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人会屈服,但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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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长歌,“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声如黄龙腾霄,绕山三匝而息。
那日,景天一行被铁冠道人苏东坡解救,长鲸已至琼州左近。他们便在琼北崖州城外隐士谷小住修养。
说起铁冠道士,也算是独领风骚一代人的江湖前辈。此君才气无双,天资聪颖,入道四十年便练就绝世法力。相传其人年幼时被一老道化去当了弟子,随师云游人间,弱冠之年方才辞道归家,此时已经有高妙剑术傍身。归家后依旧是个耐不住清闲的性子,常年出门在外,路见不平便管一管,因他剑术不凡,处事老成周到,每每出手总能救人于水火之中,也就渐渐闯出侠义名气。
此君性情淡泊疏懒,安贫乐道,天下名利毫不在意,人生里最紧要的却是要满足口腹之欲。他每到一处地方,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当地有名的大菜小吃,特产果蔬,通通吃个过瘾,这才肯安顿下来。
琼州一带海货四时常新,铁冠道人尤喜贝类,一餐能食十斤蚝肉,屋前蛎壳堆积如一座假山。他每日清早至海边,与渔人订约,购各色鲜贝多少斤,或晌午来取,或傍晚来取。其间又至城中采购果蔬肉脯以酬来宾。
景天等人跟着苏东坡吃饱喝好,滋润十足。此君不但好吃,且有一手好厨工,烹饪方法得四方菜系之精华,不论是江浙风味,浓油赤酱,抑或大漠塞北,清炖炙烤,乃至关中之面食,齐鲁之美馔,川蜀之百味,两广之小食,都是信手拈来。其菜式用料简朴自然更是难能可贵,所选食材都是当地土产,生民所赖以养身活命之物。
铁冠道人提着一兜海蟹、一筐岭南荔枝回了隐士谷,此时景天正指点卢氏女修行剑道,至于那两个小贼,因脱离险境,旧态复萌,又变得懒散起来,虽不至于荒废,但进步实在微小,已被景天评价为朽木粪土二人组。
“景小友,别忙活了,让你的乖徒儿过来帮忙打个下手。”
卢氏女持剑而笑,待景天点头,这才收起分水刺,前去迎接铁冠道人。
“苏夫子,不知今天准备做什么美味?”
“清蒸蟹,滋味最足。”苏东坡把鱼篓盖子一掀,里头果真是许多活泼海蟹来回爬行,“都说八月蟹肥,如今九月了,天气依旧溽热,母蟹不产,公蟹不育,膏脂丰腴实为罕有,这是天祸,却也是俗人的口福,今后恐怕吃不到这样肥的蟹了。”
卢氏女谑道:“苏夫子,你说这口福是给俗人的,岂不是要吃独食?”
铁冠道人捧腹大笑,点了点她,没有说话,当先走向灶头,卢氏女紧随其后,临走前给二贼打了个眼色。
待苏、卢进了庖厨,茂山与何必平便缠着景天让他再指点剑术。
瞧见景天被支走,卢氏女一面帮厨,一面向铁冠道人询问,“苏夫子,依您的见识,家师真个没救吗?”
东坡烹炊不语。
卢氏女再三恳求,情真意切,哀戚叹绝,他方才开口,“老道我一早就说过,此乃散魄之症,药石何益?医术再高明也治不得。人生而有三魂七魄,营骨卫肉,缺一则生机断绝。自柳宗封禁六道轮回,人界生灵身魂相抱,故而除却天生残疾,极少有魂魄缺损之人,更不会有谁费心研究补魂造魄之术。以我之见,唯有寻一个痴傻之人,抽其七魄来填补这个空缺。但这实为妖邪之术,非但残伤无辜,就是真个治好了他,今后也一样变得浑噩古怪。”
“那便是没救。”
“便正是没得救了。”铁冠道人叹一声,“小后生,你也放宽些,世上有谁不死?”
