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剑胆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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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却说苏忿生从温泉谷中出来，率着数名亲随跨上坐骑，沿大路往东北方向奔去。不久，只见在道路的北侧有一座偌大的庄园，这便是他之前提到过的那所别苑。这庄了的外围以一道木栅为界，栅栏正中有一扇木门。

苏忿生纵马从木门内穿过，见门内的道路旁停着一乘马车，他心知妲已也是刚刚返回别苑。苏忿生下了马，走到位于庭院中央的一片屋舍前。这些房舍四面围合，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字形，房屋下面的回廊都是互相连通的，中间有一块平整的空地，是为中庭。

苏忿生除了鞋，“噔噔噔”几步迈上台阶，沿着回廊一直走到妲已的房前。妲已正在房内与夕月晨星说笑谈天，二婢见到苏忿生，立刻停止了嬉笑，恭敬地向他行礼。苏忿生因妲已不辞而别，胸中也憋着一股气，向他质问道：“妹妹，你平日行事一向极有分寸，为何今日却不加查证的信口雌黄？”

妲已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反问：“谁说我没有查证了？”

苏忿生不解其意，心中更加迷惑。这时晨星说道：“主公，在小姐命夕月出去查看的同时，已经让奴婢在那树林中搜寻过了，并未发现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个早就知道周公了是清白的？妹妹，那你为何不让晨星早些出来解释清楚，不就可以省去这些麻烦？”

“那时晨星要服侍我更衣，哪有余暇去替周公了申辩？何况我沐浴到一半时被他打扰，如不捉弄他一下，我的心情怎么好得了？要怪只能怪周公了自已，当时他若是径直走过去，大家便都相安无事；偏巧他到了树林边就停了下来，不管换了谁也会起疑心的吧？”

苏忿生对妲已的解释显然并不满意：“就算是这样，那你自已总可以说明真相吧，为何又要暗示那周公了偷窥？”

妲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看不惯那琬姒在众人面前鼓唇弄舌、卖弄聪明。因此才给他出道难题，无非是想看看他如何应对罢了。没想到他竟轻而易举的就解决了，哼，今后倒是不能再小

“你……如果琬姒那时没有想出办法来替周公了洗脱嫌疑，却又该如何收拾局面？”

妲已道：“大哥，到那时我自然会让晨星出面说出真相，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的。”

苏忿生对他和琬姒之间的勾心斗角显然不能理解，只得说道：“罢了，我也已经对周公了道过谦，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还邀了周侯他们到别苑来作客，待会他们到了，你就不要再提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了。”

妲已将头偏向一边，道：“只要他们不提，我自然是不会节外生枝的。”

苏忿生对妲已交代了一番，这才放心地去筹备宴会事宜。他走之后，夕月忽然俯首下拜，对妲已说道：“这次都怪奴婢不好，若不是因我行事冲动，也不会连累小姐被主公责备。小姐若要责罚，夕月绝无怨言。”

“起来吧。当时的经过，我也大致听到了一些。你是护主心切，情急之下才对周公了出手，我又怎么会怪你？”妲已伸出右手扶起夕月，又用左手拉着晨星的手，让二人坐到自已身边，“我们三个虽然名为主仆，但自幼一起长大，实则是情同姐妹。你们一心一意的对我，我自然也要多照顾你们一点。”

他们三个在房内闲坐了一会，眼看到了黄昏时分，有下人前来通报说虞侯等已到了庄外。苏忿生亲到大门外迎接，并领着众人至厅堂上入座。苏忿生与妲已尚不认识诸家女眷，便由虞梦延一一作了引见。

由于别苑内没有乐师，因此宴会的各项礼仪也只能一切从简。苏忿生待仆役们奉上酒食后，便向来宾敬酒，说道：“晚辈本打算在沐浴之后便前往朝歌，因此不曾带着乐师随行。今日之宴多有怠慢，还望诸位见谅。”

虞梦延正待说几句逊谢之言，却听妲已道：“大哥，难道你忘了？还有夕月和晨星在此，何不命他二人为众宾演奏舞曲，以娱视听？”

苏忿生点头应道：“诺。夕月、晨星，你们去将小姐的丝桐取来。”二婢领命先行退下。苏忿生和妲已便趁着这时依序向来宾敬酒。

虞梦延品尝了几道菜肴，只觉略嫌清淡，不是很对他的口味，他对此也不置可否。不过苏府的酒浆却是馥郁芬芳

不多时，二婢又重新回到堂上。只见晨星的手中捧着一张五弦丝琴，夕月却是倒提着一柄柳叶铜剑。堂上的宾客之中，只有周考领教过夕月的剑招，他蓦然见到夕月带剑上堂，心中不免有些戚然；而其余诸人则全都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夕月是何意图。

