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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市街上的商铺换手率出了名的高,常常上半年开一家,下半年开另一家。换汤不换药。都是些小本生意,住在附近的人早习惯了:木桶饭关了家家乐快餐开张,十元家居店关了水果店开张。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什么都不影响。可是那些开店关店的人,往往在这一间小小的铺子上投进了自己全部积蓄,一关张就意味着血本无归。

开店成本最大头的就是铺租,开不下去最大的原因也多是涨得比营业额更快的铺租。

方圆包子店和周围的店铺比有少许优势:东西好吃回头客多,销售额稳定。夫妻店再加上薪水不高的乔希年三个人一条心,成本也好控制,才在花市街结结实实开了三年多。

他们生意好,房东看在眼里,自然每年租金也都会加一点,还好,都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眼看一年租约又要到期了。七月刚过了十五号,房东一早突然到店里来,说有其他人想租这个铺子。

方圆包子店要续租的话,下一年租金要涨百分之五十,而且这个月就要把下一年两押两付给了落定,不愿意就收拾收拾赶紧搬,不要耽误她租给别人。

房东是个六十来岁的婆婆,西京本地人,姓钟,街坊都叫她钟姨。人精瘦,头发烫了大花卷,一两个月去染一次颜色,每天晚上都在社区广场跳舞。

她老公已经死了,儿女没在身边,自己一个人住。她家在花市街最南边,本来是一栋挺好的三层小楼,前几年坊间传说政府要拆掉这一片,改造成商业用地和高级公寓楼。钟姨当机立断在屋顶上加建了好几层,成品远看歪歪扭扭活像危房,图的就是拆迁时按照使用面积算补偿,她能多拿一大笔钱。

除了自住楼,钟姨还有好些店面,都在花市街,每个月三十号绕着圈收租,妥妥的隐形富婆。

老板娘平时泼辣,见谁都不虚,在钟姨面前还是情不自禁矮了一个头,好声好气:“钟姨,我们小本生意。我们两口子自己一天做到晚,交完租买进卖出就只能糊口,再涨百分之五十就做不下去了,能不能少涨一点?”

钟姨油盐不进:“你要糊口,我不要糊口?你去问问这一排铺位,我给你的租金是不是最少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生意有多好。”

钟姨在店里绕了一圈,走过去看看楼上,说:“还有,你租在这里,住的地方不用找了吧?还有比这个更省钱的吗?”她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老板娘脸上,“做人呐,知足常乐,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语气跟训孙子一样。

老板娘心里憋着一股气,脸上只能苦笑:“钟姨,话不是这么说,楼上我们也是给了租金的,经常停水停电,我们也没麻烦你。”

她话音没落,钟姨文得黑黑的眉毛就竖起来了,活像两条得了神通的蚕虫,末端蠢蠢欲动:“停水停电又不是我停的,你们不高兴住就去租好房子嘛,是不是?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呢?去住五星级酒店啊,干吗要在我店里委屈。”

她数落完拂袖而去:“百分之五十,一分钱不能少。要租就租,不租拉倒,大把人等着要租。”

房东走后,店里几个大人有了心事,两个孩子也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琪琪调皮被老板娘训了几句,掉着眼泪躲到房间里去了,乐乐赶紧抱着自己的图画书去找她玩。没一会儿,屋子里又响起了娃们的打闹声——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太多烦恼,就算有也不会延续很久。

等打了烊,老板弄好第二天早上要用的东西,破天荒不去楼上看电视了,在厨房里闷坐着。老板娘站在他身后,难得那么轻言细语,劝老公:“你莫生气,实在不行,我们回简阳算了。是个人都要吃,去哪里不是卖包子。”

她说着说着叹口气,说:“在这里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你想哈,琪琪过两年要上小学了,我们在这里也没得户口,又上不起民办,啷个办嘛?迟早都是要走的,干脆走了算了。”

老板一声不吭,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听老婆说了半天之后慢慢站起来,也没去看老板娘,一字一句说:“横竖都是我不行,没得用,找不到钱,连累娃儿老婆跟我受苦。”

说完,拖着步子走出店门去了。本来一条好好的汉子,从后面看突然背都驼了,跟被人打了闷棍似的。

乔希年在收银台后面坐着听他们说话,老板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没抬起头来,只是呆呆的,手指绞在一起放膝盖上,眼里含着泪。

老板娘走出来一看她的表情,就趴在台子上摸摸她的手:“哭啥子?”

乔希年不说话,只是翻过掌心来,握住老板娘的手。她的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凉的,老板娘却永远火热。

老板娘跟她朝夕相处久了,知道她的心事:“你担心我们走了你咋个办,是不是?”

乔希年点点头,终于泪珠滚出了眼眶。

她记得自己来到花市街的时候有多狼狈:身无分文,乐乐生病了,母子俩在天桥下心惊胆战睡了几个晚上,一只老鼠蹿过去就能把她吓得跳起来。

找工作吧,家家都要押金、身份证,还嫌弃她带孩子。她也确实不能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临时工、做清洁、洗厕所都过不了检验关。

要不是最后关头遇到老板两口子,愿意收留她,什么都不问,给她一个栖身之处和活路,待她和儿子跟亲人一样好,她不敢想自己和乐乐现在在哪里,会变成什么样。

老板娘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半天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接二连三地叹气。

晚上大家都睡了,乔希年轻手轻脚下了楼,开了一盏灯,在桌子上摊开这几个月方圆包子店的账本和一沓硬壳纸,左手一页一页翻账本,右手在硬壳纸上写写画画。时间不断流逝,夜色越来越深,她浑然不知。直到过了午夜,她那个旧手机上嘀嗒一声,有条短信进来,居然是盛可以,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哥说我说得对。

乔希年疑惑地看了半天没看明白啥意思,也没回信息,放下手机继续跟账本较劲。

第二天盛可以早上气喘吁吁跑过来了,一身跑步装备,大汗淋漓,站在收银台旁耐心地等乔希年干活儿,见缝插针地谴责:“你怎么不回我信息呢?”

乔希年无奈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发错了?”

盛可以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发错了。”

这时候有人来点包子,他就不出声了,等着。连续等了三个人,乔希年稍微得空一点了,他马上又开始叭叭:“我昨天回家跟我哥讨论工作了,说到如梦那个公司,你记得吗?你给我那一堆数据,我看得想要发癫痫的那堆数据。”

来买包子的客人听到“癫痫”两个字瞪了盛可以一眼,盛可以赶紧闭嘴。等人家拿着票走了,又说:“我把你跟我说的话原封不动跟我哥说了一遍,还给他看那些参照公司的数据,他觉得我干得很不错。”

乔希年终于明白了昨晚那条信息是怎么来的,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哥哥说可以吗?”

盛可以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哥可不是我,他可不是胡说的人。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他还说我有进步来着。嘿嘿。”

他趴在收银台上对乔希年挑起大拇指:“厉害了。”

乔希年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里却自然而然透出开心。她也没去想盛可以的哥哥到底是做什么的,为啥兄弟见个面还要一起看投资数据。

盛可以顺势拿出手机来:“我要四个包子。”刚好排到面前要下单的一个老阿姨大怒,“排队,不用排队的吗?”他赶紧一溜烟跑到后面去了。

乔希年低着头写单,唇角露出一丝微笑。过了几分钟,盛可以排到了,他看自己后面没人,松了口气,说:“哎,我跟你说。”

乔希年抬头:“嗯?”双眸清澈如水,就像孩子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先躲闪一下。

盛可以发现自己很喜欢她眼睛的形状,看了几秒钟才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乔希年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晚上我们也忙。”

盛可以哼了一声:“忙啥?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欺骗我好意思吗?我一个礼拜在这里吃三天饭,你跟我说你晚上忙,我是瞎子吗?”

乔希年闹个大红脸,盛可以真的来太勤了。

但是她也没胡说,解释道:“你吃完饭就走了,我们接下来就要准备明天早上需要的东西,出去吃饭那肯定就太晚了。”

盛可以不依不饶:“吃个饭能耽误多久。”他想了想,“你是不是怕老板娘说你翘班?那我去跟老板娘说。”他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我一说,她肯定让你去了是不是?”

乔希年大惊,急忙摇手:“别呀。”

看她表情不像是客套,是真不愿意出去吃饭,盛可以琢磨了一下,说:“要么这样吧,我叫外卖来你们店里,跟老板老板娘一起吃,总可以吧?就当我蹭了那么多顿饭回请一次。”

老板娘打旁边过,耳朵好,听到了,马上插话:“那挺好,你也该请我们一次了,我们伙食费最近飙升哈。”

盛可以拍桌:“我就喜欢老板娘这个爽快劲儿!”

没到七点,他果然兴冲冲地来了,孑然一身,双手空空。

满怀期待要吃欺头的老板很失望:“搞么子?还是要我做饭吗?”提了一下裤子嘀嘀咕咕站起来就要去厨房。

盛可以拦住他:“不做不做,马上来了。”乐乐和琪琪也兴冲冲下来了:“吃外卖吃外卖。”他们平常很少有去外面吃饭或者点外卖的机会,家里菜再好吃,尝新鲜的时候也很兴奋。

琪琪举手问:“是不是比萨?”她老看电视里的比萨广告,一直闹着要吃,都被老板娘否决了,一块比萨一两百块钱,才够两三个人吃,那怎么得了,一两百可以在农贸市场买多少菜肉?

盛可以把乐乐抱起来坐在自己左边膝盖上,琪琪坐在右边膝盖上。店里三大两小排排坐,一起伸长脖子往外面看。

等了一会儿啥动静没有,乐乐举手:“这位叔叔,我要发言。”

盛可以正襟危坐:“可以发言,乐乐你要说啥?”

乐乐说:“我饿了,我要吃面条。”

琪琪跟着举手:“我也要。”

老板心疼娃儿,又要站起来去厨房,还是被盛可以拦住了,说:“快了,快了,快了。”

他说到第三个快了的时候,门口来了浩浩荡荡一个队伍。七八个人都穿着干净雪白制服,一进门就开始摆阵势:铺桌布、摆餐。各色中西餐加日式热食、冷食、甜品一字排开,饮料、酒水也很夸张,连鲜榨果汁都有四种。

服务员传高送低,还有人现场管火锅:现切和牛、滩羊、走地鸡下锅,捞起来配好料摆到面前,真正做到了让大家饭来张口。

一顿饭欢歌笑语,吃了三个小时下来,外食团队把东西收拾好带走了,盛可以还在跟老板吹牛喝小酒。乔希年悄悄对老板娘说:“方姐,能不能带乐乐他们两个上去睡?我想跟盛总说点儿事。”

老板娘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猛点头:“你说,你慢慢说,娃儿我管起,你不要慌。”老板娘三步两步带着两个孩子上去了,一路走还一路嘻嘻笑。

乔希年意识到老板娘肯定想歪了,而且歪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她目送老板娘上楼,张了几次嘴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摇着头转回店里。这时候老板的电话响了,电话里和楼上都回荡着老板娘大声武气的声音:“上来上来。”老板很迷惑:“上来干啥子?难道娃儿们洗澡睡觉要我来陪着吗?”老板娘作河东狮吼:“喊你来就来,搞快点。”

老板一头雾水地上去了,乔希年啼笑皆非。

她在盛可以面前坐下来,说:“盛总。”

盛可以举起一只手打断她,严肃地说:“你怎么这么见外?”