“死也就罢了,可师父他这般活法,却比死还叫我难过。”
“他如何活法?子非鱼。你且瞧他。”
卢氏女侧首回顾,她那恩公端端正正立在地上,浑然无有一丝人情味。常人不论动静,皆有些微小动作,或叉腰,或弓背,或偏头,或挠背,凡此种种皆可表明此人心绪。可景天没有这些情状,他立就立着,没有再动过,行步就是行步,不会顾盼作色。
“师父的情况越来越差了。”卢氏女见他槁木死灰一般的模样,心中酸楚无以复加。
“后生,你这句话却错了,尔可知,何谓‘至人居若死,动若械’?”
卢氏女展眉道,“此语见载于《列子》,乃杨子答杨布‘有人…年兄弟…而寿夭父子’之问,引自《黄帝之书》。苏夫子若非以为,家师这般情状便可称为至人?妾不敢苟同。”
东坡笑,“修行的道理,有时也与前贤之语相互印证。至人乃知之者,你的恩公如今却是无知之者,天底下的事情,他都没有感触,没有灵慧去知晓。正因如此,他一身法力才沉寂如死水。”
卢氏女诧道:“家师身具法力?为何周身气机分毫不漏?”
“这便是养神炼气的极高明、极上乘的境地了!”铁冠道人击灶而叹,“有道是心死而神活,他现在是心如广漠,身似虚空,虽无知无觉,无念无想,但时时刻刻都在凝练真元。所谓祸兮福之所伏,若有一天他能弥补七魄之弊缺,定然一蹴而成就盖世法力。
“世上能有这般精进造化的,非是领悟极奥妙的剑意不可。神剑宗之九大真传每一道皆有此能;昆仑之飞仙遗录稍逊一筹;青城之无相镜剑奇绝无双;百年前白马寺无名僧所悟色空妙禅至今流芳;另有云州大妖煌煌子之无量气根,法力浩瀚如天汉倒悬;东海蓬莱方道人之霄尘梦剑亦纵横无忌;罗浮山原散人之生灭琉璃意另辟蹊径,法体双修,身似金刚不坏,藏剑于形,弹指惊寒,同样被列为绝顶法意。
“六界四百年,亿万众生匆匆来红尘打个滚,林林总总也不过十五道至上剑意,大半都是神剑门下传承。”
卢氏女低声赞道,“妾长居深闺,亦心慕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也,恨不能凭一身剑术扬名天下,传芳百世。然经此一难,方知大道高逾千仞山,红尘磋磨若雪风,攀援何其难!然妾诚心立志,要为天下再开一道盖世传承,此生不枉一场奇侠梦。”
铁冠道人另眼相看,“你倒不愧能被神剑弟子看中,真个是豪气冲霄。”
“苏夫子,此话何意?家师竟是神剑弟子?”
“你一口一个家师,可他从未答应收你入门吧?因为此人本就还未出师,故而不能开门收徒。”
“夫子认得家师?”
“他既然不告诉你,有他的苦衷。老道却不会越俎代庖。”三言两语,铁冠道人凑到蒸屉前轻嗅香气,“蟹要熟了,再等半盏茶,滋味最好。小后生的蟹醋可调好了,黄酒可温好了?”
卢氏女思虑重重,手脚却也麻利,小泥炉里姜醋烹得微沸,掷几粒冰糖调和火气,使之入口柔润酸辛,最能承托蟹味。黄酒盛在锡壶里,用热水烫温。另几口锅灶里的稻饭、蒸三腊、炙生蚝等也渐渐有了火候,一样是蒸汽腾腾。卢氏女事厨如行剑,忙而不乱,女儿家心思细,样样兼顾也不曾错漏,她还有暇发问,“苏夫子,你适才说,唯有绝顶剑意才可一日千里,家师如今这般七魄散乱,莫非算是误打误撞合了真意?”
“常人七魄离散,只会痴痴傻傻,怎能有这样精进!”
“那家师这又是为何……莫非?!”