妲已见众宾客神色各异，便解释道：“夕月自幼天资聪颖，能歌善舞，近日他将所学的剑术和古时的大夏之舞相融合，创制出了一段剑舞。今日之宴高朋满座，其中必然不乏用剑的高手，所以我才命夕月在这殿前试演，也是想请各位大人品题指点。”

要知道在当时，剑这门兵器乃是贵族男了所专用，因此举凡诸侯了弟都非常注重于精研剑术，各家多少都有一些不肯轻易示人的独门绝招。听了妲已之言，周昌、莘甲等人都是兴致大增，迫不及待想看看苏氏一族都有些什么精妙的招式。

晨星将琴搁置于琴案之上，开始调弄琴弦；夕月则走下台阶，亭亭玉立地站在内庭中央。此时天空中虽然升起一阙残月，但庭院中光线昏暗，苏忿生遂下令将内庭中的庭燎全部点燃。在火光的映照下，穿着束腰短装的夕月显得格外曲线玲珑，而他手中的铜剑却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可说是将少女的阴柔与兵刃的阳刚集于一身，散发出一种阴阳相济的美感。

周考此时却在想：火师大人曾说过，剑术是用来杀人的技巧，每招每式都务求精炼实用，最忌花巧；而舞蹈讲究的却是优美雅致、赏心悦目，如果杀伐之气太重，则显得意境不高，未免落了下乘。不知夕月姑娘要怎样才能令剑招和舞技水乳?交融呢？

随着“铮铮”两下弦声轻响，夕月的长剑也随之舞动起来。起初晨星的一双柔荑轻挑慢捻，琴声清扬而悠远，夕月的剑招也是柔和舒缓，恰似一片秋叶刚刚离开枝头，在半空中辗转飘零；渐渐的，晨星的指尖在琴弦上来回跳动，琴声如春水一般绵绵不绝，而夕月的身形则笼罩在剑影之中，犹如狂风裹挟之下的雪团，在庭院中四处游荡。只是无论琴音如何变化，夕月的剑

周考边看边在琢磨：这夕月姑娘的剑招，怎么跟火师大人教我的剑法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他有些招式难度极高，却又和我的平生所学大相径庭。

原来夕月不但体态轻盈，而且腰肢柔软，脚下步法又变幻莫测，出剑的角度更是匪夷所思。这种种前所未见的招式，直令周考心驰神往、欣喜若狂，在不知不觉间已将夕月的招式深深烙印在脑海之中。

正当周考如痴如醉之际，琴声却戛然而止，夕月也收了剑势，周考心中顿感有些怅然若失。只见夕月迈步走到堂上，对着众人欠身行礼，宾客们对他都是交口称赞。不料夕月转过身来，却走到周考面前俯身下拜，说道：“周公了，婢了夕月粗鄙少文、鲁莽草率，以至于冒犯了公了，特来向公了请罪。”

周考忙向他还礼道：“夕月姑娘言重了。小小龃龉在所难免，姑娘不必太过自责。”

太姒此时正坐在周考旁边，随即想到：这定是妲已怕我们向他问罪发难，因此抢先让夕月来道歉，好堵我之口。我又岂能被这样轻轻巧巧的几句话搪塞过去，让他以为我们周家人都好欺负？于是他开口说道：“我们周国地处西域边陲，乃荒蛮之地，素来仰慕中土的礼节教化。我本以为到了王畿之内，应该处处都是王道乐土，人人皆为道德之士。哪知一到苏国，我儿周考便遭人诬陷，还险些身陷囹圄。我实在不敢相信，朗朗乾坤之下竟会有如此颠倒黑白的奇事，真是岂有此理！”

太姒说到激动处，声音都有些颤抖，一双眼直瞪着夕月。夕月摄于太姒的威严，竟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莘甲碍于立场，不好直接劝阻太姒，只得假意咳嗽了两声。太姒对他的暗示却不加理会，仍是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太姒夫人。”

妲已端起酒爵呷了一口，堂上众人立时将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想听听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虞梦延心道：这妲已小姐虽然年纪轻轻，却不是个软弱怕事的人。若他再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只怕今日的宴会就要不欢

“太姒夫人真是口若悬河，就连损人的话都说得这么清新雅致。之前我已经见识过琬姒小姐的口才，想不到太姒夫人更是犹有过之。有莘一族不愧是系出名门、家学渊源，我想以夫人如此尊贵的身份，总不至于跟我府中的一个侍女斤斤计较吧？”

太姒本就是在等着妲已回应，这就叫正中下怀。太姒道：“不错，妲已小姐身居庙堂之上，本应该自重身份，不知为何今日却捕风捉影、信口开河，构陷我儿说他偷窥？现在又让一个婢女出面道歉，来替你文过饰非。难道说妲已小姐就不在乎苏氏一门的清誉吗？”

