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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没疯……我是蠢!”纪修双眸红得好似要滴血:“蠢人才会被你们蒙蔽利用!”

就连知道真相,靠得也是燕王的告知!

否则他怕是到死的那一日,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为何人所害,自己这些年来究竟错得有多么离谱!

“同样,只有蠢人才会用这蠢方法来报仇!”纪修牙关紧咬,冰冷地声音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须知我这蠢人能亲手杀了你这聪明人的机会可不多,过了今日,只怕是又要生出变故来!你也说了,眼下局势瞬息万变,我耗不起……也想不出更高明的手段!法子虽蠢,却也杀得了你!”

“论心计与狠毒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不管你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未使出来,今日……统统都给我带到地狱中去吧!”

什么算计他都不想再理会,现下他只要夏廷贞死!

只有亲手杀了夏廷贞,他才能安心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且若夏廷贞一死,于镇国公和燕王而言来日亦会少些阻力——

他帮镇国公,便是在帮自己,帮婉儿!

随着挣扎的动作,夏廷贞手脚上缚着的铁链发出密集声响。

但双方的体力悬殊是摆在这里的——

纪修乃是习武之人,再不济却也尚有余力。

而夏廷贞纵然表面再如何一如既往冷静理智,却也不可能做到半分不为所处之境所扰,身在牢中,前路难定,加之幺女之事后曾病倒过一段时日,这两日便又触犯了旧疾。

他紧绷的脊背之下,是一具消瘦的身形。

那双挣扎着的手,动作到底是越来越小,最终垂了下去。

那双瞳孔紧缩之后开始缓缓发散,他再听不到纪修的声音,耳边只有不间断的嗡鸣声。

眼前纪修那张神色狰狞的脸也消失了,反而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许许多多他平日并不愿回忆的画面。

幼时出身贫寒,破旧的小村落里常有土匪和不知是哪一路的官兵来抢掠……

父亲被乱兵杀了,母亲病了没银子抓药,他自幼听父亲说要多读书才有出路,可乱世当前,他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直到有一日,又有一群拿着刀的人来抢粮食,他抓起锄头想要跟那些人拼命,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就要这样死去时,一群身披盔甲骑着棕红大马的兵士出现了,救了他,救了村子里的人。

为首之人是一个年轻的将军,身穿盔甲,腰间挂着大刀,威风凛凛,如画上的天神。

那将军同他年岁相仿,军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许字。

那时他突然就知道了出路在何方。

投军。

且需择明主。

那个将军救下他们村里的人之后,带走了几名愿意追随的年轻人,将军手下的人也询问过他,他以照料病母为由拒绝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出于那无法言说的自尊——

有些东西很古怪,但他那时的确做不到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去追随一个见识过自己最狼狈模样的所谓恩人。

后来他选了谢氏。

他入军营,不是为了打仗,是要做谋士的。

但那位谢将军并未曾重用他,他表面不争不抢,安于现状,实则没有一日不是焦灼煎熬的。

他暗中观察着每一个人,留意着他们的一切。

最终他选了谢氏的庶长子。

事实证明,他选对了。

没错,他分明是选对了,也如愿以偿得到了最渴望的一切,可为何到最后这一切突然又如此轻易地消失了?

他自认为握得很紧!

他无意识地攥着手指,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小村子。

肮脏,混乱,满是发霉腐朽的气息……

置身其中,仿佛便看不到丝毫希望。

他看到了薛氏。

年轻的薛氏坐在窗边替他缝补着一件长褂。

床上的娃娃突然哭了起来,她忙放下针线将那娃娃抱起。

那是他的长子。

薛氏抱着孩子出了屋子,屋外的桃树开了满树桃花,鲜亮明媚。

那时屋外有桃树吗?

他竟记不清了。

孩子抓个掉了漆的拨浪鼓咯咯笑着,他从外面回来,手中提着一条鱼。

在那发霉般的岁月里,原来也还是有着一丝光亮在的吗?