铁冠道人抚须而笑,“不错,天底下第十六道绝世剑意,正是此人所创。也是得了这无上之剑意,他才能神合冥冥,炼法如空,看似呆板,其实灵妙深藏。”
“竟有此事?!”卢氏女一时间又惊又喜。
苏东坡凝视屋前的景天,心中滋味却难言,他早已猜出此人便是数月前名动六界的罪魁祸首,相传他乃天上神将转世,入神剑门不过一年就领悟剑意,其奥妙精绝,乃是得云宗亲口承认,真个是不世出的奇才。当日撞碎天柱,何等凄惨?当日青鸾峰上反掌镇魔,又是何等威风?而今转眼流落草莽,正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有人终身庸碌,随波逐流,究竟老死户牖之间,有人却命似流星逐日,刹那耀了天下的眉目,便消逝在迷茫青霄之间,没了影踪。其人还能否再重整旗鼓,另一代风骚?只有天知道!
景天在隐士谷修养,每日习练剑术,将体魄磨练得精瘦结实,人似枯竹一般耷立,他虽七情淡漠,但唯独对剑术仍保有一分挚爱之热忱,故而还不曾完全沦为行尸走肉。只是现如今,他非但情感淡漠,就连记忆也渐渐淡退,因他再不能对回忆里的景象产生一丝一毫的感触,所以这些思念就好似风中沙一样,流入一个无底的渊谷里,再没有半点回响了。
眼看九月将尽,铁冠道人带着大鱼脑髓前往昆仑交付,路上他要为这枉死的古老生灵找一个投胎之所,他看到人间惨祸,一路上正邪交攻,好比水火,涂炭九州,他心知此祸看似是景天所致,其实乃是天人相冲。神仙要灭亡人界,阻挠神剑门四百年大计,这才是真正劫数。一念及此,再回首人世,依旧不免叹息。
铁冠道人在南疆一代顺路除去一个神道妖邪,救下一伙流落在外的离乡人,他们是被妖邪拐至此处,以神道惑乱之术控制起来,供奉香火的可怜无辜之辈,铁冠道人便顺路载他们一程,将他们各自带回故乡。恰这群人中有一个年轻夫人身怀六甲,他便将大鲸魂魄打入妇人怀中,待胎儿生诞,他再来渡其入道。
此去昆仑不过十一日,回转琼崖,他带来一个消息,一个天大的消息。
神剑门开三世幻境以择选下一代掌门,天下英豪皆可往赴一试身手,若能成功,便可执掌神器。
铁冠道人直言,让景天等人都去赴会。
卢氏女尚有疑惑,“苏夫子,妾听闻神剑门领袖群雄,主持换天大阵,如今正是关键紧要之时,好比两军交战,岂可临阵换将?再者,谁人不知天下第一仙,神门楚剑客,楚前辈的威名和修为,都是六界绝顶,固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倘或换一人来做门主,恐怕难以慑服正邪两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有传言说,楚门主被邪祟所伤,如今实力大不如前。”
卢氏女闻言惊悚,“这话当真?!”
“想来不假。”铁冠道人见眼前这小女子神色悲戚惶恐,不由莞尔一笑,“与其为那等神人担忧,不如再练练自己的剑术。楚门主何等人物,她乃是水空剑主韩菱纱亲传,自家跟脚亦是极为不凡,一身修为惊天动地,即便大不如前,也非是宵小可及,神剑门有她坐镇,依旧稳如泰山。”
“那为何要另择新主?”
苏东坡沉吟片刻,“贫道此去昆仑送补天之物,听闻那里的前辈议论,只知个大略。据说是神道邪修中多出一号人物,名唤楚碧痕,乃是与楚门主二心同命的孪生姊妹,她若身死,楚门主亦难逃大限,故临阵换帅实是无奈之举。再者,三世幻境中藏有韩宗法意传承,若能得之,六界之大再无敌手,能有这样的人物继承大统,换天之计再无阻碍矣。”
卢氏女颔首,“如此说来,此次神剑门传宗大典上,必然是风云际会。妾正想目睹人界豪杰风采,不知凭我掌中剑,这天下可有妾一席之地?”
苏东坡洒然道,“你要能撑住这份心气就最好,习剑者不同旁人,道士守真,和尚守虚,练气士谈玄论道,而剑侠之辈,全赖一口气,纳之十地之下,吐则九天之上,恣意六界,啸傲四海,若没有这股心气,一辈子也练不出名堂的。”
卢氏女微笑,“君乘万里风,天下谁不知。苏夫子的教诲,妾牢记在心。”
这样关乎六界大势的消息,一旁倾听的二贼已经呆若木鸡,而景天亦迟迟不语。
铁冠道人暗中留意,景天自然还是那副心若死灰的模样,只是原先泥胎木塑一般的眸子里似乎有思忖的神色,看来他毕竟并非无心。
“道友,你的女徒弟已经准备赴会,不知你有何打算?”