乔希年没料想他这个反应,忙喝了口水。

他想了想,语重心长:“叫我小盛,知道吗?”然后又眉开眼笑地说:“小盛是自己人,有事儿您说话。”

乔希年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她感觉到这会儿时机不对。盛可以和老板把那瓶茅台喝太快,已经有点醉了。

来都来了,眼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她拿出一沓打印纸,递给盛可以:“小李说你们公司是做餐饮投资的,我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盛可以聚精会神听着。

“你知道的,我们店早上中午一直生意很好,但晚上客人就很少。”

她长出了口气,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早午餐都是简餐,生意再好利润还是微薄。明年房东要涨租,我算了一下,涨租之后基本上要把所有流水拿出去当成本,那店就开不了了。”

乔希年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忧愁,是压了又压的焦虑稀释而成的,渗透在每一个字里:“我把周边晚上生意好的店铺情况都看了一下,有点想法。但这方面我实在没经验,能不能麻烦你找你们公司做餐饮投资的人看看,我们还能做点什么才能把营业额和利润都搞上去?”

最后这一大段话她一气呵成,是提前很久反复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的,可还是不由自主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简直像是在喃喃细语。

求人帮忙是乔希年生命中最难的一件事。如果只和自己有关,她宁愿在泥泞里爬行,也不向路人呼救,但方圆包子店的存亡不那么简单

她在这里一年多了,老板和老板娘拿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这家店不但是她的庇护所,更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心血,她安身立命所在。

如此勤劳打拼的两个人,因为房租涨了百分之五十就被迫要关掉店子,不知道能去哪里重新来过。一念至此,乔希年的心就像被灌进了泥浆,沉重而浑浊。

他们走了,自己怎么办呢?她当然会担心,但这不是她向盛可以求助的主要原因。

盛可以接过那沓纸努力看了半天,上面很多数据,他有点蒙:“这是什么?”

“周边五百米的餐厅,每家的特色、价格定位、营业面积、午晚饭点的平均顾客数字、进店的顾客和街道上人流量的比例,还有周围住家、商户、对面写字楼过来吃饭的人的数字和选择的情况。”

她一口气说下来,盛可以吓了一跳:“你自己一家一家去看的?”

乔希年点点头:“不是特别精确,特别是中午。因为这边中午有点忙不过来,晚上时间多一点,所以会详细一点。”

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装作是市场调查人员,请人填了一些表。样本不太多,用户画像不精准,只能勉强作为参考吧,数据都在这里了。”

盛可以酒都被吓醒了。他看看那几张纸,看看方圆包子店,虽然整洁干净,但真的就是一家苍蝇馆子大排档,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乔希年这样的服务员?

他的内心在呐喊:这简直毫无道理。

他想了想,把几张纸折好放进了西装口袋里,然后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乔希年说:“什么?”

盛可以很认真地问:“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上班的?”

乔希年对他笑笑:“不然呢,我能去哪里上班?”

她平静地解释,就像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提前准备过,排练过了似的:“我家里条件不好,没读什么书,以前上班也就是在各种店里当服务员。”

盛可以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认为我没见过读书少的人?”还学了一下乔希年刚才说话的腔调,“我请人填了一些表,样本不太多,用户画像可能不精准,只能勉强作为参考。”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刚才听到这句话,以为自己喝多了在公司加班,那些分析师就是这么说话的。”

乔希年很无奈:“盛总。”

盛可以抢话:“小盛!”

乔希年实在没法这么叫,只问道:“这怎么行啊?”

盛可以从善如流:“那就叫二哥!”他还解释,“我是家里的老二,大家都叫我二哥,比我大的人也叫我二哥。”

乔希年意识到再跟他扯下去也扯不清,只好从了:“行,二哥,我要是能当分析师,我在这里卖什么包子啊。”

她说得很平淡:“每天三点要起床,穿平底鞋一天站下来脚都会肿,很辛苦的。”

盛可以再迟钝也听明白了这句话,他把筷子放下来说:“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

他慎重地向乔希年保证:“我明天上班就拿给同事看,你放心。”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生意从六点就开始火爆,乔希年一直忙到下午三点才喘口气。她头晕眼花地去睡了两个小时,起来急急忙忙看手机,没电话,收到的信息都是广告。

她怏怏不乐地下楼来做事,做完了就待在收银台后,没事扭头往外看一眼。老板娘注意到了,就问她:“妹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乔希年摇摇头,说:“有个客人叫我留了包子给他,又没来拿。”

老板娘乐了,多大个事啊,哪儿值得皱眉头呢?就说:“不来拿拉倒,自己吃呗。”

乔希年对她笑笑,说:“是啊,等一下我自己吃。”又往外望了一眼,没有盛可以的影子。

她盼的不是盛可以的人,而是她托付盛可以的事。

有人看了那些数据吗?有什么想法吗?能让包子店多挣点儿钱吗?

她内心为之忐忑不已。

带活一家包子店而已,那些分析师身经百战,对他们来说这不算什么疑难杂症吧?

时间一点点流逝,乔希年始终没见到人来,她情不自禁地帮盛可以想理由——

上午:让同事看要点时间,应该很快会有说法,等下午吧;

到了下午:白天可能忙去了,现在下班了,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带着意见过来;

到了黄昏:说不定今天加班呢?人家毕竟有正事。

而后,七八点,按理说,加班也应该加完了。

还是不见盛可以的人。

乔希年脸上没有表情,该做的事手头做着,只是内心另外的自己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待,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琢磨。

昨天晚上盛可以看着她的眼睛许下了承诺,当时听起来是真的,到大天白日之下好像就变成了泡影。她徒劳地去想盛可以昨天是不是喝太多酒了,她记得他是没怎么喝,最多就是微醺的状态,不至于就断片了。他走的时候还哼着小曲儿,步子很稳当。

她明明过目不忘,却反复在记忆里跟自己确认点滴事实,生怕自己有所遗漏。

乔希年不愿意去想另一个可能性:和喝不喝多没关系,盛可以就是随口一说然后忘记了,因为这件事一点儿都不重要。

她不愿意想,正因为这个可能性太真实了。

她更不愿意想,对盛可以来说,乔希年这个人不重要,方圆包子店这样一个小生意也不重要。

这也太真实了。

现实总是比较伤人,于是人们千方百计回避它。

转眼一天过去,乔希年的盼望一再落空。

理智告诉她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她仍然感觉到了深深的焦虑。肩膀有个地方开始疼起来,就像血肉的深处打了一个钉子,拔不出来,敲不进去,这种疼痛和生理无关。

人们的焦虑就像车子上的警报器,当它拼命叫喊,就是有什么事在发生。如果无法解决那件事,警报就会永远响下去,光是那声音就足够让人崩溃了。

她尝试着深呼吸,同时提醒自己应该再次在公众号上排队去约毕医生的诊疗号。蓄水太多的水库需要一个泄洪的出口,毕医生就是她的出口,她要在撑不住之前就采取行动。

一直煎熬到晚上,老板娘收拾了厨房,和乔希年坐在店里看账。这个月还是不错的,有点净利润,但要是下个月加了租,再扣掉各种水电、杂费、食材、成本,就几乎什么都不剩下了。

唯一的办法是包子锅盔都大幅度涨价,否则根本开不下去。然而在花市街,贵的东西是根本卖不动的,再好吃都不行。

乔希年不敢想包子店关掉自己要怎么办,眉头紧紧皱起来,盯着一个地方出神。

老板娘一边算账一边没歇气地骂房东,要是钟姨在面前估计两个女人马上会打起来。她骂得正上头,转脸一看乔希年的表情停下来了,忽然说:“妹妹。”

四川人喜欢叫女的妹妹,老板娘对乔希年这么叫,叫女儿也这么叫,老板叫老板娘也是这么叫,透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亲热。有时候不知道到底在哪个在叫哪一个,场面很混乱。

“看你这个样子,伤神得很,没得必要。店不开了,钱还是要找,饭还是要吃。你记到,你愿意的话就跟着我们。只要我们有口饭吃,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跟娃娃,晓不晓得?莫乱操心。”

乔希年重重点了两下头,好像这个保证价值千金,她也等了很久似的。她眼泪又要落下来,唯独在老板娘面前,她格外娇气。

老板娘笑她:“又哭啥子,眼皮子那么浅。”摸了一张纸巾给她,自己上楼去了,一阵噼里啪啦地抓着乐乐和琪琪洗脸洗澡准备睡觉,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搭手。

带孩子是乔希年的弱项,操持乐乐吃饭穿衣睡觉,每一件事都特别吃力。而老板娘一出手,管两个仍然举重若轻,能把所有事情搞得妥妥当当。正所谓人各有长处,术业有专攻。

生活上的事乔希年帮不了什么忙,她的任务就是给两个孩子讲睡前故事,辅导作业。琪琪和乐乐问起知识方面的问题,乔希年都能详细而精准地回答出来。

有时候老板娘也在旁边听,听着听着就笑,说难怪乐乐那么聪明,读书这种事情还是主要“拼妈”。

故事讲完,乐乐每每就在琪琪床上睡着了,乔希年把他抱回自己房间小床上,孩子的一天就这样平静而愉快地结束了,妈妈的一天却还要靠自己继续熬着。

窗外偶尔传来车声;远处吃夜宵的地方;醉了的人在唱歌;又有某处失火了,救火车呼啸着来了又去。

深夜的世界总体而言很安静,是应当熟睡休憩的时刻。

但乔希年睡不着,就算睡了内心也充满恐惧,仿佛很快就会被迫醒来。久而久之,睡意就绕着她走了,也许唯独孩子有长夜无梦的幸福。

干躺到十点多,她悄悄爬起来,从床底下随便摸出几本杂志,下到店铺里去看。杂志都是从花市村社区图书室借的,财经周刊,每个礼拜都会到新的。

那些故事会、明星八卦题材的杂志都翻卷边了,只有这本杂志永远簇新,永远动都没人动,刚好可以帮乔希年把时间打发过去。

她慢慢翻着杂志,不时听听楼上的动静,怕乐乐醒来找妈妈。这种事不常见,就算乐乐真的醒了看不见妈妈,他也不怕,往往径直去敲隔壁老板娘的房门,爬到琪琪小床上再度睡过去。

