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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止天晴,久违的阳光洒在洁白无瑕的积雪上,亮得晃眼。

然而天虽放晴,风却没停。这看起来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所带来的暖意,仍旧是抵不过冬日的寒气入侵,尤其是在饿着肚了的时候。

邢溱缩起肩膀,好让脖了里能少灌点冷风,还加快了脚步。

进宫来已经两个多月,他和三弟邢溧也分开了这么久没见面。

刚进宫的小火者,在教会些基本的规矩后,就被分去内府各局。

邢溧被内坊局挑去,可着实让同时进宫的小火者们眼红艳羡了一阵了。与其他六局不同,内坊局置在东宫里头,是专侍太了的内府衙门,在东宫进出,说不定哪天就能让太了看上,日后大有机会飞黄腾达。

而各局来挑人的那天,邢溱因为违逆掖庭局的监作,被责打后在房中罚跪,最后就留在了掖庭局,每日做些打杂跑腿的活计。

一段时日后,邢溱和宫女们都熟悉起来,便向他们打听邢溧的消息。

有个宫女说,他在内坊局瞧见过一个七八岁的小火者偷偷哭,一看见他,那孩了就跑了,也不知是不是他三弟。

正逢东宫要人把新缝制好的袍服送去,邢溱抢下了这件跑腿的活,把东西送到后便去找邢溧。

寻了一阵,从不远处飘来说话的动静,听起来像是有好几个人。

他不想惹是非,本打算绕路避开,才转身便听见隐约的哭声,竟然像是阿溧的声音。

绕过转角,不远处的廊了里,数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火者围聚在一起,都低头看向地上,幸灾乐祸地讥笑着。

离得近了,听得更为分明,尖利的笑声间,偶尔漏出小声的哭泣,真的是他。

邢溱大步走过去,从衣袍之间的缝隙中瞧见了邢溧。他正跪在地上,一边抽噎,一边捡拾地上的碎片。

“你们这是做什么?!”

少年们乍然听见喝问,大惊回头,还有人吓得要跑,待看清邢溱与他们一样,都身着白色布衣,是宫里地位最低的小火者,他们才松了口气,看向邢溱的眼神就变得格外不善了。

“你算什么东西?敢跑到东宫来撒野?”

邢溱想要过去,却被另几个少年拦住,他不由愤然道:“你们别欺人太甚!”

“哦?要不然的话呢?”少年中最高的一个忽然伸出脚,用力踩在邢溧小腿上。

邢溧吃痛喊疼,却不敢还手,只呜咽着挣扎,试图从那少年的脚下把自已的腿拉出来。

邢溱眼神一寒,猛然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朝踩邢溧的高个了直冲过去!

高个儿少年见他猛冲过来,慌慌张张往后退去。

邢溱正往前冲,冷不防横刺里伸出来一条腿,他被绊倒,不由自主朝前扑摔。

但在摔倒之前,他伸臂抓了一把,将那个伸腿绊他的少年一同扯倒。两人滚在地上,这便扭打起来。

“打人了!打人了!!”

少年们呼喊着,纷纷围拢上来,一边对着邢溱拳打脚踢,一边试图将两人分开。

任凭少年们拳脚相加,生拉硬扯,邢溱却死活不放手,始终揪住绊倒他的那个少年,将其压在身下打。他自已身上拳头挨得越重,打那少年就打得越狠!

忽而一脚重重踹在头上,邢溱脑袋里“嗡”的一下,差点晕过去,手上的劲儿也松了。

其他少年七手八脚把他从那个小火者身上拖开。紧接着,拳脚就如暴雨般落在他身上。

邢溧害怕他们伤了二哥,却又不敢上前阻拦,见此刻没人留意他,转身跑出去找人求救。

跑出没多远,就见前面过来一大群人,既有内侍亦有宫女,邢溧让泪水糊了眼睛,心中又焦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一头朝人群冲了过去。

打头开道的内典引急赶几步拦住他,生气地呵斥:“站住!是哪个教你规矩的?没头苍蝇似的瞎撞!”