他好像从未留意过。

后来一切都慢慢变好了。

有了晗儿。

有了晚儿。

到了曦儿出生时,他几乎已不会去留意了,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谋划,有太多人需要去防备,皇帝,同僚,政敌……他的目光全被这些东西瓜分去了。

他看到了晗儿被凌迟时的情形了……

可他分明未曾去看!

他看到了曦儿被白绫折断脖颈时的画面,他分明也未亲眼见过……

薛氏倒在石阶下,猩红的血流了一地,慢慢地,他眼前就只能看得到那一地血了,再无其它,那血色无边无际越来越浓,变得深暗,再暗,最终一切归于漆黑。

纪修终于松开了手。

那具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力地横搭在了床沿边。

那双因用力而微微凸起的眼睛瞪得极大,此时有一滴浊泪自眼角滑出。

看得那滴眼泪,纪修只觉得讽刺。

是悔恨吗?

不,这种人是不可能悔恨的,便是死,怕也只有不甘!

不甘就这么死在了他这个蠢人的手里!

纪修突然笑了两声,眼角也有泪水溢出,他今日终于亲手替两个孩子报仇了!

至于另一个同样该死之人……

他会尽量活到那一天,亲眼看看对方是怎么死的!

“大人。”

两名心腹走了进来。

半刻钟后,几人自牢房中行出。

“纪大人。”

那名狱卒迎了上来。

纪修身侧的随从将一锭银子递到他面前。

“这……”狱卒眼睛微亮却一时不敢去接。

他也没做什么,引个路罢了……

此时那随从开口道:“今日我家大人忙于追缉刺客,并不曾来过此处。”

狱卒听得一怔,下意识地就先点了头;“是,小的明白!”

这才放心接过那银锭子,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个啥。

毕恭毕敬地将这位纪尚书送了出去之后,狱卒犹豫了一下,折身回了牢中,快步走向了最里面的那间牢房。

这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裸着上半身的老人吊着脖子坠在半空中。

是拿囚服撕开绕在了梁上,条凳被踢翻在身下。

仵作验过尸身,下了定论——犯人死于自缢。

尸身很快被抬了出去。

仵作净手离开了此处。

“师父,真的是上吊吗……”刚来不久的年轻人跟在仵作身后悄悄问。

仵作看了徒弟一眼:“不然呢?”

人都死了,怎么死的,还不是凭活着的人一句话?

死了就彻底输了,输了的人,是没有资格左右真相的。

他小小一个仵作,也没道理要为了一个死人出头。

他来验尸之前,也收着了一锭银子。

但这只是一锭银子的利害关系吗?

收了是一锭银子,不收就是一条命了。

夏廷贞一死,朝中又能有几人同纪尚书叫板?纵是有,谁又会在此时来趟这浑水?

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又如何,说死也一样就死了,且是不明不白死在这么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所以啊,权势二字能叫人一步登天,也能一口将人吞掉。

他这样的小人物可管不了这么多。

小徒弟也识趣,乖乖未再多说,跟在仵作身后问:“师父,那咱们现在干什么去?”

“天都快黑了,自是喝酒去。”

死人身上赚来的银子,不拿出去喝掉还留着过夜不成?

……

同一刻,玉风郡主扯着眼睛肿成了核桃的敬容长公主出了养心殿。

皇帝服了药,症状稍有了好转,她们母女自然也没有理由再继续待下去。

毕竟再待下去的话,任由谢定宁一直这么没眼色地哭着求着要找回夫人,怕是将皇帝气死都是有可能的。

至于那些所谓正事,皇帝和一众大臣们商议也好,急得掉头也罢,便不是她们该去操心的事情了。

离开了养心殿的范围,玉风郡主望着暗下的天色,在心中估算着时辰。

这个时辰都没消息传回宫中,想来昭昭应当是安全了吧?