熬到十一点左右,卷闸门上有人敲了两下,乔希年腾地站了起来,往厨房的方向退。

花市街人多事杂,附近有不少烧烤啤酒馆子营业到两三点,三天两头总会冒出来几个喝多闹事的醉鬼,凌晨时分莫名其妙地来拍门要吃饭,报警才赶走。

她想把灯关了,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希年,你在不在店里啊?在的话给我开个门。”

乔希年脱口而出:“包子卖完了,明天早点来。”说完才反应过来,是盛可以的声音。

他在外面笑着说:“不是来吃包子的,你开门吧,放心,我不是一个人。”

乔希年一头雾水,拿出钥匙把卷闸门开了。果然外面不止盛可以一个人,而是站了整整一群人。

总共是五男两女。男的都穿着正经西装,黑的灰的;女的穿着及膝的连身裙,裙子显眼位置有标志性的logo(标志)花纹,都价值不菲。

他们凝望乔希年,个个面无表情,气质和架势都跟方圆包子店非常不搭。

盛可以带着他们鱼贯而入,占据了所有的吃饭桌子。乔希年穿着自己起了毛边当作睡衣的T恤七分裤,茫然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盛可以发话了:“我今天去证监会开会了,临时被弄过去的,一过去电话就被收了,所以没来吃成包子,公司的人也加班到现在。”

他语气很懊恼,还探头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看,好像很希望乔希年会给他变出几个包子来似的。

接下来又说:“包子不吃就算了,现在请我们同事给你分析一下店铺和周边餐饮的营业数据,看怎么提高盈利。”

他挥了挥手:“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餐饮投资部门的分析团队。总经理、副总、项目总监、分析师,全在这儿了,都是在连锁餐饮投资领域干了五年以上的专业人士。人太多,我不介绍名字了,大家来一起加个班,给咱们包子店盘盘道,好吧?”

乔希年仍然处于震惊状态,啥都说不上来,其他人都摆出了专业人士应有的扑克脸,与此同时内心疯狂吐槽。

他们七个人的年薪加起来超过两千万,个个履历出类拔萃,国内好多细分市场排名前三的连锁餐饮集团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

万万没想到啊,他们现在倾巢出动,挤在一个总共只有六张桌子的大排档店面里,为一家每个月营业额可能不超过十万块的包子店做咨询。

盛可以虽然是盛世投资的总裁,但这么折腾他们也算是过分了。

他们是下午收到盛可以会议安排邮件的,之后内部火速开了个小会,商量要不要抗命不遵。

只要说一声约了客户有工作安排,盛老板总不可能去查大家的日程表。

但是,有人就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他明天继续找我们呢?”

盛可以的字典里没有“知趣”这两个字,更何况他毕竟是老板,惹急眼了,他很有可能连续两礼拜找他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再合计了一下,大家觉得不如将计就计。

他们在盛世投资已经待得很腻味了。盛天骄把团队派过来的时候说过,如果三年没有起色,就让他们回到集团,该给的待遇,该有的扶持,统统加倍补偿。但事关盛可以的前途,这三年不能少。

大老板这番拳拳之心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做给大家看看的,但话是撂下了。

这帮人没办法,平常项目照做,再怎么说和自己收入有关,也必须要给董事长交代。至于盛可以,他们就一直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冷眼观察这位爷能荒唐到什么程度。

就像现在。

盛可以完全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背后团队有那么多小九九,意气风发地说:“要不咱们开始吧。”

他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士,一条火焰般燃烧的红裙子让伊人不怒自威,杀气腾腾:“翟总,你来吧。”

翟总是部门副总,名叫翟晓敏,哈佛毕业,本科学的数学,硕博连读的专业是经济,后来去沃顿读了个MBA(工商管理硕士)。部门其他人也差不多是这个履历。

此刻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就着昏暗灯光摸出笔记本电脑,运指如飞开了一个文件开始做记录,一面字正腔圆地说:“谢谢盛总介绍背景,乔小姐,咱们先来过一下方圆包子店的数据吧。”

乔希年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终于回过神来,顿时非常后悔刚才干完活没去洗把脸。

这会儿再洗也来不及了,她心一横,把收银台里那张板凳拖出来,坐在智囊团前面,挺直了腰背,活像一个接受面试的小学生。

咨询开始了。

两小时后。

咨询结束了。

还是翟总收尾,字正腔圆地说:“乔小姐,我们会在一周内给您出一个整体方案,在方案的基础上我们再安排会议进行具体讨论。”

说完,她收好电脑,带着其他人和进来时一样丝滑地鱼贯而出,盛可以跟着走在最后,临行对乔希年摆手。她也摆手,欲言又止。

他们远去之后,乔希年愣了一阵子,关好门回到厨房打开冰箱冷藏室最下层,里面有个真空盒放了一整天,里面有四个包子和一小碗泡仔姜。

乔希年看着仔姜出神,盛可以就带着那一队投资专家走到了花市街牌坊的外面,面对主干道上的车水马龙,大家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翟晓敏看看盛可以,看看自己的同事们,发出憋了很久的一声“哇哦”,语气中充满了惊叹。

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方圆包子店确实小,生意规模上根本不值一提,乱发蓬头的乔希年和包子店本身一样,不值一提。

然而一旦他们开始问乔希年问题,她的形象就悄然发生了变化。

乔希年在方圆包子店工作了一年零三个月,她记住了从第一天开始和这家店有关的一切数据。

每一个阶段原料的价格和一年中的涨跌比例,细到日期,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店里畅销产品和滞销产品的种类和成本比例;周边铺租和出租房的价格变化;食物卖出的分量,浪费的分量,在成本中的占比;不同时段不同天气对营业额的影响;主要顾客群的性别、年龄、工作类型,以及他们的购买偏好;不同人群的平均消费额;商品变化带来的成本变化,营业额变化和人流变化……

她回答了投资团队问出的所有数据问题,没有磕巴,没有犹豫,毫不怀疑自己记忆与记录的精确性。此外,她还利用业余时间观察和记录了周边三公里内几乎所有早点铺的同类数据,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竞品分析和市场分析,其结果可以说百分之百准确和清晰。

乔希年没有接受过任何商业运营方面的训练,她完全是靠自己超绝的记忆力收集信息再做解析,非常原始,非常费力。

结果没有瑕疵。

当年美国登月,靠的是人手算出火箭运行数据,做法非常原始,非常费力。因为算的人是个天才,什么都没耽误,火箭稳稳当当地上了天。

这就是天才的力量。

乔希年绝对是天才。

翟晓敏问盛可以:“盛总,你怎么认识这位乔小姐的?”

盛可以觉得这事儿一目了然,说:“包子店的服务员啊,吃包子的时候认识的,不是说了吗?”

翟晓敏傻看着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包子店的?服务员?”

过分了啊。

如何帮一个包子店降本增效,这对翟晓敏的团队来说相当于于拿大炮打蚊子,按理根本不应该发生,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做了。

做的原因很简单,第一还是要给盛老板一个面子,第二,乔希年给出来的数据太过于扎实了,放在那里相当于一个半成品,许多结论和方案呼之欲出,不做感觉不对劲。

人类的本能是完成,明明白白的事情半吊子丢着叫人心烦。

翟总分配了两个分析师花了一周时间做了一个方案,一页纸就能表达完,很简单,都是可行之道——早餐主力产品维持原有的价格,减量,每周增加一种新口味的产品,提价,补上主力产品减少的量,具体减多少,提价多少,做一个月的测试最后确定;午餐从随机供应菜品改为套餐制,以二人餐为基础,增加分量,减少品种,提高价格;提前装盒,方便打包,提前一天预定可供应团餐。

方案最后还额外发挥了一下,写了一个对他们来说符合传统投资思路的一个想法。

方案做完,第一时间拿给盛可以看。翟总还建议安排个正式会议请乔希年过来,详细讨论一下方案的实操可行性,结果盛可以劈手抢过那张纸,说不用开会了,他反正要去吃饭,

自己去跟包子店的人说说就行。

翟晓敏目送老板远去的身影没脾气,扭头问下属:“你说盛总这是在干吗?”

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说:“他这是把我们撇开去跟人家邀功吗?”

同事给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翟总,盛总他该不会……想追那个姑娘吧?”

大家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盛二爷和方圆包子店精神股东之间的差距,有点不敢往下琢磨。

有人就说:“不可能吧,盛总不是有女朋友吗?”

“盛总好像一直拍散拖,没有哪个固定的。”

“有一个好像经常跟他一起,我在办公室楼下都见过两次。”

“是不是钟家的大小姐?”

“哪个钟家?”

“钟氏工业那个钟家。”

他们说的钟家是盛家的世交,两家的上一辈相识于微时,一起创业,一直关系深厚,两家儿女凑成一对既合情又合理,绝对1+1>2。

人们于是纷纷感叹,难怪有钱的人一直都有钱,越来越有钱,而没钱的人怎么都爬不上去。因为人家的资源直接就内部融合了,根本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盛可以当然不知道下属们在扯他的闲篇,唱着歌儿走到了包子店。自从他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他的司机都开始担心自己会失业了。

他拿着方案,一边啃包子一边跟老板、老板娘和乔希年三个人做说明:“你看,咱们的大肉包子不能涨价,因为一涨价就打草惊蛇了是不是?主要吃这个的人对价格比较敏感,咱们得稳住他们。以前没事上上新品种还挺多人买嘛,那就把那些比较多人买的新口味拿出来每周有规律地加一个。这个新品可以涨价,大肉包子少做一点,新口味多做一点点,这样一进一出,嘿,这部分就有钱挣了。

“午餐,更有钱挣了。袁哥,你平常买菜,是到菜市场看到什么买什么,把身上带的钱花完就算数,这样不行。根据乔希年记的数,中午卖的炒菜,销售很好,可利润太低,有时候甚至是倒贴的,咱们得改改,做成套餐制,要提前规划好食材,控制住成本,成品再涨价。记得去做一些饭盒,像样子一点的,不要怕花钱,这个外卖可以做批量,餐盒的成本都在里面了,临时买的要直接加盒子钱,羊毛出在羊身上。”

说到第三点时候,他甚至还精神入股了:“你们可以订团餐了,那我就让我们公司的人,还有朋友公司的人都来你们这里定!”

