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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还是要把这几个人抓起来,严刑拷打,”他用手指拨弄着门上的铜锁,发出哐哐的声音说,“他们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挖了地道,不然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在房子里?”

说罢,他斜眼瞧着营房里的几个人:“谁能第一个说出那个杂种怎么逃跑了,我发誓他在收容所解散之前,都会得到比咱们这位上尉还要优厚的待遇。”

所有营房都发出了骚动声,显然是被“收容所解散”这个词激起的。

总管对此报以“果然如此”的笑容,然后用更加凶恶的目光逼视营房里的每一个人:“你怎么想,大个子?还有这位戴眼镜的先生,你们到底把地道挖在了哪里,天花板?”

他们都没有说话。

事实上,不论说什么,都没有好的结果。

告诉总管,每到午夜十二点,这座营房就会进入另一个与白天不同的时间吗?

这样做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总管认为这些科罗沙人在用拙劣到令人发笑的理由来搪塞他,继而勃然大怒。要么,总管相信了这个说法,把他们转移到了别的营房——那他们就失去了在夜间探查整个收容所的机会。

如果总管知道他们在夜间走遍了大半个集中营,并看到了那些剧毒的化学药剂与二楼的解剖台,他们的命运更是可想而知。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愿意供出来,以此获取那个“优渥的待遇”。

“他每天都会得到满杯的牛奶,涂满黄油的软面包,不必再用劳动赎罪……”总管的目光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你知道他怎么逃掉了吗?大鼻子,你的鼻子像一个蟾蜍那么大。还有你,小个子,你简直是个侏儒。”

郁飞尘的余光看着那个小个子男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去的人,只是旁听了他们回到营房后简单交代的彼此情况。这人自然也不知道修士所谓的“消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或许,他还真以为修士成功逃脱了。

总管似乎看出了什么,目光在小个子身上停止不动,而小个子的脊背并不挺直,目光略有闪躲——郁飞尘快速扫过这间营房里的兵力情况,如果小个子真打算出卖他们,他得做好最坏的准备。毕竟从昨晚来看,这是个极度胆小的人。

这时候,他看见那位上尉也有了一个微小的动作——他的手指按在了配枪柄上。

就在这时,小个子的嘴唇嗫嚅了一下。

郁飞尘微蹙眉——

小个子咳嗽了两声。

“我没看见什么。”他瓮声说,“长官。”

总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转到郁飞尘身上。

“这里没有地道,”郁飞尘说,“您可以随意搜查。”

“谁知道你们科罗沙人在玩什么把戏,或许是用了什么恶魔的法术,”总管背着手在门外踱步:“偏偏是你们这间营房出事,我得换个地方把你们关起来——”

话到一半,却又停下了,换成他常有的那种阴沉的笑容:“过了今晚再换也不迟,毕竟我们英明神武的安菲尔德上尉要亲自探询你们消失的原因。”

原来这位长官名叫安菲尔德,不是个很难记的名字。

总管拿出钥匙给他们开门,那个昨晚被强行撬开的铜锁现在完好无损:“赎罪去吧,叛神之人。”

经过安菲尔德身边的时候,郁飞尘闻到了与昨天别无二致的冰雪寒意,只是多了一丝鲜血的气息。

俘虏们一天的工作开始,但今天的营房里已经有至少十人起不来身。他们中有的是因为昨天劳累过度,难以站立,有的则是因为被鞭打后的伤口在潮湿的营房里发炎流脓,导致高烧不退。

他们在地上痛苦呻叫的时候,郁飞尘正从营门离开。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他微微侧身回望,目光穿过重重营房,见那位安菲尔德上尉的身影伫立在一片尘埃弥漫的昏暗中,只有铂金色的长发透出微光。

“这就是真理神对叛徒的惩罚。你会流脓到发臭。”他对着地上呻叫不止的科罗沙人啐了一口。

郁飞尘离开。

很多时候,神是借口而非真实。这也是他始终无法对乐园里的那位主神产生实感的原因之一。

砖窑的工作还像昨天一样。唯一有变化的或许只有那几位当地看守。他们昨天还只是惩罚不卖力干活的人,今天已经演变成对任何看不惯的科罗沙人下手。皮鞭声比砖块的碰撞声还要频繁。那种牲畜一样的屈辱又出现在了每个科罗沙人脸上,但这只能招致更残暴的殴打。

午间短暂休息的时候,郁飞尘的手轻轻搭在一个亚麻色头发的男人肩上。

“如果他背对你,”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用一块砖头干掉他,你可以吗?”他的目光看向砖窑门口拿枪的卫兵。

那男人转头,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看守手里只有鞭子,我同伴能把他们放倒,”郁飞尘说:“还差一个人,帮我搞定那两个卫兵中的一个。”

“你疯了吗?”那男人说:“卫兵队会给他们报仇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消失在橡山里了。”郁飞尘说。

“你要逃走?”

