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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言思道本是一个和尚,谢贻香倒还并不如何惊讶。一来自己当年前往天牢求教于他时,时任刑捕房总捕头的庄浩明便曾提及,说此人和当今皇帝一样乃是佛门出身,自然或多或少与和尚有些渊源;二来言思道此时用的是“金万斤”这一身份,本就只是一个化身罢了,即便是用假发掩饰烫有佛门香疤的光头,也无法以此判定他的真实身份。
相比起来,真正令谢贻香吃惊的却是得一子眼中的“双瞳”,原来竟是在眼中暗藏了两片类似水晶的“玻璃”,每当他往上翻白眼时,便由下方眼睑中转出?如此看来,这个出身鬼谷一脉的小道士除了智计过人,到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罢了,说什么道家千年一出的双瞳,终究如同他画符念咒之类的道家把戏一样,全是糊弄人的伎俩。
此时场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历经一番泼皮无赖般的扭打,在场众人难堪之余,纷纷出声喝止。随后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二人便同时入场,各自出手将得一子和言思道拉扯开来。然而两人盛怒之下,依然不肯罢休,四条腿朝对方隔空乱踹,口中尽是不堪入耳的咒骂之语,听得所有人大皱眉头。
言思道骂到酣处,反倒冷静下来,当即冷笑道“也罢,今日便叫你这小畜生知道你老子我的手段!这一路上你处处与我作对,是否还以为自己和我斗了个平分秋色,或者还觉得是自己赢了?我呸!实话告诉你,眼下恒王麾下的二十万大军早已在我的运筹帷幄中,暗中于长江入海处的松江府会师,继而经通州、过暨阳、下镇江,由水路沿长江逆流西行;不出十日,便将抵达金陵城下,一举颠覆当今朝廷的江山社稷!而你自称是我的对手,对此非但无力阻止,甚至从头到尾全无察觉,根本已是一败涂地!凭你这点本事,便是来为我提鞋也不配!”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骇然,尤其是北面高台上以叶定功为首的亲军都尉府众人。话说言思道一开始便用“流金尊者”的身份代表神火教摆明立场,乃是与当今谋反的恒王同一阵营。虽然皇帝一口咬定真正的恒王已经命丧于川蜀毕府,坚持不肯承认如今这个恒王的身份,但无论如何,恒王谋反一事早已天下皆知,只因气候未成,又并未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所以对世人而言,倒也渐渐习以为常,并不如何在意。
然而素来盘踞于江浙地界、不久前又因倭寇之乱退守福建的恒王叛军,怎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离金陵不过七百余里的松江府,而且还挟二十万之众,声称要在十日之内攻陷金陵皇城?场中的得一子第一个不信,厉声怒道“你胡说八道!”
只见言思道哈哈一笑,不屑地说道“你道我当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所以才要答应帮青田老儿平息什么倭寇之乱?笑话!便在与倭寇交战的这数月之间,恒王麾下五万军士早已化整为零,扮做流亡百姓经江浙地界潜入松江府筹备;与此同时,伴随着江浙沿海的倭寇势力尽除,十五万精兵已于暗中集结,由恒王麾下‘十二天王’之首‘垂天将星’古镇海率,乘两百艘昔日洞庭湖‘无才无德’曾无息改良的‘飞虎神舰’,自福建起航、过江浙沿海,终于在昨夜抵达松江府,合二十万大军之势,沿长江逆流西行,直取金陵!而你这位鬼谷传人成天嚷嚷着要与我作对,如同疯狗般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谁知竟和谢家那傻丫头一样天真,还道我对付倭寇当真是为了替青田老儿解救黎民苍生,犹自活在梦中,岂非天大的笑话?”
这番话直听得得一子脸色惨白,灰白色的瞳孔中渐渐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口中却不肯承认,一个劲地摇头说道“狗贼……你……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幸好有先竞月拽着,否则又要扑上去动手。对面的言思道冷笑一声,当即整理衣衫,重新点燃一锅旱烟,向四下在场的上万人朗声说道“我一早便已说过,神火教此番辅佐恒王起事,势必焚裂江山、改天换地!此刻若非有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直逼金陵皇城里的皇帝老儿,我等一行人此番又何必在此大言不惭,又何必来参加这什么狗屁讲武,是也不是?至于此间之事,哈哈,当今朝廷连自己的江山社稷都已无法保全,还想着要染指江湖,争夺什么武林盟主,当真可笑至极!诸位,即便我等今日奉了他玄武飞花门为盟主,不日之后金陵告破、皇帝下台,诸位可还愿意拥护由前朝直属的亲军都尉府统管中原武林?”