去或者不去。
景天要么去,要么不去。
铁冠道人沉默,卢氏女沉默,胖贼沉默,瘦贼也沉默。
景天去不去究竟重不重要?兴许是不重要的,他如今只是一个修为全失的废人。倘若他去赴会,可会改变些什么?
空空荡荡如广漠虚空一样的心里头,景天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可曾想起往昔,少年意气雄姿英发?
可曾记得渝州三重雪下的红衣姑娘?
还是否铭记折断的龙葵神剑,杜鹃哀啼凝作泪一滴?
再早些呢?永安当的那个小伙计,自幼失恃,少年失怙,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儿长得这样大,在遇到那唐家姑娘前,他没有一日觉得快活,好不容易自以为熬出了头,得了照胆之剑,又知晓自己乃是神将转世,他也曾幻想这是他一飞冲天的机遇,可这样的奇遇不曾给他带来好处,只有厄运不幸。
身为神将,注定不得解脱,只是神界的一条狗。
这宿命沉甸甸,铁一样,山一样,铅云一样,他看不到半点希望。他所求的只是平凡人的生活,究竟却不可得。
景天一身风骨都维系在修为上,只要他还是那个锦绣剑主,就能被天下人正眼相待,还能有一丝机会弥补过错,当这最后的一点引以为傲的修行本领也离他而去,景天终于不再是那个景天,而是个化名十九的孤独人间客。
究竟要走多远的路,受多少苦,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景天一言不发,不顾挽留而转身离开,独自徘徊于万里暴风中,他登上隐士谷东的采薇山,凝望北方一望无际的海,朦朦海雾遮蔽的海平线彼处瞧不见的,正是漫漫九州。
神剑门,三世幻境……唐雪见……
我已站在海角,往事尽付天涯。
“恩公。”
卢氏女站在他身后,长风吹,二人的发丝抖擞如旗旌。
远方雷霆闷闷,天地间暑气熏蒸,海上狂飙与日俱增。
风雨不是欲来,而是不会止息。
景天的双眸倒映怒涛击天的海,双手却没有一丝震颤,他确然似像是死人,一株立在崖边的枯竹。
“恩公!”卢氏女又说,“我们一同前往神剑门吧。剑修勇猛精进,我想见识见识天下人的剑。也让天下人看看,您教给我的剑。恩公,您难道不想念师门吗?”
景天心中再没有关于神剑门和关于她的一切悲喜。回到神剑门,只会延续痛苦的命运,这一次他连抗争的力量都没有,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恩公……您不是心如死灰,我知道,您是当代绝顶的剑仙,男儿壮志未酬,怎可郁郁老死山丘?为何不让天下人也记住您的剑呢?”
景天没有答复,他心中什么都没有。
卢氏女走了。
她走后,二贼就来了。
“十九教头,我们给你带酒来了。”
景天转身接过酒坛和酒碗,琼崖一带民风悍烈质朴,他们酿的酒也是简单直接,名酒固然不多,好酒却是不少的。他慢慢喝完了一整坛山栏酒,醉得眼冒金星,已经没法在狂风里站住脚了,他慢慢坐下来,坐在崖边。
“那什么,教头,你跟我们说过很多道理,我们想过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胖贼挠着头,他现在不再自称肥家,虽然是个很有意思的词儿,但总是透着匪气,可他依旧称呼景天为教头,“呃,教头,咱们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不过是去那神剑门吃席嘛,有什么好怕的。”
何必平在一片搭腔:就是就是。
“教头,咱们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也不能让那个小娘给比下去了。”
何必平:可不能被比下去。
“教头,要不咱也参加一下,反正御剑来回也很快,您要是觉着不舒服,咱马上回来。刷一下,很快就到了,一顿饭都用不了。要是神剑门招待的饭菜不合胃口了,咱赶回来自己做一顿再去也来得及。”
何必平:来得及来得及。
“教头,我是这么想的,苏夫子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您瞧我跟何瘦子俩人,是不是特别天资洋溢?咱们就去一趟,把那什么劳什子幻境给闯了,说不定也发一回利市,那祖师爷赏脸,就把传承给我们了呢!”