他很有热情,也讲得非常清楚,袁哥他们全听懂了。

办法都是好办法,说不难是不难,说白了就是个多想一想算一算,好好设计成本和收入比率的问题;说难也难,得有懂行还知道控制的人长期盯住数据,一手一脚落实到位才行。

做咨询的人见得最多的,就是方案一百分,理解八十分,执行三十分,最后全歇菜。

方圆包子店没这个问题,他们有乔希年。

大家听完盛可以的介绍都去看乔希年,老板娘直截了当就把锅甩过去了:“这是你的事哦。”

乔希年点头如捣蒜:“我的事我的事。”她容光焕发。

这样一来,包子店又能做下去了。老板娘一颗忐忑的心落到肚子里,眉开眼笑:“读书人就是了不起,有办法,我们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

盛可以指了指乔希年:“我们公司那些人做了百分之十五,其他全部是靠她。”

他说得也很有道理:“我们这一行有个大佬说过,所有正确的决定都隐藏在正确的数据里,就看你能不能找出来。希年给了所有正确的数据,我们的团队找到了正确的决定,双赢。”

盛可以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感,不知道是为盛世投资的人,还是为乔希年。

老板听不懂这些,他高兴得抖腿,恨不得马上就起身去厨房开始做新口味的包子,好每个多卖五毛钱。

这时候盛可以按住了老板,说:“我们团队,还有个想法。”袁哥一脸蒙:“啥想法?”

“他们觉得一个包子店做来做去的,做起来没什么意思,建议你们换换思路。”

“嗯?啥子思路。”

翟晓敏他们的思路,简单总结一下就是两个路子。

“第一个是把方圆包子店做成网红店,一个包子十块钱,包装宣发的水平提上去,把客单价提高,相当于做成包子中的爱马仕。这个办法需要比较多前期的营销投入,此外需要花点钱装修铺子。”

盛可以说完上下左右看了看方圆包子店,挥挥手,说:“我亲自给你们整个设计方案。”

老板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纯粹出于礼貌说:“那第二个路子是啥子?你赶快说一下。”

盛可以没注意到他言语中的敷衍,说:“第二条路子就是建中心厨房,开连锁,把你的包子配方标准化,做好成本管控,西京全面开花,做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方圆包子,一年开它一百家。”

老板和老板娘一起摇头。

他们没怎么听懂,就算听懂了也不觉得这两个方法跟自己有啥关系。

方姐还忍不住笑:“十块钱一个包子,开玩笑,别个敢买嘛我还不敢卖,街边那么多包子店,疯球了,要来吃十块钱一个的包子!”

袁哥也帮腔:“啥子连锁店,不可能嘛,你看到肯德基麦当劳才连锁嘛,我做个包子连啥子锁,不得行,不得行。”

方姐跟老公一唱一和:“就算行,我们哪里来的钱装修搞品牌,搞连锁嘛?都是大事情,要花不晓得好多钱。”

盛可以挺起了他的小胸膛,认为这是老板他们想瞌睡天下掉了一个枕头,骄傲地说:“我们就是做投资的,既然他们说这个可以做,我们可以投的。”

老板娘疑惑地说:“啥子叫投资。”

乔希年怯生生地帮盛可以解释:“就是他们给钱给我们做生意,他们也要占股份。”

袁老板一听炸毛了:“我们本分人,小本生意,不需要,做不得!”

夫妻俩特别同步,你一句我一句说完,双双很虚伪地对盛可以说了一声:“谢谢你哈,帮我们操心。”转身就进厨房干活去了。

盛可以看着他们头也不回的身影,感觉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篇章——以前都是人家拿着方案过来求他看一眼好搞点儿钱,现在他求着人家看一眼他好投钱,人家还不爱看。

乔希年能读懂他的震惊,这事儿是她张罗起来的,现在盛可以好心好意帮包子店想办法还惨遭拒绝,她发自内心觉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对不起啊。”

盛可以看她一眼,货真价实诧异,说:“有啥好对不起的?”

乔希年双手绞在一起,确实有点懊恼:“麻烦你们做了这么多事。”

她看了看厨房里忙碌的老板和老板娘,接下来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关于投资的事,说人家两口子不对那断然是不行的,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和难处,那说什么好呢?

乔希年的内心有一种隐隐的遗憾:重要的事情她不能下决定,正确的事情,她不能全力投入带来结果。

被动,等待,听从安排。

这仿佛一直是她的常态。

当她从这个角度去审视人生,内心就自然涌现出了新奇而强烈的遗憾。

盛可以听她不再出声,干脆帮她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为我感到非常不值?”

乔希年刚要犹豫着点头,盛可以已经捂住胸口:“我感觉自己也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靠在墙上,一只手撑着额头,露出了心碎表情。

乔希年十分错愕,没有料到讨论正经事的时候这位爷居然耍上了宝,这话没法接。

盛可以看她愣着不动,推了推她:“求你了,赶紧去给我下碗面吧,不然打击就更大了。”

乔希年皱眉看着他,心底深处的不甘仍然风起云涌。

盛可以只好严肃起来,坐好清清嗓子,把文件夹递过去:“好吧,不吃算了,哎,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儿其实有戏?”

乔希年点了一下头。

“但也不能跟老板她们硬来是不是?”

乔希年又点了一下头。

盛可以的好处是豁达:“好事多磨,都是这样子的,别太着急。这些资料你留着,里面有详细的投资计划和成功案例文件。啥时候老板娘和老板想通了,咱们再商量看怎么办,毕竟我们公司投资也不是说投就马上投的,你觉得好不好?”

乔希年仔细考虑了一阵子,终于露出了清浅但真实的笑容,说:“好。”

她把资料接过去,顺手翻开第一页开始看起来,一看就入神,完全忘记自己本来要去做什么事了,盛可以等了一会儿,忍无可忍,敲着桌子闹腾起来:“我要吃面,我要吃面。”

乔希年赶紧跳起来,慌慌张张跑去厨房下面,盛可以往硬板凳上一坐,心满意足哼起了歌儿。

方圆包子店时来运转,新举措、新气象、节流开源,一个月实验下来,纯利润增长了百分之二十七点多,把房租增幅妥妥地覆盖过去了。老板娘赶在房东的最后通牒之前去交了明年的押金和两个月的租金,能继续把店稳稳当当开下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盛可以就此成了包子店的功臣以及名誉家庭成员。他每周吃两三次包子,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中午,要是出差了或者实在忙得没时间,就晚上跑去要求加餐。最低要求是乔希年给他下个面,哪怕什么菜都没有,弄点儿泡菜当浇头也行。

当然袁哥对他十分偏心,很少有让他光吃面的时候,不管多晚,看盛可以来了,一定重新开火上锅给他弄几个菜,看他吃得满意才高高兴兴上楼。盛可以吃啥老板娘都不收钱了,硬给还挨骂,他只好曲线救国,隔三岔五给包子店买东西。

成套的进口珐琅锅,乐乐和琪琪玩的玩具穿的衣服,还有袁哥他们闻所未闻的高级零食,接二连三地送,反正他要买什么就是交代安娜一声,一天有时候能交代两三次。

每次包裹到了都是方圆包子店一天的小高潮,一家人围着桌子伸长脖子屏息静气,屋子里洋溢着开盲盒的兴奋感,开出来是谁的谁就“哈哈哈”自己抱着上楼。

他还给袁哥买各种食材,M12的牛肉,野生大黄鱼,小臂那么长、那么粗的虾,蒙古直送的滩羊羊排……白天东西到,晚上盛总人跟着到,和乐乐、琪琪一起站在厨房门口敲筷子等吃。

给乔希年的包裹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多,零零碎碎买的都是些小东西,一个名牌的发夹、一本从国外带回来的英文书、一瓶擦脸的面霜、一个质量特别好样子还可爱的保温杯。

几个月下去了,一转眼就到了冬天。十二月中旬寒潮来袭,天干地冻,天气冷得叫人难受。

这一天盛可以还是一身衬衣西装晃进方圆包子店吃晚饭,老板娘缩在收银台后的取暖器面前哆哆嗦嗦,看着他直摇头:“穿这么少,你不冷吗?”

他脖子一梗:“不冷。”

老板娘翻白眼:“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

盛可以晃了一圈:“乔希年呢?袁哥呢?”

“一个在楼上管娃娃做作业,一个在弄饭,没听到爆油锅的声音嗦?”

盛可以胡乱“哦哦”了两声,忽然往收银台上一趴,眼睛瞪得溜圆:“老板娘,过新年咱们吃什么菜?有啥想吃的没?我来买。”

老板娘没脾气:“咱们是啥子意思?”

盛可以理直气壮:“就是你们一家人和我,加在一起是‘咱们’。”

方姐觉得奇怪,马上问了出来:“哎,你不是家在本地?爸爸妈妈哥哥妹妹一大家子人,怎么过新年都不回家吃饭?”

盛可以幽怨地翻了个小白眼,说:“老板娘你对我上点儿心好不好?我说过了,我和我英明神武的哥哥妹妹不对付,所以很少回去啊!”

方姐指出:“很少回去也没说打死不回去吧,过年过节总得回啊!”

盛可以堆上了一脸苦相:“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没那么简单。”

方姐精神一振,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话长,结果没了,他杀进后厨找袁哥去了。方姐悻悻然,一边嗑瓜子一边嘀咕:“只听说炒股炒成股东,泡妞泡成老公,没听说过吃包子吃成亲戚的,怎么家里就多了一口呢?”

盛可以的话真要说起来其实一点儿都不长,他很少回家是真的,过年过节要回去应个卯也是真的。五点进门六点吃饭八点下桌九点走人去赶自己的酒局,回回如此,八点到九点之间还是因为大哥找他单独谈话,否则他八点就会直接消失。

今年天气太冷,家里老人觉得在西京待着不舒服,于是盛天骄在马尔代夫包了一个岛,家里人都去岛上过新年,还邀请了几家过往亲密的朋友一起。

盛天骄很高兴,说这是头一次家里的私人飞机能坐满,不浪费,过节就是要热闹云云。

人和人的悲欢无法相通,盛可以就半点儿都不高兴,他光想想和这么一群人在岛上待一礼拜都要发心梗。

那么小一个岛啊!上面全是亲戚和熟人啊!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处藏没处躲啊!得不停跟他们打交道,那还得了?

大哥一提,盛可以马上拒绝,接下来几天家里人谁打电话都不接,死活不松口,终于成功地自己留在了西京。新年晚上狐朋狗友们都要跟家里人吃饭,约了十点之后再出来玩。在那之前,盛可以就只能往包子店跑了。

过了两个礼拜,元旦前夜,盛可以真的来了,他的司机往地上放了好几个巨型的购物袋才走。他转身拉下卷闸门,一脸兴奋:“吃饭吃饭。”

这位爷今天穿得很妖艳,紫色衬衣,灰色羊绒开衫,终于知道零下二度不好对付了,外面穿了个深灰色的大衣,窄窄的很修身,脖子上绕了一个爱马仕紫色大丽花的小方巾,尽显俊男本色。老板娘眼前一亮,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开衫,问:“这个衣服是啥子材料?摸起好舒服,颜色也好看。”

盛可以拉出衣服来给她摸:“羊绒的,纯羊绒,很暖和,一件抵三件。”

老板娘很喜欢,又摸了几下,回头看了看在厨房忙活的老公,压低声音:“你悄悄说好多钱,我准备去搞一件给我们袁哥过年穿。”

盛可以摆手:“千万别买这个牌子,划不来。老板娘你要买就看准羊绒就行了,牌子没用。”

老板娘的好奇心上来了:“到底多少钱嘛?”