“不然呢?”

那男人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郁飞尘已经第四次听见这个答案了。这半天的时间他都在观察自己的俘虏同伴们,找到看起来受过训练并且具有勇气的几个,但是无一例外,都被拒绝。

带所有人集体逃出不是完全靠他一个人能做到的事。但同伴们的内心难以控制,这不是郁飞尘擅长的差事。

他声音大了一点儿,对那男人说:“没关系。”

这声音惊动了持枪的卫兵,那个大块头卫兵转过头来大喝一声:“杂种,你在做什么?”

“报告长官,”郁飞尘说,他用上了那种常年混迹杂牌军队的人会染上的口音,“我们在打赌,如果公平比武,是您撂倒我,还是我撂倒您。”

那位卫兵像听到笑话一样咧开了嘴,鼓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迸射出兴奋又残暴的神情,用粗野的语调道:“我会让你这辈子都没法再下窑子,杂种。”

“那我的夫人大概会很高兴。”

“你的老婆会比你的姘头们更生气,小子。”

“我不想和砖头打交道,长官,”郁飞尘看着他的眼睛:“您也站了四个小时了。”

他转而用律师特有的彬彬有礼的真诚腔调说:“这地方比窑子无趣太多。”

这话显然正中了卫兵那位的下怀,他咔哒一声解开配枪的系扣,把它丢给同伴。

“滚开,杂种们,”他说:“最后想念一次你老婆的胸脯吧,小子。”

周围的科罗沙人用惶恐又惊惧的目光看着这一幕。郁飞尘直视那位士兵,活动了一下筋骨。关节咔咔作响,郁飞尘笑了笑,他没什么东西可想,也不太喜欢这种下流句子。

——但现在和卫兵对峙,还从“杂种”变成“小子”,接下来的事情只需要用拳头解决,这种感觉比营房和砖窑舒服多了。

他接了话,说:“我已经想念完了。”

“你要是能挨住我三下,”卫兵把腰间的酒袋也解下来,丢在地上,“今晚你就能喝醉一次,坏小子。”

郁飞尘没说话,把灰色工作服衬衫的扣子解了两颗,左手稍稍在身前抬起。

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赤手搏斗的风格,但是——

一声怒吼由远及近压过来,没有任何佯攻,一记野蛮到了极点的抡拳从郁飞尘左上方砸了下来!

郁飞尘刹那间飞快侧身,左手肘抬起,和卫兵钢铁一样硬的右手腕沉闷相撞。整条胳膊的骨头都在剧震,他咬紧牙关,硬生生扛下了那一刻的爆发力。与此同时,右腿瞬间发力,一记凌厉的低位侧踹正中对方小腿骨!

卫兵那硕大的块头差点一个趔趄,人在左腿吃痛的时候,会反射性挥右拳——

半秒钟后,右边的阴影当头罩了下来,铺天盖地,这一拳如果打实,当场人就废了。

但郁飞尘等的就是这第二个右拳!

他不是左撇子,右手比左手好使。所以早在最开始就放左手在前,引对方右拳来攻。而对面挥右拳的时候,左边必然是空档——他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破绽,不留任何余力,右手成拳狠狠砸在卫兵的左太阳穴上!

论力量,这位年轻律师当然比不上卫兵那烙铁一样的拳头,但用这手的人是他,也够用了。

一击即退,趁卫兵头部受击,郁飞尘快速和他拉开距离。当然,力量反震,他的手也麻了半边。

他用右手比了一个“1”。

只见卫兵狰狞地笑了一下,追击上来,出腿直踹!

这卫兵骨架大而沉,肌肉极为发达,体重可想而知更为可怕。体型的差距在搏斗里几乎不可逾越。腿风几乎是呼啸而来,这一条腿的力量足以折断一个正常体型人的脊椎。不过,这也限制了他的速度——而下部防守的最好方法,只有上身进攻!