何必平满脸认真:咱一片诚心可昭日月啊。
景天听他们稀里糊涂絮絮叨叨,像劝小孩吃饭一样劝他,饶是他这种高冷的苦情角色也有点绷不住,他空荡荡的心田里这会儿冒出来一句:你们俩怪搞笑的。
二贼也走了。他们劝累了,因为景天一句话都不说,以他们多年为非作歹的职业经历也找不到能治他的办法。
他们一走,苏东坡就来了。
“好大风呵。”铁冠道人凝望浊浪恶风,面色平淡,“景天道友,此情此景,你难道不想畅兴抒怀,吟诗一首吗?”
景天侧首回顾,平平淡淡地看着苏东坡,“这个名字已与我无关紧要了。”
“锦绣,真是好名字。道爷我自负诗剑双绝,竟没有悟出这样的通天彻地,斡旋造化的法意,你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俗人,倒是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能耐,叫人如何能不嫉老天偏爱?”
景天没说什么。
“你可知,我此去昆仑,见到了一个人。”铁冠道人自顾自言说,“近日来发生的大事不多,江湖上每日都有少侠一朝夕间扬名,可不论是蓬莱杜剑客,还是白马寺澄灯僧,乃至成名多年的神剑锈峦真人,他们都不如一个女子。真是一个鼎鼎威风煞气的女子。手执少阴商星剑,一道大枯荣法意,叫多少邪修伤心而逝。世上人都说,下一任神剑门主,就在她和当代首席石人雄里头择选了。”
“她本就厉害。”景天没有动作,只是开口,语气也没有半分变化。
“她遍地找寻却找不到你。”
“……”
“她在等你。”
“她不必等一个废人。”
苏东坡淡笑,指向景天腰间绑着的烂铁剑,这连鞘都没有的,灰扑扑暗沉沉的烂铁,却赞一句“好剑器。可惜,如今蒙尘了。”
“它觉得蒙尘很好。”
“七魄有缺,七情淡退,那又如何?你这样颓丧,可问过腰间的这柄剑了?它答应吗?”
“答应如何,不答应如何?”
“它从没有答应过。如果连它也答应了,你现在就全然是个死人。人活一口气,你的锦绣法意给你撑着一口气,只要气不散,你就死不了。尔究竟并非什么都不在乎,否则何必每日习剑,自比愚公?”
景天淡笑,他竟忽而笑了一下,“不错,它没有答应。是我辜负了它。”
所谓神剑,即以神御剑,非但是神与剑合,更是剑中有神。因有此神,故不惧人间苦谛,滚滚江河亦不能埋没此心。
人会屈服,但剑不会。
“这就去赴会吧。”
……
十月初一,下元节,神剑谷外群雄聚首。
茫茫人海,红衣的女子与同门低声相谈,自谷中曼曼而来,谁人见了她都要拱手道一句好,时人无不赞其风骨脱俗,姿容绝代。
唐雪见如今处世待人已轻车熟路,她客套得端正严肃,没有丝毫逾矩,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心是空漏的,空漏去三尺大雪,黄泉故人。
来神剑门争道之辈络绎不绝,谁人不想继承门主之位,更不必说那藏于幻境中的绝世法意传承。便是这样末劫之时,天下依旧熙熙攘攘,为利而往。
唐雪见与白马寺僧众会面,又与昆仑来的师兄弟道一声好。人界之名门正派悉聚于此,共襄盛举。神剑弟子既要接待来客,又得提防混迹其中的邪道魔头。
忽而迎面走来一行四人,为首的是扬名四海的铁冠道士。
“见过苏前辈,前辈风采更胜往昔。”
“唐道友,一日之别,如三秋兮。”
他们谈笑挥别,各自走进人潮。
对面何人?相逢不相识。
唐雪见蓦然回首,只看到一个单薄显瘦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广漠里的一颗枯竹,隐没风沙之中,没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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