在场的各大帮派虽在武林中各有建树,然则事关时局变幻,又听到恒王二十万大军压境,分明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与认知范围,一时皆是默不作声,不敢胡乱接话表态。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所以今日这场太湖讲武,便到此为止了,甚至根本不必选出什么狗屁盟主!待到十日之后江山易主、乾坤既定,届时我等再定时日,共同商讨江湖各帮各派自己的事。而在此期间,无论是我神火教还是恒王,都不要求诸位有任何举动,更不强迫各位立刻站队,只需静候结果即可,看我神火教如何辅佐恒王,夺取当今皇帝之江山!”
听完言思道这番说辞,在场上万人众人惊骇之余,已然接不上话,就连最爱“主持公道”的大孚灵鹫寺善因住持,也只能用无助的眼神默默望向北面高台。此时连同谢贻香在内的玄武飞花门众人因言思道给出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全都没能回过神来,一旁朝廷派来的礼部官员亦是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只有身为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玄武飞花门掌门人的叶定功到底彰显出领袖气派,终于强压心中惊恐,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道“阁下所言真假难辨,到底只是片面之语,兀自危言耸听耳。况且即便阁下所言属实,本朝开创至今,文治武功威震四海,自有其昌盛之道,绝非一介叛臣逆贼所能动摇。至于今日的‘太湖讲武’,叶某人身为此间东道主,自当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以免跳梁小丑之辈滋事捣乱。甚至包括神火教诸位此番大驾光临,我等亦有筹备……”
谁知他话刚说到此处,已被场中言思道放肆的笑声打断。只见言思道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烟,扬声说道“叶大人所谓的筹备,若非眼下驻扎于西山岛上的两千禁军,那便是指由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调来五千军马,此刻正秘密分驻于明月村、禹王庙、东村和大圣湾几处港口,掌控了进出这西山岛的所有船只,是也不是?”叶定功心中一凛,争锋相对道“三万六千倾太湖之水,八千精锐之师,自然拦不住公孙教主这等高人。但神火教其余诸君连同阁下在内,要想来去自如,恐怕也并非易事!”
言思道当即哈哈一笑,竟不理会高台上的叶定功,而是转向对面的得一子说道“有物混成,先天地而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可以为天地之母,强字之曰‘道’。你可知依照道家说法,‘道’才是驱使这天地万物之力?”
得一子本就盛怒未平,听他突然问及道家术语,分明有班门弄斧的挑衅之意,无疑是火上浇油,暴跳如雷之际,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言思道随即笑道“也罢,今日我便叫你这杂毛小道好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道法神通!”
说罢,言思道清了清嗓子,兀自扬声念道“诸天神灵,静听吾诏!盘古女娲,伏羲神农,炎帝蚩尤,刑天夸父、共工祝融,玄女精卫,后羿嫦娥;率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太上老君;又率北极紫微大帝、南极长生大帝、西方太极天皇大帝、东极青华大帝……”在场众人见他秃着一颗佛门光头,口中则报出一连串道家仙尊的名号,可谓甚是古怪,不禁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得一子逐渐回过神来,直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怒吼道“什么道法神通,根本狗屁不通!你……你闭嘴!”言思道口中不停,悠悠念道“……又率铁拐李、钟离权、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通通阵列在前,见符遵咒,奉吾之令!”
念到此处,言思道便伸手入怀,摸出厚厚一叠黄纸——仔细一看,却是一叠如厕所用之草纸。他用烟锅里的火星将这叠草纸点燃,伸手一抛,一片片燃烧的草纸便在月色下漫天飞舞,映照着当中的言思道,厉声呵斥道“一声惊雷动人间,万点星火焚江山!五岳挪移,四海翻卷,震泽变爻,五湖归位,急急如律令!”
