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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之中,对于百姓来说,根本还没能感觉到多少动荡,事态就已经渐渐平息下来,而随着骠骑人马的进驻长安左近的校场,这动静才算是渐渐的弥漫而开,在京兆尹等三辅地区激荡起涟漪来。

在骠骑将军府的正堂之中,斐蓁坐在正位之上,庞统和荀攸分列左右。

对于后世的人来说,十几岁的孩子恐怕还是大多数的人口中的『不过就是个孩子』,但是在当下的大汉,已经是一个足够承担家庭重责的年龄了。

『夫士者,应为国之栋梁也。』

庞统缓缓的说道,『昔日于鹿山之下,主公与某,便有此论……』

听闻得此言,即便是日常表情控制得极好的荀攸,都不由得在眼眸之中流露几分羡慕。

鹿山啊,那可是个神奇的地方。

斐蓁也琢磨着,自己等过个几年什么的,说不得也是要去一趟……

『士农工商,商居于末,』庞统说道,『此事不对,非常不对。非管子之错,乃后人之谬也。』

荀攸也点头说道:『管子出身贫苦,自幼以商贾为业,何来商末之说?其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柱石是也。此与主公所言契合,四民者,柱石也,若四民有分高下,岂不是柱石有高低?其可怪也欤?』

斐蓁点头,『四民皆同,不分高低。』

庞统捏着胡须,『昔日之士,以德行、学识、才艺为先,故能居高位,得民心。然今之士,有不肖者众也,不以德行为重,而以权谋为首,窃据四民之上位,或以谄媚之术,或以谗言之口,或以贿赂之物,或以权势之势,巧取豪夺,欺世盗名。其行不端,其言不实,其心不正,其志不良。然而,世人多盲,不能辨其真伪,遂使此等士人得以居高位,而害真士不得其位是也。』

斐蓁说道:『此乃贼也,岂可称士?』

荀攸轻声笑道:『天下之贼,皆黥面乎?』

『这……』斐蓁思索起来。

『公子,天下四民,何者众之?』庞统问道。

『农也。』斐蓁回答道。

庞统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为何天下之农不见其声,唯有其禾?』

『这……』斐蓁思索了一下,『世叔是说,执政之时,不可因其无声,便为无视?』

庞统抚掌而笑,『然也!』

斐蓁说道:『父亲大人曾言,治国之良莠,当以农夫所食温饱而论之。不可令民饱食者,不为良法也。』

荀攸点头说道:『其言不同,其理同一也。』

庞统和荀攸等士族子弟,无疑是认可斐潜的新政,并且愿意将其发扬的知识分子,但是在在关中这样的一片土地上,对于骠骑的新制度阳奉阴违的不仅仅只有旧士族,老山东,还有之前和这些旧有士族体系勾连密切的大商贾。

因为在新政体制之下,官商勾结的阴暗角落会少很多,这让他们很不舒服,也不适应。

官商勾结的模式,最开始的原因是前秦的体制没给商人留下位置来。

在『耕战』的军国体制之下,商人的地位确实是处于末尾的,并且在秦朝当时的生产技术所限制,大多数的产出是没有冗余的,直至汉代初期也是如此,一直要到了汉代将田亩重点放在了山东一带,也就是冀州豫州这样的广阔的平原地区之后,才算是依靠农业养活了更多的人,巅峰时期达到了六千万人。

而华夏社会要发展,离不开商人。

华夏并不是一个环境全体一致,南北温度相同的国家,所以必然产出物会有很大的差异,这在春秋战国时期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体现差异化,但是一旦统一全国,这种东西南北的差异就必须引起国家统治者的关注。

但很显然的,也很遗憾,后续的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并没有,或者说被忽悠瘸了……

庞统和荀攸现在就想要借着斐潜的新制度,以及这一次的长安清洗,告诉斐蓁一些正确的观念。

统治者之所以不懂这方面的知识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王朝开始时候,掀桌子爬上去的未必能够有足够的治国理政的知识和经验,往往还要靠这些传统官僚士族世家。等到了王朝中后期,又因为庞大的官僚体系相互勾结,使得政令难出紫禁城。

而且有意思的是,这种表面上蔑视商人,暗中实际勾结商人的行为,到了明代达到了巅峰……

什么?

大辫子朝?

大辫子朝代是制度倒退的王朝,从半开化的明末直接返回到了奴隶制度。

别管后世什么公蜘鼓吹女犬狂吠,以什么疆土邦国等等理由来表示大辫子并非是奴隶制国家而是封建王朝的巅峰,但是实际上别管怎么吹嘘巅峰,就一条,大辫子真是一步都没有试图向外走过。

西域?汉人说,我来过。

蒙古?霍去病嗤笑,你祖宗我杀了不知道多少。

高丽?隋炀帝咳嗽一声。

雪域?唐人骂骂咧咧说吐蕃那些鸟人就不是个玩意。

就连元朝都试图征服东倭,吓得东倭连忙上表跪舔,而大辫子立朝多久,东倭才承认?

关起门来的巅峰算是个球巅峰?