“三万多吧好像,我不记得了,买了几年了。”

老板娘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盛可以走过去,仿佛看见了三百多张百元大钞贴在他的身上迎风飞舞,她喃喃自语:“造孽啊,三万多买件毛衣,啥子毛衣哦,造孽哦。”

盛可以一到,吃饭的人就来齐了,大人小孩都下了楼,忙活着准备开饭。两个娃娃看到盛可以很高兴,扑上来要抱,他就一手抱一个转圈圈。

天气冷,吃饭的桌子两张拼一张,移到了最里面,靠近厨房门。桌子底下摆了取暖器,热风吹着,小小的屋子里暖意融融。

老板娘往桌上摆了四副大人碗筷和两副小孩子的碗筷,乔希年负责传菜,一道道热腾腾地端上来,袁哥在厨房里吆喝——

“干煸青椒猪头肉,方小美女士最爱!

“芸豆蹄花汤,肉末蒸水蛋,两个乖娃娃最爱!大刀莲白回锅肉,小乔最爱!

“椒麻鸡,盛老二最爱!”

盛可以听到袁哥最后那句话,人一愣。

乐乐很敏感,马上问他:“盛叔叔,你怎么了?”

盛可以拉过他的小手晃了晃,说:“盛叔叔饿了,你呢?”

乐乐和琪琪一起点头:“我们也饿了。”

老板娘好功夫,两只手端了六碗白米饭出来,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忍不住笑:“傻儿哦,饿了来吃嘛,搞快点,坐过来。袁哥还要凉拌个折耳根和毛肚,我们先吃起。”

盛可以一本正经拒绝:“不行的,过新年吃饭大家要一起吃。”

突然想起什么,他跳起来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咋咋呼呼喊着老板:“袁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原来是一瓶两斤装的限量版茅台,年份很老,市价要好几万,他冲进厨房给袁哥献宝,袁哥一边拌折耳根,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那瓶酒,口水都要下来了,嘴上假惺惺:“要不得!那么贵重,喝点儿老白干可以了。”

盛可以告诉他:“老板你想清楚哈,你不喝我就带走了,不会给你留下换钱的。”

袁哥马上改变了主意:“那喝嘛。”

新年饭吃得很好,一路吃到了九点多,两个孩子困了,老板娘带着他们上去洗澡准备睡觉。盛可以的司机给他打电话:“盛总,是不是要出发了?你说九点半要过去夜店,让我提醒你的。”

盛可以正在和老板热火朝天吹牛,一听跳起来,抹把嘴,穿上大衣,说:“新年快乐!我去下一场了。”临出门转回来,把那两大袋东西搬过来放在饭桌旁边,“送给你们的新年礼物,拜拜。”

临出门又转回来,这次是问乔希年:“我去夜店喝酒,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乔希年完全没想到这一出,拨浪鼓一般摇头:“不去,我从来没去过夜店。”

盛可以摸摸脑袋:“好吧,那我走了。”

来如闪电去似霹雳,老板娘下来一看人不见了还有点蒙:“小盛呢?”

“和朋友去喝酒了。”老板说。

老板娘看了一眼乔希年,话外有音:“有这样的吗?自己就这么走了?”

老板根本听不出来老婆的意思,惬意地抿着茅台,身心舒畅:“不然呢?他们年轻人,不就是爱玩。”

老板娘一屁股坐在老公身边,若有所思:“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小李说在公司里级别就比他高一点点,我看不太像。”

她对那件羊绒毛衣耿耿于怀:“啥子级别能买三万块一件的毛衣!”

老板根本不信:“怎么可能有三万块一件的毛衣?三万块我们在简阳可以吃一年了,吃得还多好滴。”

老板娘白他一眼:“你不晓得,不代表没得。”

她凑过去问乔希年:“你呢?晓不晓得他到底是干啥子的?”

乔希年仔细想想,也确实不知道盛可以的职位是什么,高是肯定很高的,不然怎么叫得动一个团队的人过来盘数据?但具体高到哪里去呢,他们都没概念。

老板觉得这些不重要,一锤定音:“人是好人,跟我们处得来,晓得这一点就行了,别个有好多钱是啥子来头,跟我们也没得好大的关系,是不是?”

老板娘一想也对,刚要站起来就看到脚边几个大袋子。

“这是啥?”

乔希年说:“二哥说给我们的新年礼物。”

老板娘拎起来,一件件掏出来放在桌上:给琪琪的芭比娃娃套装,明天小姑娘看了要疯;给老板和老板娘一人一件大鹅羽绒服;给乐乐一整套几十本中英文的科普书。

最后是给乔希年的,一本电子书,已经拆了封,里面有几百本书,盛可以还留了一张小字条:给你买了一个包年服务,看什么书都可以。

乔希年惊呆了。

老板娘眉开眼笑:“送得好,太了解你了。”

他们吃完饭,老板喝得有几分醉意,倒头就睡了,老板娘和乔希年在洗手间洗脸,她忽然问乔希年:“小乔,你晓不晓得这个小盛怎么回事?”

乔希年一愣,没明白老板娘的意思:“什么?”

老板娘慢吞吞洗脸,若有所思:“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三天两头来,过年过节也在,就没把自己当外人。”

乔希年笑:“老板娘你说什么呢?他不就是喜欢吃包子,小李还每天都来呢,还有胡大爷,天天头一个进店报到。”

老板娘挑了挑眉:“喜欢吃包子?至于嘛?都要吃成我们户口本上一员了,你想一哈,小李和老胡啥时候晚上非要进来吃个素面?他还晓得你爱看书。”

说到这里想起来了:“平常给你送的东西也是,全都是对的,绝对不是乱送。”

发夹是天天要用的,保温杯是说过自己要去买没舍得的,书都是她愿意看的。

都是小玩意儿,都是看在眼里知道她需要,用了心的。

乔希年不说话了。

老板娘觉得这个妹妹实在愚钝,于是戳了她一指头:“他肯定对你有意思,来这里旋,我们都是凑数的。”

乔希年看她这么认真,慌了神:“方姐,你别乱说,我觉得他就是有意思,也是对袁哥有意思,你看他喜欢袁哥的菜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老板娘哼了一声,还想说什么,看看乔希年脸色知道她开不起玩笑,也就算了,顺坡下驴:“那倒也是,行吧行吧,他喜欢袁哥我就把袁哥让给他。”老板娘倒了水端着水盆口杯回房间睡觉去了。

乔希年回到房间,乐乐已经在床上睡成了一个大字。这孩子天天吃那么多,光长脑子了,个子还是小小的。

她低下头亲了亲儿子,把桌子上的台灯调到了最小,搬出一沓财经报纸逐张看,她最近在关注新能源企业,正一家一家盯着搜资料。

跟平常不一样,她今天格外难静下心来,老板娘在洗手间说的一番话反复在耳边回响。盛可以好像就在面前,长手长脚,脸上总是带着好奇的表情,像没长大似的咋咋呼呼,认真起来又很稳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睫毛很长,眼睛很亮。

她想到这里手一颤,做资料的笔尖戳到了纸上,漏墨了,顿时洇出一片黑。乔希年手忙脚乱拿纸巾过来擦,不但没擦干净,还弄到自己两手都是墨,她懊恼地咬住嘴唇,一以贯之地觉得自己笨手笨脚。

这时候她那个小破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是盛可以发来的信息。

我喝多了!

还加个感叹号,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隆重。

乔希年傻看了一会儿,回了条:酒精是一类致癌物,每日摄入酒精60g以上,多数上消化道癌症风险增加三倍。

盛可以秒回了一个害怕的表情,其他啥都没说,乔希年明白自己把天聊死了。

这是她的独门绝活之一,到哪儿都不容易和人说上话,说上了也接不下去,经常被人嫌弃上不了台面。

正捏着手机左思右想,那边又来了一条:今天有月亮哎,还挺大一个。

接着发了一张图片过来,真的是端端明月,清辉如水。乔希年拉开窗帘看,想到一句千里共婵娟,心里一热,可惜下一条盛可以又煞风景了:真像五仁月饼啊是不是?哎呀,我怎么又饿了。

乔希年轻笑,回了一条:喝酒前吃点奶制品能保护胃黏膜。

盛可以发来大喜的表情包:就这么定了,科学拯救夜生活。

紧接着一条:我更愿意吃一碗你煮的面,效果应该更好。

不需要她回应,又发了一连串的月亮表情包:晚安。

乔希年把手机放好,继续看自己的报纸,努力甩掉一切私心杂念,尽管脑子深处还是在模模糊糊地想,这是去哪儿玩了,跟谁在一起呢?

过了新年就是旧历年,盛可以这一次没避过,被家里人拎着带去三亚过年了。老板娘他们年二十九回了一趟老家,左劝右劝乔希年跟着一起去,乔希年不愿意,一点儿没得商量。

老板娘没办法,最后干脆带着乐乐走了,火车二十三个小时,有两个孩子一起玩也不寂寞。乔希年独自留着看店。

天寒地冻,花市街一大半店面过年期间都关门。老板给她留了充足的口粮,包子冻在冰箱里,还炒了好些菜用保鲜盒装着冻起来了,热一下就能吃。乔希年就靠这些在铺子里待着,独自过了年。

初五那天她很幸运地约到了毕志良医生的公益诊疗号,一五一十跟医生说了最近包子店的事,毕医生很为她感到高兴。

他说:“人生有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一间没有出口的屋子,沉闷黑暗,非常可怕。但只要开了一点点窗,窗缝里有风有光进来,就有希望。”

乔希年深以为然。

从过年开始到三月份,西京的雨水一直没停过,搞得老板他们很烦恼。

只要下雨,餐饮生意就不好做,客人肉眼可见变少,幸好有乔希年每天实时跟进店铺里的成本收入,及时调整比例,勉勉强强能混过去。只有每个月的铺租摆在那里避无可避,也不可能靠压缩成本把房租挣出来。

老板天天早上三点起来,第一件事是出门看天色,满心盼望天气预报出问题,看完发现科学始终正确,就忍不住开始叹气。再到白天,看着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客人进出,大家都着急上火,老板娘鼻血都出来了。

这天中午一点多,盛可以突然跑到方圆包子店。刚好遇到大雨倾盆,店里半个顾客都没有,老板眼不见心不烦的,干脆拉着老板娘上楼睡午觉去了。只有乔希年正皱着眉头折腾她的手机。

乔希年用的是个山寨智能机,老板娘换新手机的时候送给她的,很旧了,除了能打电话发信息,其他一切功能都不时抽风。

据老板娘说这个手机修都没地方修,配件绝版了,再坏就直接扔掉。偏偏乔希年不嫌弃,一直用了一年多。

盛可以冲进去跟只大狼狗一样甩了甩自己身上的水,问:“你干吗呢?”

