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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佩的嗓音温和轻缓,可出口的话却叫李奉渊惊诧。
他定定看着洛佩含笑的眼睛,似要从中看出这只是洛佩与他在开玩笑。
可现实总比玩笑更在人意料之外。
未听见李奉渊回答,洛佩又道:“渊儿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外祖母老了无趣,不愿和外祖母坐在一处闲聊了?”
她语气打趣,带着几分笑意。李奉渊看着她和善的面庞,忍不住想,如果洛风鸢还在世,洛佩待他大概就会如眼下这般切近。
可越想,李奉渊心思越沉重。他缓缓握紧膝上的手掌,大抵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曾听闻有一种病症,人在上了年纪之后,会在某日毫无征兆地开始失智妄言,既记不清前尘旧事,也识不得亲朋友人。
此症无药可治,无法可解,一旦患病,便会渐渐从清醒沦落至浑噩无识的地步,直至老死黄土。
听说有的人到最后连自己谁谁都将忘得干干净净。
久别未见,再见却得知至亲身患苦病,李奉渊心间似破开一道缝,缝中丝丝缕缕溢出了几分难言的悲凉。
不过他并未表现在脸上。他开口回洛佩的话:“外孙一直心系外祖母,怎会嫌弃。”
他说着顿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又缓了些:“这么多年,外孙一直没来江南看望外祖母,只望外祖母勿要嫌我不孝。”
洛佩听他如此能说会道,开口笑起来,笑罢又压平嘴角,佯装不满:“是不孝。你不来,你母亲也不来,白白让我苦想。她人呢?”
一旁候着的张如闻言有些紧张地看着李奉渊,似乎在担心他接下来的话刺激到洛佩。
她抬手挡唇,小声提醒:“少爷,老夫人她经不得伤怀,更动不得气,还望您说些舒耳之言,勿伤了老夫人的心。”
她话说得委婉,实则就是要李奉渊说谎骗一骗洛佩。
李奉渊微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洛佩话声低,洛佩年老耳聋,并没听见。
李奉渊开口同洛佩道:“天热,母亲在望京,这次没有来江南。等熬过夏日,天气凉爽后,她再来看望您。”
洛佩听得发笑,摇头道:“她自小就怕热,这点倒是一点没变过。小时候热得哭,央我在院子里头给她造了一方小池子,蓄了水,在里头泡着玩,顽皮得很。”
在李奉渊的记忆里,洛风鸢卧床不起的时候居多,身上总萦绕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如今从洛佩的口中得知温婉的母亲曾也有娇横撒野的一面,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幼时的洛风鸢闹着要戏水的画面。
可那脸却模糊不清,再怎么想,都拼不出一副明确的五官。
洛佩唇边噙着笑,问李奉渊:“如今呢,你母亲到了夏日也还贪凉吗?还是有了别的解热的法子,不再像条翻了肚皮的鱼一样泡在水里。”
李奉渊答不上来。他方才骗洛佩时有模有样,可她一追问,他便卡了壳。
因他也不知道,他的母亲若还在世该会是怎样的脾性面貌。
……
他已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闲谈片刻,张如劝着洛佩回了房中休息,出来时,见李奉渊在门外站着。
他负手而立,静望着院中的一方清池,默默不语。
张如轻手轻脚关上门,唤道:“少爷。”
李奉渊没有回头,他沉声开口:“外祖母是从何时开始出现此种状况的?”
张如恭敬道:“回少爷,是去年冬日,除夕的午后。老夫人素来有午憩的习惯。除夕那日,老夫人少见的昏睡至了傍晚,醒来后问奴婢老爷去哪了,又问怎么不见小姐。只短暂没一会儿,老夫人又恢复了清醒。当时奴婢只当老夫人睡糊涂了,并未放在心上。”
她说着,轻声叹道:“后来,老夫人的这病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请郎中来瞧过,也开了药,服用后却不见丝毫好转。直至今日,老夫人每天都有那么一时半会儿神思恍惚。”
李奉渊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紧,责问道:“既已有数月,为何此前从未来信告知?便是这次寄来的信,也未提及只字片语。”
张如听出他语气愠怒,垂首道:“回少爷,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奴婢提过送信去望京,可老夫人不允。”
至于为何不允,张如并未言明。不过李奉渊大抵猜得到原因。
无非是因一个怨字。
洛佩怨恨将军府,怨李瑛远在西北不能照拂她的女儿,怨李奉渊的出生耗干了她女儿的气血。
在她眼里,将军府无疑是一座令人生厌的魔窟,将她懂事乖巧的鸢儿一点一点吞吃殆尽,连骨头都没吐出来。
当年洛佩曾千里迢迢来将军府看望病中的洛风鸢,年幼的李奉渊在门后听她同洛风鸢说过这样一段话。
“若你未嫁给李瑛,当初听娘的话留在江南招婿继承家业,不知比现在快活多少倍,何至沦落至此地步。”
李奉渊当了真,在洛佩走后,问洛风鸢是否后悔嫁给李瑛生下他,拖着病弱之躯被困在这将军府。
他仍记得洛风鸢当时温柔笑着给他的回答:“你父亲是天底下最为顶天立地的男儿,是大齐百姓的英雄,是母亲的心上人。”
李奉渊那时还不懂这些,在他眼里,父亲就如同一座一年才得见一面的青山,高大沉默,看似就在眼前,可等想要依靠他时,却又隔着青天云雾之远,遥遥不能及。
而李奉渊在此刻忽然惊觉,他作为外孙,也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好几年青天云雾外的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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