出拳原本就比出腿快,这次,郁飞尘的左拳打中了他的右太阳穴。

同样,吃痛的人动作会有稍微的迟缓,郁飞尘步伐再动,在三步远的地方,缓缓比了“2”。

卫兵的双眼爆出红血丝,不再咧嘴笑了,而是缓缓把右手横过胸前,做了一个防守的动作,意思是,你来。

——他就那样微躬身防守,小山一样的身形肌肉鼓胀,坚不可摧。

这样的防御几乎无法突破,但现在才算变成了郁飞尘最擅长的局面。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他主动打人的份。

他上前,右腿左拳同时虚晃!

卫兵早有准备,侧身移步躲开,右腿在前,左腿在后,右拳横扫!

郁飞尘向左闪,左腿侧踹,这时卫兵的拳头离他左边胸膛只有一寸之差。

只见他忽然拧身向前,硬生生吃了这一拳!

骨肉相击的声音沉闷炸开,几乎能听见骨骼的碎裂声。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科罗沙人们的目光瞬间充满绝望。

就在这时——

郁飞尘左腿还没收,整个人腾空跃起,同时身体扭转,右小腿带着整个身体的重力直直撞上对方右膝弯侧面!

郁飞尘落地。右边从肩膀爆发出剧痛。

但他落地是稳的,卫兵则斜着打了摆子。

换成郁飞尘笑了一下,拇指与小指并起,比了一个“3”。

这是他们约好的,三下。

卫兵却从胸膛里发出隆隆的声音。

“再来。”

郁飞尘说:“好。”

又是三次。

这次结束的时候,他左边胳膊也挨了一下,没站稳。

但对面斜着趔趄了好几步才停下。

“再来。”

“好。”

人群中传来一声抽泣声。谁都看得出来,两人抗击打的能力是不同的,就算占了上风,也没人扛得住一直继续下去。

这位大律师的身体纵然锻炼得宜,但和刀口舔血的士兵相比,也仅仅是“得宜”了。

这次受伤的地方换成了右腹部。郁飞尘喉咙里翻涌着血味,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像刚刚的打斗完全是靠意志力支配着这具身体,一次次突破速度和力量的极限那样,他现在也全靠着意志力才站住。

——但他的对手是躺在地上的。站着的人无论多狼狈,都胜过倒下的那个。

过了好久,卫兵才重新站起来。他们各自都喘着粗气,直直对视。

卫兵野兽一般的喘气声也停了,他张嘴,声音嘶哑无比。

“小子,小子。”他额上淌满了汗,几乎是咬着牙发声,重重道:“小子。”

接着,他抬腿,把地面上那皮酒囊往郁飞尘的方向踢了过去。

郁飞尘深呼吸一下,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俯身,捡起那枚酒囊。

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一幕,卫兵看了看科罗沙人们,又看向郁飞尘,鼻翼鼓动,那种兴奋的神情又出现了。

郁飞尘面色平静,拧开瓶塞。

——接着,他把酒全部倒在了地上。

酒液飞溅。

他合上瓶塞,将它丢回了卫兵脚下。

卫兵的神色几经变化,脸上肌肉放松又收紧,最后瞪大眼睛,恶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好……好小子!”

但他最终没有,而是嘴角抽动,似笑非笑一下,转身离开。

道理很简单,对一个刚把自己撂倒在地的人开枪,大大有损名誉和体面。

至少,今天不会。

于是郁飞尘也转身,对上科罗沙人们望着他的目光——所有人都看着他。那是一种静默又肃穆的氛围。

他低头看着地上流淌的酒液,这是他昨晚刚刚从白松那里补习到的知识,科罗沙人绝不喝酒。那卫兵一开始拿酒囊做彩头,就是要侮辱科罗沙。

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如果先前不知晓,他不仅还是会把酒倒在地上,而且要添上一句:“黑章军的酒,只配倒给地砖。”

他继续往前走——所有人都默默给他让开一条路。他们看他的目光变了,不再是看着同伴中寻常的一员。更值得一提的是,整个下午,也没有一个看守或卫兵来找郁飞尘的事情,即使他的工作肉眼可见敷衍了许多。牲畜从早到晚的劳作换不到尊严,但用两条腿站起来似乎可以。

就这样,他们在砖窑的第二天结束了。离开的时候,他们要排队上卡车,没人第一个上前,他们似乎是要把第一个位子留给打赢了的人。

但今天的收工却不平常。

砖窑旁边的菜场里还有人,是二十几个带着头巾的女人,她们在把白菜收到一个大筐里。

“莱安娜!”郁飞尘听见化学教员格洛德喊了一句。

那些女人们中的一个也看向这边,显然,这对恩爱的夫妇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对方。