乔希年抬起头来,一脸失望,说:“我想在手机里下个软件。”

“啥软件?”

乔希年明显不想说,拿着手机往后藏,说:“就是个软件。”

盛可以观察她的表情:“你这样子不对,你要装啥软件?是不是什么投资理财,什么一百块一周变一万那种?那是杀猪盘好嘛小姐,反诈新闻看过吗?”

乔希年哭笑不得:“不是的,怎么有人会来骗我,我没有什么好给人骗的。”

盛可以很有自信地摇头,好像他和骗子很熟:“人家怎么知道呢,毕竟乱枪打鸟必有一中?”

乔希年越窘迫,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劈手抢过手机一看,原来她在下载一个股票软件,进度卡在百分之三十,怎么也不继续了,屏幕上不断闪出提示说手机内存不够。

软件是正经软件,应该和骗子没什么关系,盛可以放心了,说:“你想炒股啊。”

乔希年非常窘。

她楚楚可怜,盛可以于是把投资有风险,炒股须谨慎的废话吞回肚子里,改口说:“你有本金吗?”

乔希年听他的语气不像戏谑或者嘲笑,定了定神,小声说:“我存了一万块钱。”

盛可以说:“你存哪家银行了?对应银行下证券软件方便银证转账。”

乔希年睁大眼睛看了盛可以好一会儿,更小声地说:“我放在楼上了。”

盛可以很意外:“现金啊?”

乔希年点点头,试图解释:“我一点点存的,每个月也不多,我没去银行。”

盛可以“哦”了一声。

外面大雨哗哗,他们俩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盛可以说:“你想买哪只股票?”

这一次乔希年半点儿没犹豫,张口就说了一个公司出来。

盛可以拿出手机来查了一下:“创业板?振宇精工,名不见经传啊,股价一直徘徊在两三块,成交量也很小,你为啥要买它?”

乔希年用一种很不确定的语气说:“我看了他们的资料,这家公司总体趋势很好。业绩持续上升,而且最近他们的同类业务在美股那边有很多积极消息出来,涨得很厉害,我觉得会影响他们,所以想买买。”

盛可以差点儿脱口而出你怎么想的。

他自己做投资,专业再不行,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满地跑的。

如果光凭看一点儿公开的公司资料就能判断股票可不可以买,什么时候买最好的话,市面上得有多少股神啊?

股神不是没有,盛可以跟着哥哥去见过几个二级市场操盘的大佬,对政策、市场趋势、各家公司阶段发展的研究之深,简直出神入化。但那些都是顶级大拿,集多年专业钻研,行业浸淫再加上高智商于一身,寻常人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就这样他们还不时会亏呢。

股神很少,韭菜很多,这就是全世界的股票市场现状。

他没把话说出来,表情却已经多少说明了他的不以为然。乔希年低下头去,局促不安里带着羞愧,盛可以的内心自然而然生出了怜惜之情。

他以一百八十度转折改了台词:“我觉得可以试试。”

乔希年没料到这个回应,疑惑地发出“嗯?”的声音。

盛可以敲敲那个破手机:“你下不了软件,内存不够了,这样吧,我来帮你买。”

他拿出自己手机,打开股票账户,当着乔希年的面往账户里转了一万块,全部买了乔希年说的那只股票。

“要是赚了,归你,要是亏了,归我,行不行?”

乔希年马上摇头:“不行。”

她苦恼地摇晃了几下自己的手机。进度条纹丝不动。

要想买股票,就得另外去买个手机,万一亏了,新手机不能退,乔希年承受不了这个风险,可是明目张胆占人家便宜,她又实在干不出来。

盛可以提出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那这样,赚了是你的,你不用跟我客气,本金就一万,你请我吃包子就行,好吧?然后亏了也是你的,一万块钱是上限,万一亏完了不关我的事,你也别找我的麻烦,相当于把我和我的手机当成工具用一下,行不行?”

实在不可能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了,乔希年犹豫良久,她总算同意了,还强调了一句:“亏了算我的。”

盛可以收起手机来点头:“算你的算你的。”

他吃完东西就回去上班了,忙了几天周末也没休息,被盛天骄带去了海市出差谈事出席活动,连轴折腾了半个月。

计划回西京前的晚上,盛天骄临时去了海南见朋友,让他代替自己去外滩八号应酬。

盛可以去了,吃高级法餐的馆子,一桌人都衣冠楚楚,有个负责私人银行业务的姑娘在他身边坐着,整晚都在暗送秋波。

那姑娘腿长、脸小,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是焦点,脖子上有颗小小的黑痣,盛可以情不自禁盯着那颗黑痣看,看得人家娇颜酡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拍拍他的手:“盛总,您看什么呢?”娇滴滴的。

盛可以一愣,敷衍了几句把人家混过去,望着窗外华灯璀璨的夜景,心里纳闷。

他虽然爱玩,但男女方面一向很有原则,从不乱看陌生姑娘,更不用说盯着发呆了,今天怎么了?

纳闷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乔希年的脖子上,同样的位置也有这么一颗小小黑痣。他顺眼看到过很多次,从来没往心里去,甚至都没提到过她这里有颗痣啊。

原来他的印象其实非常鲜明,鲜明到能在完全不相似和不相干的人身上看到复刻。

这时候有人和私人银行的妹子换了位置,坐到他身边,说:“盛总,我给你推荐两个股票,有没有兴趣玩一玩?”

盛可以回过神来,说:“赚钱的事儿,那肯定是有兴趣的。”

来人名叫关之鸿,高高瘦瘦,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头顶微秃,额头前伸,小眼睛大鼻子,穿着很平凡的polo衫和卡其色长裤,走在路上泯然众人,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然而人不可貌相,这位老兄在国内二级市场的玩家里,可以说跺一脚四方云动,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分析师和操盘手。

他非常有自信:“振宇精工,我们关注这个公司很久了,多年前一级市场就想投的,后来时机不对,就改成二级市场跟进。等了好几年,终于可以收获了。”

他对盛可以笑笑:“最近会有大动作,我建议你买一点。”他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股票软件,表情很满意地说,“昨天今天,连续两天涨停了。”

盛可以差点儿跳起来:“什么?”吓了关先生一跳,他笑着说:“反应不用这么大,咱们多交流,好股票我都推给你。”

盛可以赶紧点头:“那当然好,感谢感谢。”

关之鸿图穷匕见:“改天请二哥约一下盛董,或者我上门拜访他,探讨一下深度合作的机会,你觉得怎么样?”原来和盛可以套近乎的目的是接近盛天骄。

盛可以的心思完全不在这,胡乱答应下来:“没问题。”

他借口上洗手间冲出了餐厅,跑到楼下的江景露台给乔希年打电话,响一声那边就接起来了,不像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样子:“你好。”

盛可以喜气洋洋:“我很好,你也很好。”

乔希年有点蒙:“怎么啦?”

盛可以说:“请我吃饭,吃好的,不能只给我几个包子。”

乔希年马上明白了:“股票涨了?”

盛可以说:“你没关注?”

乔希年说:“我这几天没去看报纸。”她关注股票的方式很传统,得买报纸。

盛可以告诉她:“一共涨了百分之七十,据说后面还会涨,咱们明天卖还是等一等?”

幸福来得很突然,乔希年犹豫起来了,她当然知道盛可以不可能胡说,可是内心深处还是不敢信。

一切好事发生在她身上的时候,她都不太敢相信。

盛可以等了她一会儿,然后说:“一鸟在手,好过百鸟在林,我明天帮你卖了吧,赚上七千也是好的。”

乔希年心略微放下了一点,说:“嗯,看趋势会有一段时间调整,我觉得先出来比较好。”

盛可以笑:“你听听这话,多专业啊!”

电话干脆利落放下了,乔希年听着话筒里“嘟——嘟——”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盛可以出差回来,第一件事是揣了七千块钱现金来找乔希年,在楼上她的小房间里一五一十数给她。

乔希年看着桌子上的钱,眼神闪烁着纯粹快乐的光彩,盛可以为之觉得感动。

他和他的家里人,熟悉的人,不怎么把钱当钱看,随便买一个包十五万,一块表一百万,一辆车六百万,买回来并不特别高兴,放在衣帽间、表柜、车库。在想要什么到刷卡买下那一小段时间里,人是满足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把钱放好了,问乔希年:“你准备拿去干吗?”

乔希年犹豫了一下,把那一小堆钱推回盛可以面前,说:“能不能再帮我买一点股票?”

盛可以笑:“这次要买啥?”

乔希年报了一个名字出来,盛可以还是没听说过,一看又是创业板的,他觉得纳闷:“你又是怎么知道这家公司的,他们很少在公众眼里出现,除了投资方发布的融资签约消息,其他什么都没有。”

乔希年说:“他们有年报、财报、公告啊。”

“但你怎么想到要去看这一家的。”

乔希年垂下眼睛:“我失眠。”

盛可以一脸迷惑。

失眠跟股市有什么关系?

“我失眠,晚上就靠看财经报纸混时间,看到一些公司的新闻有意思,我就会去图书馆找更多他们的财报和公告看。看完之后总会有一点印象,觉得哪些最近情况比较好,哪些可能会出问题。”

盛可以惊呆了,他做梦都想不到失眠的时候还能这么混时间。

“看看电视剧什么的不行吗?”

乔希年说:“第一,我没有看电视剧的工具;第二,电视剧都是假的,这些事件和数字是真实的。”

她笃信如此,自然说得坚决:“只要找到了事件,找到了数字,确认它们是真实的,结论就会真实,它不会骗人。”

盛可以挣扎了一下,说:“有些公司的数据会造假。”

“我知道。”她轻声解释,“但造假的数字无法得出和谐均衡的结果。”

“和谐和均衡?”盛可以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形容数字。

“真实的数字可能非常难看,但你能看出它是怎么来的,它有前因后果,造假的没有,它们是异类,不管怎么伪装,都会在某个地方露出马脚。”

她对盛可以笑笑:“就是这个意思。”

盛可以被镇住了。

他内心满是赞叹,以灼热眼神凝视乔希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乔希年难免有点慌神:“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知如何养成的习惯,她总是第一时间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可能这么想没道理吧!”

盛可以摇摇头:“不、不是随便说的。”

他说:“你说得非常好,有道理得一塌糊涂,我对你的崇拜你无法想象。”

他把一万七千块拿过去,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你知道什么叫场外配资吗?”