家里横罢了。

因为大辫子核心知道,就他们那点辫子人,控制幽州都够呛,别说整个华夏,最后不得不和明朝官僚残余势力媾和,让那些文人往他们脸上凃点粉,并且证明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替代明朝成为正统,而不是像是山贼一样抢了就走……

明朝之所以后期撑不住,很多人都表示是土地兼并的轮回,但是历史是螺旋上升的模式,每一次螺旋都相似,但是也有不同。明朝的问题归根结底确实是土地的问题,但是又不全是土地问题,其中有一个部分也是不容忽视的,就是商人问题。

说起明代商人,后世最常见的认识是明朝商人地位低,主要依据来自朱元璋的律令。这位爷对商人的态度可算是皇帝中的奇葩。他曾明文规定,可以无理由的,直接逮捕那些不事生产,专门从事末业的商人……

但是明朝的商人,真就这么悲惨么?

并不是,而是从明面上,走向了灰黑色。

事实上,到了明朝中后期,商人阶层疯狂逆袭。各地着名商帮迅速崛起,商人势力如蝗虫般占领朝野,而朝廷对这些利益紧密勾结在一起的官商毫无办法。

官商勾结,最直接的路径是官商一体化。在明朝万历年间几乎到了『无官不商』的地步。东林党主要成员大多为中小商人家庭出身。与此同时,四分之三的进士、举人家族中有从商的背景。党争的背后,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利益相争,而在这些党争之中,几乎所有官吏都在挖大明的墙角。

几乎。

毕竟总有些个别的,但这些个别的官吏,基本上是『不得好死』。

明朝后期一个『怪现象』是明朝不能加征农税以外的税收,否则必然会被东林党坚决反对,而且这样的抵制活动,几乎是百分百成功的……

这样『爱民如子』的政策里面,蕴含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明朝的赋税,对于农业来说,太重了,可对于商业来说,几乎等同于没有。明代除了运河沿岸及北京南京附近,其他地区几乎没有商业关税。在明朝大多数时候,全部工商杂税收加起来,岁入也就三百多万两,其中市舶税只有四万两。而在宋朝之时,这些商业税收就已经可以超过七千万贯,就算是按照官方汇率计算,也是七千万两白银了。

万历年间,在反矿监税使的『斗争』中,东林党人表现尤为突出,各级官员上书不断。这些东林党直接质问皇帝:『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朝廷内阁以任职与否相威胁,入阁前就上书要求神宗撤回矿监税使,表示自己是『不言利,只言义』、『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所谓微言大义,成为了这些家伙掩盖自己龌龊最好的幌子。

可怜明朝末期政府口袋的钱本就不多,却还要遭受偷漏税的打击。偷税漏税行为甚至得到官员鼓励,他们认为只要征点东西可以交差就行了。一旦某位官员敢冒犯商人利益,他便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与民争利的反面教材。那些上下齐手蛀空国家的官商们,甚至罔顾国家兴亡,盗卖军械物资,掏空储备粮仓……

这就是为什么要将资本和权柄放在阳光之下的原因,因为这两个家伙身上天生就带着各种霉菌和病毒,只要环境稍微阴暗潮湿一些,就会立刻霉变扩散。

关键是这种霉菌是不可能杀除的,即便是建造出一个小规模的无菌空间,但是只要一开门窗……

华夏王朝试图杀了几千年,都没能杀干净,所以定期晒晒太阳,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想要一劳永逸,表示什么怎么杀了那么多怎么还没干净的人,真心希望他也能一顿将一辈子的饭都吃了。

庞统向斐蓁解释,在长安三辅之中留下来的这些士族乡绅,豪强大户,其实大多数都是在西羌四十年当中『发家致富』的。像是范氏,陈氏,还有河东陇西的一些家伙,都是如此。

大汉原先打西羌,国家赔得底裤光,桓灵二帝沦落到要卖三公的程度,而对于西羌人来说,他们表示自己没得到任何的好处,对于大汉普通基层农夫来说,同样也是劳顿不堪,那么究竟那么多钱到了哪里去?

『天下之物,无一不可用,然其所用,未必得其正途也。』庞统说道,『钱财之所用,主公之法,如人之血脉也,骠骑钱通达之处,便是大汉血脉转运之所。如今关中三辅,经贸日益繁荣,然商税未见多增……呵呵,如此自然是血脉受阻,流转不畅了……』

荀攸也是点头说道:『韦氏已经招供,与范氏勾结……不仅是在骠骑之时,就连昔日西羌之事,亦是多有贪腐……虽说时过境迁,然罪岂可因时而免之?』

士族要捞钱,光士族一家子能捞多少?

还是需要通过各种白手套黑手套灰手套绿手套来做事情的……

韦端的手套系列之中,范氏无疑是大头。之前不显山不露水也很正常,谁见过在某个官宦倒台之前,自家手套先团灭的?也没有那个官吏倒霉了,那官吏的车夫还能继续逍遥的……

现在韦氏不保,当然也不可能让这些手套继续风光下去。

对于官商勾结的群体来说,什么样子的政治环境才是他们所喜欢的?