这丫头一定得安全抵达许家军营才好……

如此才不枉她近日为此诚心祈福,不单一心吃素,就连府里的面首们也均被她冷落到了一旁,因着这个缘故,这群不省心的,这几日闹小脾气的有,挖空心思想要复宠的也有,昨夜还有个抱了琴在她院外的,一首《秋闺怨》奏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当真是叫人头痛得厉害。

但也没法子,持斋要有,戒色也要有,如此方才算得上有诚意嘛。

谁叫这世间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她正牵着,另个便是许昭昭呢。

且她下半辈子还指着许昭昭呢!

不得不说,有一个有能耐造反的好姐妹,当真是一件叫人倍觉安心的事情啊。

玉风郡主在心底喟叹了一声,又因当娘当出了瘾来,莫名就有了种“孩子出息也能跟着沾光了”以及“这孩子养得当真值了”的欣慰感。

母女二人在宫人的陪同下一路走着,中途却是迎面遇到了脚步匆匆的明御史。

“殿下!”

明御史抬手施礼,目光落在敬容长公主略显狼狈的脸上,便忙是问道:“殿下可有受伤没有?”

敬容长公主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可是吓着了?”明御史问了一句,遂看向玉风郡主。

玉风郡主挑了挑眉。

合着这位御史大人还知道她也在啊,眼瞧着那双眼睛竟是恨不能长在她家谢定宁身上了!

这老男人究竟是安得什么心?

玉风郡主心中狐疑,嘴上只凉凉地道:“我们长公主府上的事情,就不劳明御史费心过问了。还是说,受伤与否,吓没吓着,这其中也是有讲究说法的?若是哪里不妥,御史大人好回去连夜写折子?”

明御史听得一噎。

这是在讽刺他以往整日盯着长公主府弹劾的事情了。

可他那是不想见她浑噩迷醉度日,以免叫人钻了空子对她不利……

但这些话若说出来,便是自己都觉得自以为是过了头。

他也已经反省过了。

“先前诸事的确是我狭隘多事了,近来正要寻机会当面同殿下和郡主赔不是。”明御史长施了一礼。

“?”玉风郡主微微瞪大了眼睛。

太阳这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殿下和郡主既是无碍,那便快些回府罢,看天色怕是要落雨,今日遭了这样一场凶险,莫要再着了凉,以免引了风邪入体。”

“??”玉风郡主彻底呆住了。

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明御史交待完这一句,便要往养心殿去。

纵然今日他不在太庙中,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身为左都御史自也没可能装作不知。

“喂!姓明的!”

明御史走出七八步,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方才一直没开口的敬容长公主的声音。

“哎!”明御史赶忙应声回过头,语气温和的当真像是在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怎么了?”

“夫人被坏人带走了,我大哥为此正头疼呢,你莫要惹他烦心!”敬容长公主拿警告的语气说道。

明御史听得一愣,点了点头,却是笑了笑:“好,记得了。”

玉风郡主的脸色愈发古怪了。

她重新拉起长公主的手,带着人快步走了。

待刚一坐进了马车里,便立时狐疑地问道:“……谢定宁,你还记得方才那人是谁?”

“当然记得,明效之么,连二哥都说他是最啰嗦的。”

“哦,我倒忘了,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呢……”玉风郡主想了想,又道:“不过他秃成这般模样你还能认得出,倒也够可以的。还是说,他竟是个从小秃到大的?”

——就同昭昭和吴好看那只定情信鸟一样?

敬容长公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搭理,接过施施递来的茶水捧到嘴边喝了起来。

“且我瞧着他如今竟像是变了个人似得,无事献殷勤……”玉风郡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家母亲,隐隐约约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后突然就道:“他……他该不是想当长公主驸马吧?!”

敬容长公主听得瞪大了眸子,一口茶水就这么喷了出去。

呛得咳嗽间,一张脸也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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