乔希年不知道。

她的知识结构非常奇怪,有时候无所不知,有时候又对常识毫无概念。

“比如说你有一万块,你场外配资一百倍,那就有一百万,如果你买的股票涨了,你就能用一万块拿到一百万成本的利润。当然,很少有人敢配到一百倍的,因为赔钱的话也是以一百万为基础赔钱,哇,那真是能赔到上天台。”

乔希年听到赔钱和上天台两个词,身体马上绷紧了,浮现出恐慌的表情,急急忙忙摆手:“我不用,完全不用,有多少钱就买多少钱。”

盛可以赶紧安慰她:“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别急,我的意思是说,咱们来搞一个场外配资的组合,比如说你买一万七,我就买,呃,七万吧,现金多了我也没有。如果挣了钱的话,咱们俩平分所有的利润,你觉得行不行?”

乔希年一口回绝:“不行,你的就是你的。”

盛可以没脾气了,明明乔希年看到一万块钱就眼里放光,怎么有人把钱送到她手里还要往外推呢!

他放缓了语气:“好吧好吧,不搞配资,这样吧,你选的股票,你用你的钱买,跟咱们之前说的一样,赔了赚了都是你的,好吧?这一点咱们不变。同时呢,我也想要买你推荐的这个股票,相当于你帮我操盘,操盘手的佣金,咱们随便定一个,百分之十五吧,如果我挣了,你就收百分之十五,如果我亏了,那你就不收钱。”

乔希年皱起了眉头:“明明是你操盘啊,为什么我收钱?”

盛可以理直气壮:“我操什么盘,我就按了两下买和卖,操盘最重要的是知道买什么。”他挥挥手,“现在社会什么最贵?知识和情报最贵!”

他不给乔希年反应的时间,很警惕地看着她:“你不会是想跟我赚了钱五五分吧,那可不行,太多了,这个我不答应。”

乔希年啼笑皆非:“怎么会?”

盛可以趁机一锤定音:“既然你不贪心,那就这么说定了,百分之十五。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那只股票到底行不行?”

乔希年双手抓着自己的T恤下摆,左思右想,最后点了点头:“我觉得是行的。”说话的声音很小,但也很坚决。

盛可以很满意地点点头,自己手机递过去:“为了让你放心,你用你的证件和号码在我手机上开一个新的账户吧,万一我携款潜逃了,你还能逮得到我。”

乔希年问他:“你会为了一万七潜逃啊?”她是很认真地在问。

盛可以耸耸肩:“那谁知道呢,是吧,防人之心不可无。”

乔希年忍不住笑起来。

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是在共同经历中建立的,男人讲究一起扛过枪,打魔兽也算,女人讲究一起逛过街,购物网站上互相帮着砍一刀也算。要是能把钱裹在一起炒股,那简直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

盛可以和乔希年之间也不例外,自打乔希年委托盛可以炒股,两人过往更密了。盛可以三天两头来方圆包子店吃饭不说,就是不来,每天晚上也必然会跟乔希年通电话,沟通沟通股票的情况,顺便扯扯闲篇,说说自己今天干吗了、去哪儿了之类的。

老板娘经常在旁边听他们谈股票,每次都听得打哈欠,内心十分纳闷。乐乐好像比她还听得懂一点,没事就问问妈妈:“股票涨了吗?”甚至会拖出报纸来指着某个股票的K线叫乔希年解释一下。

老板每到这个时候,看看正跟着动画片载歌载舞的琪琪,就会重复一句至理名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子会打洞。”

说到智商,乐乐不但高过琪琪,还轻而易举高过他全班、全幼儿园,乃至全花市街甚至西京新城的小朋友。乔希年给他做过测试,如果条件合适的话,凭借乐乐的阅读能力和数学能力,他直接去读小学高年级没有半点儿问题。

可是去哪儿读呢?

稍微好一点的学校就要身份证明、户口、暂住证,再不济也要父母的身份证,乔希年没办法给。

花市街这个幼儿园的主要客源是城中村住户,家长要求低,幼儿园的学费和各方面管理水平相应也低,各种松散,乐乐才得以顺利入学。

他如饥似渴地学东西,读书,无时不刻不在读书,妈妈给他上课,知识像流水一样经过他的大脑,全部留存下来。他聪明得像天上星辰,任何人都没法忽视。有时候乔希年看着儿子,总觉得这是老天给自己的补偿,再想到自己无法给予他的一切,就忍不住深深叹气。

说到老天,老天一向公平。琪琪不爱念书,没心没肺地整天惦记玩,身体格外棒,几乎从不生病;乐乐脑子好,智商高,体质却明显更弱,每年一到流感季,必然要发几次烧,幼儿园同学得什么传染病,他必然跟着中招,从未幸免。

这一年春末夏初,草叶疯长,天气又暖又湿。有一天乐乐从幼儿园回来,洗澡的时候打了几个大喷嚏,就感冒了。

下午到晚上还只是流鼻涕,第二天转成上吐下泻,蔫巴巴的,晚上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乔希年给他吃了点儿药,带他在家休息了两天,精神还挺好,在店里跑来跑去地玩。

第三天晚上十点多,外面突然变天,风雨交加,雷鸣电闪。大家都睡下了,乐乐躺着躺着突然“哗”的一声,把晚上吃的东西吐了满床。

乔希年一摸他的额头,烫手,找出体温计来,烧到了39度。她慌了神,跑到隔壁把老板两口子叫起来,大人交替用冷水给乐乐擦身体,敷冰袋,温度下去又上来。

物理退烧的手段丝毫不见效用,退烧药吃了能有一点儿作用,退了一点点后半小时不到又烧起来。到十二点多,乐乐缩在床上全身颤抖,脸色通红,不断往上翻白眼,眼看是要惊厥了。

乔希年扑在儿子身边哭得声嘶力竭,手足无措。老板娘临时下了一个叫车软件叫车,老板冒着雨跑到外面去拦车,跑出了几百米,空车的影子没见到。雨太大了,雷声凛冽,平时聚在牌坊外的黑车今晚都没出来。

老板一身湿回来,换了鞋,过来背乐乐:“我开三轮车带娃儿去医院,来,穿起雨衣,不怕。”

老板娘残存一丝理智,把他拦下了:“最近的医院你开过去要半个小时,三轮车没得遮拦,娃儿万一淋湿了更恼火,不得行。”

老板跳脚:“那啷个办嘛?这条街上我们又认不到哪个有车。”

一语惊醒梦中人,老板娘急忙对乔希年说:“叫小盛,他肯定有车,他还住得近,赶快喊他。”

乔希年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她的世界里没有麻烦别人这个选项,刚要开口拒绝,老板娘一声暴喝:“搞快点,莫东想西想的,有啥子比娃儿的命重要。”

老板娘劈手把手机给她塞过去:“打电话。”

乔希年一下子醒了过来似的,赶紧拨了号。响三声那边接了,背景有音乐,男男女女嬉笑,碰杯的声音,盛可以的声音是清醒的:“希年?你找我?”

乔希年情不自禁带了哭腔:“乐乐,乐乐发高烧了,要去医院。下雨了我叫不到车,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开车送我们一下?”

那边吓了一跳:“什么?”

盛可以跑到了安静的地方,背景安静了,他说:“你别急啊,别急,我马上过来,你们那里面车子到门口的话要绕道,很耽误时间。你打把伞走到牌坊旁边来,给孩子盖好别淋着雨,五分钟之后就往外走出来,好吗?”

乔希年听到他一连串说下来,心似乎就定了,放下电话对老板娘说:“他说五分钟后让我们去牌坊那里等。”

老板急忙拿了自己平常开三轮车进货穿的大雨衣过来,让乔希年抱着孩子,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的,再拿了一把破伞,让老板娘在家等着,然后陪娘儿俩出了门。

两大一小,冒着跟下刀子一样的暴雨,一脚水一脚泥地走到了牌坊外面。雪白的闪电劈下来,跟着就是滚雷,街上像世界末日一样空空荡荡的,叫人害怕。

乔希年紧紧地抱着乐乐,借着闪电看他的脸,不停去擦孩子小小脸蛋上的水珠,自己的泪水在凉丝丝的雨里格外热。老板把伞高高举着,伞下面的空间全给她们了,自己被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浑身湿透。

他们在牌坊外站了一分钟,一辆红色的奔驰商务车急速开来在他们面前停下,车门开了,司机扭过头来:“乔小姐,上车吧,盛总让我先送你们去医院,他晚点过来。”

乔希年和老板手忙脚乱上了车,水滴在奶白色真皮座椅和座椅下的淡蓝色地毯上,汇聚成了细流。袁哥惶恐地把雨伞抱在自己怀里,乔希年顾不上脱雨衣,屁股沾着一点儿座位,望着窗外景物变幻,恨不得车子飞起来瞬间就到医院。

司机平稳地开着车,说:“附近的公立医院儿童急诊都已经满了,咱们现在去品爱医院,是一个私家诊所,离这里很近。我已经提前安排好了预约,乔小姐放心。”

乔希年脑子里如同一锅沸水,煮着翻动的焦虑与恐惧,她看着乐乐通红的小脸,紧闭的眼睛,几乎没有听到司机在说什么,还是老板一迭声地答应:“好的好的,麻烦你了,谢谢哈,谢谢。”

品爱诊所就在国际金融大厦旁边,车子开了十分钟就到了。司机带他们进去,果然导诊和护士已经在大门口等着。

护士接过孩子,导诊带乔希年去填表办手续。

诊所里灯火通明,陈设讲究,墙面上庄重地摆着主治医生们的专业形象照片,配上一份份光辉夺目的履历,人们说话的声音既温柔又镇定。一切仿佛都在告诉乔希年,只要进了这里的门,乐乐就没事了,有救了。

老板身上湿透,尽管工作人员什么都没说,他还是不敢坐在里面,自觉站到门外伸长脖子往里看,生怕错过什么需要自己的事情。又过了十分钟,一辆保时捷跑车停在诊所面前,盛可以跳出来,看到老板就问:“乐乐怎么样了?”

老板摇头:“我也不晓得,他们在里面。”

盛可以刚要进去,又转过头来看看他:“袁哥,你都湿透了,这样很容易生病的。”

伸手对还停在门口的那辆车挥了挥,司机下车,带着伞过来了,很恭敬:“盛总,您有什么吩咐?”

盛可以说:“把这位大哥送回家,然后你回去吧,代我谢谢钟小姐。”推了老板一把让他上车,自己进去了。

乔希年正在医院前台的接待处填表,手一直抖,眼泪簌簌而下,字都写不下来。

盛可以走过去,先吩咐前台的护士:“拿条大毛巾来给乔小姐。”然后把乔希年带到了等候区,轻声说:“我来填表吧。”

乔希年哆嗦着抬起头来,头发湿透了,一绺绺贴在脸上往下滴水。她脸上有一种悲惨的神情,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盛可以从她面前把表格和笔拿过去,填了乐乐的名字,顺口问:“乐乐姓什么?”