伴随着言思道这最后一句念完,夜色中陡然传来一阵深邃的闷响,声音由小变大,继而充塞整个夜空,嗡嗡不绝。在场上万人惊骇之余,急忙侧耳倾听,竟不知是何动静;如此声势,倒仿佛是一头上古洪荒猛兽终于苏醒,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直震得脚下这座太湖七十二峰之首的缥缈峰连同整个西山岛都在微微颤抖,只怕转眼便要引发一场大地动。言思道此时已不再吟诵,向对面的得一子冷冷问道“我这道法神通如何?”得一子狠狠凝视着他,目光几欲将其撕作碎片,随即似乎突然醒悟过来,脱口说道“这难道是……是那‘太湖群鬼’……”
只听言思道哈哈一笑,双眼直视对面的得一子,仿佛要刺破他的内心深处,口中则沉声说道“得一子,你不过是鬼谷易老疯子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一个野种,非但不曾正式拜入门下,到头来还行出弑师这等畜生之举,哪算什么鬼谷传人?而今你处处与我为敌,却回回落于下风,可见无论才智还是武功,皆与我相差甚远,羞也不羞?且不论鬼谷一脉数百上千年的颜面,单说你生而为人,却无自知之明,以坐井观天之貌,行螳臂当车之举,枉自标榜当今天下无人能做你的对手。而今你一败再败、屡战屡败,敢问你还有何资格在我面前夸夸其谈?有何勇气在天下英雄之前抛头露面?有何面目立身于天地之间?”
得一子历经这一连串的变故,一张俏脸早已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再听到言思道这话,顿时血气上涌,将原本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嘶哑着声音说道“你……你……”话刚出口,随即便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接着两眼一黑,竟是当场气得昏死过去,全靠先竞月搀扶着身子。与此同时,四下惊魂未定的众人忽觉眼前一暗,却是夜空中骤然乌云密布,遮盖了头顶上方那轮中秋圆月;欲寻会场四下的灯火光照明,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则已吹遍整个缥缈峰峰顶,顿时便令所有灯火尽数熄灭,令整个峰顶会场变作漆黑一团。
一时间这场“太湖讲武”已然乱作一团,惊惶中也不知是谁大喊道“妖法!这定是神火教施展的妖法!”众人也知定是神火教这位流金尊者搞的鬼,惊呼怒骂之余,更有人开口讨饶,当中还包括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也开口祈求道“公孙教主和流金尊者息怒,万事皆好商量,恳请速速收了神通!”然而伸手不见五指的混乱之中,哪还寻得到言思道以及公孙莫鸣一行人的动静?但听连绵不绝的闷响声中,缥缈峰下、西山岛外已是水浪滔天、惊涛拍岸,翻卷扑腾之声不绝于耳,整湖太湖之水竟似已被煮沸,掀起巨浪疯狂涌向当中这座西山岛!
如此一来,缥缈峰峰顶的上万人便如无头苍蝇,嗡嗡乱撞之际自顾尚且不暇,哪还理会什么武林盟主之争、什么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对决?当中稍微能够保持镇定的帮派,急忙招呼门下弟子聚在一起,共同面对这场天地失色的剧变。场中的先竞月此时已扶昏死过去的得一子回到玄武飞花门众人所在之处,正欲去寻师妹谢贻香,却陡然记起一事。
话说早在先竞月离开金陵城前往江浙地界寻访谢贻香时,曾于金陵“印月楼”中得到墨家的“蔷薇刺”的警告,劝他休要出席此番的“太湖讲武”;先竞月追问缘由,对方却又不肯明言,只是隐隐提及“昔日洞庭湖之事”。先竞月当时因急着要出城,又撞见前来滋事的公孙莫鸣、明火尊者和宁萃三人,连番变故之际,竟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此时想来,眼下太湖西山的这场近乎神异的剧变,的确与昔日洞庭湖之变极为相似;甚至追本溯源,幕后都与神火教和墨家有关,足见两者定然存有联系。不同的是昔日的洞庭湖之事,乃是由神火教前任流金尊者所为;而今日太湖之事,则是由言思道这个新上任的流金尊者所为。虽不知这场剧变究竟是何缘由,但显而易见,他方才那一连串狗屁不通的咒语定是故弄玄虚,除了装神弄鬼之外,更是在故意激怒得一子这位精通道术的鬼谷传人,从而彻底摧毁其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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