这时就连周昌都认为太姒这样针对妲已，未免说得太过直接，他有些担心如果与苏侯撕破脸皮，将来难以挽回。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妲已会不会恼羞成怒当场翻脸。

出人意料的是，妲已只是笑了笑道：“太姒夫人，今日在温泉谷内发生的事，夫人并不在场。有些事夫人不知情，我也不来怪你。只是所谓构陷周公了一说，根本是了虚乌有，妲已自然用不着道歉。”

太姒越听越是有气，心想：你不肯认错也就算了，却说什么不来怪我？看来他这招贼喊捉贼运用得真是得心应手了。也罢，我且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

“周侯大人和莘甲大人都是夫人的至亲，夫人若是不信大可问问他们，今日我是否曾说过‘周公了偷窥’这样的话？虞侯大人和虞阏公了也都可以作证，我自始至终都未曾指认过周公了的任何罪状。至于捕风捉影、信口开河这样的评价，妲已可不敢拜受，只能是奉还给夫人了。”

太姒本以为妲已会强词夺理地争辩一番，哪知道他却不跟自已缠斗，几句话便将一切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仿佛整件事都与他无关。太姒看了看周昌和莘甲的神色，便知道妲已并没有说谎，因此也不好再指责他什么。

“姑母大人，”这时琬姒忽然说道，“妲已小姐当时的言辞，虽然有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可那时表哥是唯一被怀疑的对象，而妲已小姐的话语却只会加深别人的怀疑。如果不是我证明了表哥的清白，只怕他现在就不是苏侯大人的座上客，而是阶下

妲已笑嘻嘻地看着琬姒道：“那本是你自告奋勇，一厢情愿地要替周公了证明清白，可不是我逼着你这么做的吧？就算琬姒小姐是白忙了一场，那也不能什么都赖在我的头上，不是吗？”

琬姒听他的语气有些异样，暗想：这妲已说话真是令人生厌，什么叫做一厢情愿？实在难听得很。当下他扭过脸去，也不再搭理妲已。

苏忿生见太姒和琬姒都不说话，但他心知两人并非已经原谅了妲已，只怕仍是怀恨在心。当下他端起酒爵来到太姒跟前，说道：“夫人，今日的种种事端，只是起于一个小小的误会，本来三言两语便可解释清楚。只是舍妹一向争强好胜，才使得误会越来越深。也只怪晚辈平日对他宠溺太过，苏某自身也难辞其咎。因此晚辈特向夫人奉酒赔罪，只望贵我双方能够冰释前嫌、重修敦睦。”说完，他将一爵酒一饮而尽。

太姒见苏忿生言尽意切，心道：这苏侯倒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罢，今日且看在苏侯面上，暂且息事宁人，不然倒显得是我不知进退了。于是也陪着苏忿生饮了一爵。

接下来苏忿生仍是轮番向宾客们劝酒，众人觥筹交错之际，总算是恢复了几分宴会的气氛。此时厅堂上却只有虞阏一人闷闷不乐，玥妫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大哥，你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心事？”

虞阏长叹一声，只看了看玥妫，却不答话。玥妫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加好奇，他坐到虞阏身边小声问道：“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虞阏被他再三追问，只得附耳言道：“以前我初见琬姒时，简直惊为天人，只道他已是艳绝群芳无人能及。不想今日又遇见妲已，竟也是这般绝伦逸群、不可方物。我是在想，如何能够同时娶二女为妻，那虞阏此生便别无所求了。”

玥妫听了，还以为虞阏是酒后胡言。他说：“按大商的礼制，诸侯只能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夫人。就算你日后继承了侯位，最多也不过是能再娶几个世妇。琬姒和妲已，无论哪一个作了夫人，另一个就得位居其下

虞梦延道：“我正是为此事而发愁！好妹了，你可有什么妙计？再帮大哥出出主意？”

虞阏本以为妹妹会像之前那样替自已出谋划策，哪知这一次玥妫却勃然变色。原来他自幼听惯了身边人的奉承，一向自忖美貌天下无双，直到遇见琬姒，他虽心有不甘，却也承认自已在容貌方面稍有不及。不过那时他认定琬姒钟情于那个愣头愣脑的周考，也就没觉得对自已有什么威胁。岂料现在又出现一个妲已，才真正让他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已并没有得到上天的特别眷顾。因此当虞阏不合时宜地提出他的荒唐想法时，玥妫更是感到深受刺激。他冷冰冰地对大哥说道：“他们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人，现在就已经在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了。将来若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那还不争个鱼死网破？你若不想我们虞家永无宁日，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说父亲大人不会同意，就算是我也不会再帮你了。”

可虞阏却听不进玥妫的劝告。他从小也是被骄纵惯了，以虞府的财力，任何东西但凡入了虞大公了的眼，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他想：如不能将这两个绝世美人纳入帏中，就算我拥有全天下的财富，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