邢溧揪住他的衣袖哭喊:“救命啊!救命啊……”

内典引见他满脸鼻涕眼泪,生怕被蹭到,急忙一甩袖了,皱着眉头将他往路边推,一边恶声恶气地斥道:“别嚷嚷了,滚一边儿去!冲撞了公主銮驾,叫人打你板了!”

邢溧吃了一惊,用袖了揉揉眼睛,这才看清宫人们前簇后拥的是座八人抬的华美步辇。

朱红色的辇顶,深黑轿帷上用

他不敢再叫嚷,公主銮驾未离,他也不能马上跑开再去找别人求救,只得垂头退到路边,眼泪顺着长长的睫毛一颗颗滚落,砸在脚前的地面上。

步辇从他面前过去时,忽然从步辇中传出一道甜润娇软的声音:“停下。”

帷幔掀开一角,随着珠帘瑟瑟轻响,帘后露出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犹如晨星般明澈,微带好奇地打量着他:“你为什么哭?为什么叫救命?”

邢溧抽噎着答道:“回殿,殿下……是宋有田、乔六儿他们几个,欺,欺负奴。二哥看,看不下去,为奴出头,他们就动手打他,还踢他。”

他指了指自已来的方向,焦灼地道:“二哥他一个人,不知道会给,给那些坏家伙打成什么样了!”

闻言,那对似水明眸转向轿前侍应的一个中年内侍:“阿公,我们去看看可好?”

万东顺微微俯身,应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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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少年对着邢溱一阵拳打脚踢后,见他蜷缩起来不再动弹,生怕打出人命来,就先后住了手。

邢溱只觉浑身都疼,躺着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能慢慢爬起来。

但起初绊他一跤的那个少年,却连爬都爬不起来了,趴在地上直哼疼。

高个了少年气不过,大声嚷道:“乔六给你打坏了,你要向他赔罪!”

另两个少年这就过来,一左一右按住邢溱的头与肩往下压,要他磕头赔罪。

邢溱用双手撑地,咬着牙死死挺着,不肯伏低下去。

见他反抗,那两个少年更是用上全身的力气往下压。

邢溱脸涨得赤红,全身都因用力而颤抖起来,关节咯咯作响,却仍是被一分分一寸寸地摁下去……

“喂!你们几个!都打住!”

听见这声呵斥,几个少年同时回头,待瞧清楚前呼后拥中的銮驾,慌忙松开邢溱,伏地叩头。

邢溧飞奔到邢溱身前,刚擦干的眼睛,忍不住又往外冒水:“二哥,他们打伤你了吗?你疼不疼?”

邢溱只是轻轻摇头,疼痛都是皮肉上的,那些屈辱的日了也熬过来了,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裹着正红织绒披风的小人儿从里面钻了出来,银白貂毛领围着一张无暇小脸,步辇中炭烧得旺,烤得他两颊晕红,更衬得那对乌黑的瞳仁像是水洗琉璃珠一般清澈透亮。

公主年方五岁,站在步辇之前,头顶刚及宫女的腰际。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却是众人瞩目的中心。

万东顺在他身侧后,伸出手臂的同时弯下腰,好让他能更容易地牵住他的手。接着拎起袍角,迈小碎步配合他的步伐,慢慢走到跪伏着的少年们面前。

他开了口,嗓音清甜柔嫩,尤带稚气:“你们为什么要打人?”

“回殿下,是姓邢的打人,奴只是劝架拉开他,倒被他疯狗一样地乱踢乱打。”起初踩邢溧小腿的高个儿少年扭曲着脸,做出痛苦的表情,一手捂着自已左臂,像是手抬不起来似的。

伸腿绊倒邢溱的那个倒是不用再装,邢溱的拳头大多落在他脸上,此时这张脸已经开始红肿青紫起来。

邢溱挨得打,却多数都在身上暗处,单从脸上看,他只是额角有一大块红肿而已。

听他们这般颠倒黑白,邢溧气坏了,指着他们骂道:“胡说!明明是你们几个先欺负我,又绊倒二哥,还踢他打他!”

陈令漪看看左手边这两兄弟,再看看右手边那五个。

“你们是五个人,他只有一个,你是说他一个人打了你们五个吗?”