当然是喜欢一个监管不严、法律不完善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才可能更容易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取更多的利益。

但是又不能是极度混沌,毫无秩序的环境。

因为在那样的环境当中连他们自身都无法保全,就谈不上什么利益不利益了。

那么怎么样才能让监管明面上有,但是实际上不那么严,法律也是不那么完善呢?

当然就是勾结更多的官。

在大汉关中三辅这样的地方,又有什么地方官会比韦端韦氏这样的名门望族更适合做为保护伞的?

韦氏这样的,在袁氏那边还只能算小巫。

毕竟袁氏是四世三公,职业当官。

像是什么祖孙三代税收小吏,钱庄管事什么的,和袁氏相比简直都是弱爆了。

在斐潜入主关中的时候,这些官商勾结的士族和商贾自然是欢迎的……

箪壶王师啊!

毕竟当年西凉军在关中三辅的时候,那真是是个仓廪商铺就撬开来,搜刮其间,对于庄园主也是砸起乌龟壳来毫不含糊,对于整个的经济环境破坏极大,相当于就是强力消炎药了,不管是好坏细胞一律乱杀。

而能在这样的严酷环境之下,躲过,或者说熬过了强力消炎药的士族和商贾,真就是斐潜随便翻个嘴皮子就能搞得定的?

随着斐潜在关中三辅的经济不断复苏和发展,商贸活动越来越是频繁,而这些原本萎缩的肌瘤也就开始滋长起来,渐渐的拥堵了正常的渠道。

乱世里头,人人都过得苦。

当年西凉董卓李郭在三辅的时候,范氏窝在自家小小坞壁里头,虽然是在坞堡之内一言九鼎,但是也是惊惶度日,吃用艰难,大家都是一半粮食一半野菜的胡乱填饱肚子,其他享用更是谈不上。

现如今就不一样了……

如果说之前以范氏为首的这些人觉得斐潜是『王师』的话,那么现在范氏等人就觉得斐潜这一帮子人都是仇敌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享受了官商勾结的快乐舒爽,又有谁会想要回去当苦哈哈的背棒棒?

韦端不想,范氏同样也不想,而且有意思的是,即便是他们听到了韦端被抓捕的消息之后,依旧不相信,或者说是心存侥幸……

这种侥幸心理,使得他们即便是在刀斧临头的时候,依旧还在抱着各种幻想。

骠骑不会来真的,顶多就是吓唬吓唬,老夫是吓大的不成?

这时候,谁敢真的动手?

骠骑就不怕关中大乱?

曹丞相就在关外,骠骑应付都应付不过来!

骠骑不敢的……

什么?

哪里来的近万骑兵?

不要开玩笑,真有这么多骑兵我就当场表演吃……

人都是有选择性记忆的。

这些家伙忘记了当年骠骑进入关中三辅之后,就没有多依赖于当地的士族乡绅体系,而是自行搭建出了一套新的执政系统,即便是在这个官吏系统搭建的过程当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但磕磕绊绊的走到了当下,也足够成长出一副可以肩负重任的脊梁出来。

这些家伙还有很多人是活在当年大汉的山东印象之中。

斐潜新建立起来的这个管理系统,自然不是斐潜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能生成的,也不是一两天内就能左口袋变到右口袋就多出来的,当年一步步的农学士工学士教化使巡检处,一项项的人员沉淀,才使得现如今的斐潜政治集团,有了脱离这些士族乡绅豪强商贾来推行地方运作的底气。

连这个都会忘记了的家伙们,又怎么会想得起来庞统荀攸在前一段时间已经陆陆续续的下令开始征召预备兵,并且补充了大量新兵训练的事情呢?

同时田豫从陇右也带回来了不少汉人羌人的混合兵马。

而且真要是关中三辅的兵力不够用了,还有陇右的张辽后备军……

只不过张辽那边的部队,是不会轻易动的,毕竟张辽要盯着的地方范围很大,没有骑兵确实不行。

既然动手,以庞统荀攸之能,当然是搏兔亦用全力,不可能搞什么添油战术。

『夫治国理政,乃非一朝一夕之能事也。』庞统给斐蓁做总结,也是希望能通过这样的实际案例,使得斐潜推动的新制度能够在斐蓁身上延续下去,而不至于一代君一代臣,一朝天子一朝臣。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皆以此为己任,而能成大业者,寥若晨星。何也?治国理政,非但需明察秋毫,辨是非,更需深思熟虑,谋长远。非但需严以律己,正人心,更需广纳贤才,开言路。非但需勤于政事,恤民生,更需知人善任,任贤使能。』

庞统缓缓的说道,『治国理政,非一蹴而就之事,需日积月累,方能见效。如同农夫耕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故君子务恒,恒则成矣。亦需有明智之策,方能事半功倍。何谓明智之策?曰因时制宜,曰因地制宜,曰因人制宜。此三者,乃治国之要,得其一则事半功倍。故君子务变,变则通矣,不可墨成旧规,亦不可人云亦云,毫无定策。』

『主公开创基业不易,还望公子慎之,明之,达之,承之。』

庞统说完,便是和荀攸一同而拜,『如此,大汉幸甚,天下百姓幸甚!』

斐蓁正冠,起身也是深拜还礼,『蓁当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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