乔希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良久说:“姓王。”

盛可以点点头,心里有一点儿微妙的不快。他看着那张表,小朋友几岁、出生年月日、血型、过敏历史、病史,他发现其实自己对乔希年和乐乐一无所知。

盛可以踌躇了一下,在监护人信息那里写了自己的名字,身份证号码,乔希年和自己两个人的电话号码,拿着表走到前台对护士说:“孩子有什么需要先找我,账单放在我的名下。”

护士看了乔希年一眼,表情有点儿不理解,一面满口答应下来。

品爱私人医疗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档私立连锁医疗机构,最早的投资方就是盛世集团。盛家的人在国内任何一间品爱诊所都是顶级VIP待遇,一般的毛病根本不去医院,都是医生带着护士和设备上门服务。他们没有排队拿号的概念,也不用自己给钱,都是盛家的财务管理人员经手年结。

有句话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亡和税收是公平的,其实这只是穷人们的自我安慰。

对有钱人来说,死亡来得比较慢,税务也有专门的人负责处理,他们从不坐以待毙。

盛可以回到乔希年的身边,拿护士递过来的大毛巾将她严严实实包住,热水杯端到手边,说:“喝点热的吧。”

乔希年抖抖瑟瑟伸出手来,没接住,一下碰翻了,大半杯水倒在了盛可以裤子上。她愣愣地看着他的湿裤子,眼神躲闪着,说不上来是羞愧还是害怕。

盛可以动都没动,泰然自若地拍着她安慰:“没事没事,我再给你倒杯水。”

乔希年含泪看着他,盛可以重复了一句:“没事,有我呢。”

乐乐看完医生已经一点多快两点,验血查了病毒,打了点滴退烧,开了药,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可以回家去休息了,乔希年总算松了一口气。

盛可以帮她抱上乐乐出门,雨还在下,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红色奔驰车在街边等着。

盛可以问乔希年:“这个点是不是袁哥他们都睡了?”

乔希年点点头,医生接诊之后她和老板娘通了电话,说今晚要在医院待着,让他们不要担心,老板回去之后,自然一家人就睡了。

做事的人很辛苦,凌晨三点要起来,一点多到三点的时间是睡得最香最沉的时候。

盛可以想得很周到:“那你回去一拉卷闸门,他们不是都醒了?”

乔希年立刻为难起来,再一想,事实上他们就算回去也无处可安身,床上床下都是呕吐物,明天起码要花半天时间清理。

盛可以顺理成章地建议:“那你带着乐乐去我住的地方休息吧,就在旁边,开车五分钟就到。”

乔希年情不自禁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盛可以看在眼里,接着说:“我那里有很多房间,这么晚了,我让司机也上去休息,你不用担心。”

乔希年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担心,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担心是对的,”盛可以对她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世界上禽兽可多了。”

乔希年没笑,可是放松了下来。世界末日的迷雾在眼前消失了,世上还是有很多条路可走。

盛可以住在国际金融大厦南边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里,酒店大堂进去,左转电梯上公寓,右转电梯上客房。

厨房餐厅一体,客厅格外大,三室两厅,主卧加一个书房一个客房,每个房间都带洗手间和小露台。

家具摆设是酒店配好的,审美在线,设计品质都上佳。但就是酒店的样子,没有什么家的感觉。

盛可以在这儿住了两年多,私人痕迹很少。沙发背上几件衣服,洗手间里放着刮胡刀擦脸油,此外什么都没有,随时能拔腿走人的感觉。

司机睡到了书房的沙发上,盛可以帮乔希年把乐乐安顿在客房。小朋友退烧了,睡得很沉,乔希年守了一阵子,终于松了口气。

她焦渴难当,于是走去厨房想找口水喝,一出门发现客厅灯火通明,盛可以窝在沙发里玩游戏,闻声扭过头来:“怎么了?”

乔希年轻声说:“我要喝点水。”

盛可以站起来:“你待着,我去给你弄,凉水还是热水?”

乔希年犹豫了一下,“凉水吧,不要麻烦你。”

盛可以一会儿端着水杯回来了,乔希年接过来,触手温热,他笑:“淋了雨,喝点儿热水吧,不麻烦。”

他又跑回去打游戏了,乔希年在另一侧的单人椅上坐下来,踌躇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说:“二哥,谢谢你。”

盛可以放下手机:“客气什么,邻居不应该守望相助吗?”

乔希年很耿直:“我们不是邻居呀!”

“离得近啊,远亲不如近邻,关键就是要近。”

他很笃定的样子:“再说了,咱们的关系可比邻居更亲近。”

乔希年心里微微一动,说:“是吗?”

盛可以扳着手指一五一十回答:“当然是啊,你看咱们是炒股的伙伴,还是吃饭搭子,简直是亲上加亲。”

乔希年放松下来:“二哥你真爱说笑。”

盛可以叹口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袁哥爱说笑,我就被他影响了。”

乔希年指出:“袁哥平常不怎么爱说话的,老板娘比较喜欢说话。”

盛可以不管这些:“反正都是他们影响的,两口子谁都行。”完全不讲理。

他有一个问题想问很久了,此刻终于找到了机会:“希年,你是怎么跑到袁哥他们包子店去当服务员的?你干什么都比当服务员合适。”

乔希年脸色马上就僵了,慢慢低下头去不吭声。

盛可以察言观色,知道人家不愿意说,他情商还是在线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就是随便一问,你别介意。”

乔希年沉吟半晌,艰涩地开口:“我、我和乐乐的爸爸关系有点问题,我就带着他从家里出来了。去包子店工作能同时照顾乐乐,做其他工作就不那么容易,所以……”

盛可以赶紧回应:“我明白我明白。”

他望着墙壁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说:“都说一个女人自己带着孩子不容易,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乐乐拖累了你?”

乔希年一愣:“拖累?”

盛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单亲妈妈都特别辛苦,不是吗?”

乔希年迟疑地点点头,她不能否认事实。

尽管事实未必就等于全部的真相。

“单亲妈妈是很辛苦。”她没有交代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寥寥几个字背后是人生中隐约可见的低谷与深渊,接着说,“但要是没有他的话,我的人生也没有什么意义,也许早就活不下去了。”

盛可以屏住了呼吸,没再追问下去,只是若有所思。他的体贴后面有一种如释重负,好像心底有一个藏了许久的谜题突然得到了解答。

乔希年喝完了杯子里的水,正要起身进房间去看乐乐,盛可以忽然说:“我妈妈也是一个人带大我的。”

乔希年一时间没理解:“怎么会?”

盛可以对她笑笑:“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哥哥有个妹妹。”

“记得。”

“我们是同父异母,他们跟我不是一个妈妈生的。”

“哥哥和妹妹跟你不是一个妈妈生的?那他们俩呢?”

盛可以觉得她这个思路有点意思:“三个孩子三个妈可能有点儿太狂野了。”

他跑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开始喝,夜半无人娓娓道来。任何人要找到一个能听你说话的对象都不容易,他今天忽然找到了。

“老盛本来是个乡下人,我妈是老盛的第一个老婆,一个村里的,算青梅竹马吧,十几岁就在一起了,乡下人没有什么法律观念,没扯证,办了个酒席就当结婚了。结婚后老盛出去做事,我妈为了照顾两个家里的老人留在村里,一年到头,走运的话就过年见一次。结果没过两年,老盛有出息了,进了一家公司上班,跟老板的女儿好上了,奉子成婚,正经扯证了的。”

他语调随便,所有需要提起爸爸的地方都用老盛代替。

“那个死老头子,仗着我妈信得过他,我妈确实也不太聪明,两头瞒着,过年过节不回来了。但偶尔还装作一切正常回家探亲,他外面的老婆先生了孩子,就是我哥,再过了好几年,探亲探亲,我妈居然怀上了我。”

他叹口气,似乎为自己的出生感到深深的遗憾,接着说:“我妈把有了我的事告诉老盛,死老头子慌了神,跟我妈玩失踪。老家的人找过去,他的渣男行径才彻底暴露。”

乔希年屏住了呼吸,盛可以越说得轻描淡写,这些前尘往事越是惊心动魄。那个被骗了半辈子的女人发现真相时,天是不是就此塌下来了?她当时做何感想?

“他的新老婆发现他玩两头骗的把戏,捶到老头子屎都出来了,他从此再没回来见过我和我妈。几年后我们看电视上他接受采访,才知道老天没眼,死老头子居然当了大老板,而且又生了一个女儿。”

盛可以像在复述某个八点档电视剧的情节,还带点儿被逗乐了的调调:“我妈妈一个人把我带大,我十四岁那年她去世了,临死之前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硬把我爸找回来托孤。所以呢,一夜之间我就从乡下人变成了西京人,从王寡妇的傻儿子变成了富二代,亲娘没了,却多了个爸爸,一个后妈,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他一口气讲完,对乔希年笑笑:“狗血不?”

乔希年被镇住了。

她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盛可以喜欢往方圆包子店跑的原因。

老板娘他们那样的人,就算住在一个纸箱子里,也能营造出踏踏实实生活的人间烟火气,亲近、醇厚、有情有义,天然能吸引那些不知自己应当去往何处的孤独之人。

她说:“挺狗血的。”语气既不同情,也没对盛可以表达安慰,她的泰然自若中包含着宇宙的真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不是?”

这句话让盛可以觉得亲切,他露出笑容:“是的。”

还有一句未曾说出来的,是人人都有秘密。

秘密总是带来伤疤,何必一定要掀开来看底下的鲜血淋漓。

他伸出手拍拍乔希年的膝盖:“所以说,不管你为什么来包子店当服务员,有什么苦衷和难处,都没关系,你看看我。”

他挺起了胸膛,表现出了迷之自豪:“莫非你还能在狗血程度上打败我?”

乔希年凝视着他,良久叹口气,说:“那确实有点难。”

乐乐在盛可以这里住了一礼拜,总算彻底恢复过来了。老板娘天天带着琪琪晚上过来,盛可以也不出去玩了,跟两个孩子一起在书房瞎闹,沸反盈天。这间公寓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两个女人看着他们三个人窜过来窜过去,不时拦住一个给塞一嘴水果。

回去头一天晚上,老板娘告诉乔希年,说花市街那边她们的房间已经收拾干净,该洗的全都洗了,该换的全都换了,袁哥给娃儿包了清淡的小馄饨放冰箱里,回去就能吃。盛可以在旁边闹:“我也要吃。”

老板娘瞪他:“难道你也发了烧?”

他不服:“谁说的只有发烧才可以吃小馄饨?”盛二爷拍胸膛,“我有功的,我送了宝宝去医院的。”

老板娘忍不住笑:“有功有功,吃吃吃,想吃啥都行。你袁哥爱你得很,不用有功也会给你做。”

盛可以心满意足坐下来,点点头:“那就好,你告诉袁哥,我也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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