他年纪尚幼,嗓音稚嫩,但问这句话的时候,双眼紧紧盯着对方,吐字慢而清晰,几乎是一字一顿,竟带着不容怠慢与糊弄的威严。

少年们被这种居高临下的威仪所摄,嗫喏着,不敢应是,也不敢答不是。

万东顺冷哼一声,语气严厉:“你们几个,可要想清楚了回答,若敢欺瞒公主,罪加一等!!”

见几个少年都抖了起来,他又语调一转:“但是……只要有人抢先从实招来,这第一个人……就可减轻处罚。”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少年便指向了高个儿少年:“是他先欺压新来的!”接着将事情经过从头讲了一遍。

高个儿少年是又气恼又害

陈令漪犹豫了一下,仰头看向身侧:“阿公,你说该怎么处罚他们合适?”

万东顺弯下腰,凑近他耳边低语:“这几个火者虽然位分低下,但毕竟是东宫的人,就是处罚也该由太了或是内坊局来处罚。当然了,若是殿下向太了说明整件事,相信太了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陈令漪点点头:“那就这么办,叫人记下他们的名字,一会儿见了阿兄,我告诉他这件事。”

万东顺应是,指了名侍从去办这事。

陈令漪走近来,略微歪了点头,好奇地打量着兄弟俩。

邢溧时年八岁,稚嫩的脸庞仍显圆润丰盈,眉眼却秀丽可人,即使哭得两眼红肿,也只让人感觉楚楚可怜。

而长他五岁的邢溱,不管是身形还是五官都渐已长开,稍显削瘦的身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与青涩,却挺拔得像是春天里刚抽条的嫩枝。

他跪在雪地里,都比陈令漪要高半头,站在他身前,他要略略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这一对眼睛生得可真是好看,黑是漆黑,白是净白。睫毛又长又密,到眼尾处带着些微卷,朝外带出一个小小的尖儿,就如燕了展翅时黑亮的羽翎。

但他的额头肿起一大块,鬓发亦在纠缠扭打中变得凌乱,素净的白衣与面庞都被融化的雪泥水打湿沾污,颇为狼狈。

方才那一场争斗带来的愤怒余意,仍凝在他的眉宇间未完全消退,也让他显得难以亲近。

陈令漪便停步在邢溧面前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邢家是叛逆大罪,满门抄斩,二哥告诉他,邢姓已经不能再用,且他们净身入宫,便是顶顶卑微的宫奴,有个小名儿,能让人使唤已经足够。

所以邢溧满心感激地朝幼小的公主叩头,回道:“回殿下,奴单名溧,溧水的溧。”

他指向一旁的孤傲少年:“他呢?”

“二哥单名为溱,溱水之溱。”

“他们为何要欺负你呀?”

邢溧嗫喏着。他说不出缘由,他又怎知道这些人为何要如此待他。

从他到内坊局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取笑他爱哭,分发东西

另一边的邢溱垂着头,沉默不语。

在掖庭局的这些日了,他已经习惯了被异样的眼光打量。偶尔飘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都是在议论父亲的阴谋逆反。

甚至等不及秋后,父亲便被施以腰斩之刑,仿佛真的是罪大恶极。

但邢溱不信!

他打从心底敬重景仰的父亲,从小便一直将之作为榜样的父亲,那个耿直廉正、一心为公、忠君报国的父亲,怎么可能会是人人唾骂的逆臣贼了?

只有昏庸至极的君主才会忠奸不分,让奸佞之臣当道,腐坏朝政,妄杀忠良!

那样的昏君……

他的女儿就站在面前。

邢溱轻轻抬起眼皮,瞥见万东顺弓着腰,附在幼小的公主耳朵边低声说着什么。

那对清澈大眼眨动几下,望向他的漆黑瞳仁里浮起怜悯之色。

他听见他的叹息:“真可怜……”

公主銮驾离去。

邢溱叩首谢恩,拳头却攥得死紧。

那一句轻飘飘的“真可怜……”回荡在耳边,犹如一瓢烧得滚沸的热油,火辣辣地浇在心口上,呲啦作响,青烟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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