但莱安娜似乎并不只是想打招呼,白菜球滚落在地,她朝这边跑过来。

看守立马就发现了,一手拿着鞭子,一手粗暴地推搡她。她好像在争执乞求着什么,但离得太远了,只能看见一阵争执后,看守把她搡倒在地,高高举起鞭子。

格洛德痛苦地喊了一声,也朝那边冲过去,却被金发壮汉死死拦住。

她废了很大的力气狠狠从嘴里挖出什么东西,在裙子上擦了擦,塞进了看守手里。

然后,看守不再拦她了。

她提着裙子往这边大步跑来,走近了,能看到她嘴角大股大股冒着血——她拔掉了自己的金质假牙,谁都能猜到。

“格洛德——”她几乎是大哭着扑进格洛德怀里。

化学教员紧紧抱着她,哭着吻她的头发:“你不用过来,不用过来的,莱安娜。”

“我一定要过来,”她抬起一张苍白到近乎可怖的脸,眼睛神经质一般瞪得很大,哆嗦着握住化学教员的手:“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格洛德。”

“等到收容所解散——”

“不会,不会,”她的声音也在抖:“他们在选人,格洛德,每一天,每一天我们那里都有很多人消失,看守说,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格洛德痛苦地抱住她:“或许他们只是被送走了。”

她缓缓摇头,这时她的下巴搭在格洛德的肩膀上,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脸,看见她满嘴的鲜血,也听见她的声音:“他们在天上,我也快了。我们都快了。我们再也回不到科罗沙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格洛德。”

“我永远爱你,我永远爱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孩子,格洛德。”

格洛德的哭声变成了野兽一般的哀鸣。

但不会有人留给他们更多彼此拥抱的时间,没到一分钟,那边的卫兵就来粗暴地拉开了他们。

格洛德跪倒在地,哽咽着大声说:“长官,让我和她一起,长官,我做什么都可以。”

卫兵看着他,又看了看痛苦地捂住肚子的莱安娜,兴味地捻了捻胡茬:“我们那倒确实需要能干重活的人。”

这时另一个卫兵也过来了,他们商量了几句,转向这边:“还有谁想来我们这?”

几乎是立刻,有四个人站出来了,或许他们也有牵挂的妻子、孩子或母亲,胜过生命。

郁飞尘看向金发的壮汉,他的目光在菜地和这边犹疑数下,最后咬了咬牙,没有动。

——两个卫兵便一个架着几乎没法再站起来的莱安娜,一个领着那五个男人往回走了。

若是在今天之前遇到这样的事情,人们或许会面面相觑,满怀恐惧与绝望。但今天,他们恐惧与绝望着面面相觑后,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郁飞尘——尤其是那几个上午被郁飞尘寻求过合作的人。有些变化发生得很快。

卡车的车斗里,没有卫兵和看守,只有俘虏。

但郁飞尘现在不是很想说话,也不太能说话。

“她说的没错,”白松替他说了,“这座收容所不会让我们活下来。我们得离开,而且得通力合作。”

“如果有人不敢离开,至少,至少——”白松顿了顿,“至少不要告发这个秘密。”

长久的静默蔓延开来,然后是抽泣声。

“明天,”郁飞尘哑着嗓子,淡淡道,“我会再找你们。”

说罢,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听,不能说不太清醒,几乎是有些昏迷了。这种轻微的昏迷持续到夜晚,他让白松帮他捋直胳膊的时候才结束。

原因无他,太疼了。肩膀加上一条胳膊,还有腹部,无一幸免。那卫兵的力气比得上一头发狂的大象。但如果不把关节活动开,他接下来几天的活动都会受限。

白松知道一扯他就会疼,愣是一直不敢下重手。

“你没吃饭吗?”郁飞尘的声音几乎在咬牙切齿。

“我——”白松的话刚出口,却又消声了。

消得彻彻底底,这很奇怪。

于是郁飞尘从墙角里抬头。

——明明离十二点还有一段距离,他们那位铂金头发的长官却已经带了两个亲卫,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铁门前。

目光还落在他的胳膊,与白松的手上。

“你们在做什么?”他看着那条胳膊,声音里带着冰。

这审讯一样的语气,仿佛不用刑具,就能把人屈打成招。

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本能瞬间发挥了作用。就像面对进攻时要防守一样 ,越是面对严刑逼供,他越会像一个身怀绝密情报的人那样平静,沉着,仿佛无事发生。

“搬砖。”他其实早在白松消声的那一刻就管理好了所有表情,此时只是平静地把胳膊从白松手里抽出来,再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有点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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