟然情不自禁地想替她拂去眼下湿痕。

他想问,是谁欺负了你,惹你落泪。

他想说,告诉孤,孤会为你做主。

他想说,……

李延玺喉间似藏了有千言万语,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起。

那截似明珠熠熠生光的指尖,也在距离沈骊珠眼下一寸时,堪堪停住了,似怕唐突了佳人。

沈骊珠半分肢体接触都跟李延玺不想有“放开,你放开我——”

那些埋藏在心里日夜不能释怀的恨,那为她死掉的人,还有那再回不去的京城以及再不能见到的正在受苦和受到欺辱的母亲,都令她情绪激烈,不能平静。

她要怎么告诉他?怎么能说出口?

他是君。

她是臣。

便连怨恨也不敢有。

然而,李延玺也是个执拗的脾气,他从出生起便是太子。

大晋储君,尊贵无双,鲜少有敢人拂逆他的心意。

少时还好,他羽翼未丰,近年来便是连皇帝——他的父皇都撼动不了他的一些决定。

两人在养心殿又一次为了贵妃的事争论起来,李延玺说出要杀了贵妃的话。怕他真的伤害了贵妃,明德帝不得不下旨令他代天子巡视江南。

李延玺自幼习得的帝王术,第一课讲的便是君为尊。

这也导致了他性格里的一些缺陷——他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

比如将来,沈骊珠这个人。

又比如眼下,沈骊珠口中的答案。

李延玺眉眼一厉,双手扣在她肩上,语气强硬凛冽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哭?”

这一扣,李延玺才惊觉手掌下女子的肩头竟然是如此的纤瘦,没长几两肉。

沈骊珠挣扎得厉害,纷乱里面纱凌乱掀起一角,她转头在李延玺手腕狠狠咬了一口,她还在哭,呜咽声在唇齿间的鲜血里变得模糊细弱,“放开……放开……”

腕间见血,那点细微的疼痛,以及晶莹滚烫的东西落在皮肤上,不断地刺激着神经末梢。

然而李延玺连闷哼一声都不曾,一只手已将沈骊珠扣在怀里,另一只伸手隔着那层淡色轻纱掐住了她的下巴,“咬够了吗?告诉我是谁将你惹哭,我才放开。”

沈骊珠咬牙一把推开了他,掌心恰好撞在李延玺胸口的伤上。

她红着眼,泪珠薄薄沁在眸底,在那样的潋滟沉沉里崩溃,“是你、是你——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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