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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阑学宫内。
慕夭夭不耐烦地坐在位子上,一手托着香腮,一手玩弄着腰间彩色的丝带,红润的双唇微微嘟起,一双灵动狡黠的杏眼不时扫向走廊,待猛然瞧见那抹藕荷色,眼中才蓦地一亮,向走进来的少女欢快地招了招手。
少年们大多到院中切磋玩耍,少女们三三两两聚在座位边上,心不在焉地讨论些繁琐之事,或是拿某个少女的心上人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也不知道是忌惮沐河清还是纯粹地排挤,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继续挑衅的想法。
沐河清的步伐沉静端庄,眸中映出一身鹅黄俏丽明媚的少女,颇有几分无奈。
拉拢叶家一方面是因为叶寒舟与她的情谊,另一方面也是信任叶寒舟的能力。
可是慕家,没有这样的人。
“沐河清我与你说,你今日这一番话,简直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平日没看出来,除了吵架,你教训起人来这么厉害!你看那蔡成霖二话没说,竟然当众道歉!啧啧啧……我猜这小子,八成自生下来就没向别人低过头!”明媚的少女睁着明亮的杏眼,兴奋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大底都对比自己厉害人有一腔崇拜之情。沐河清之前过于骄狂,一个劲儿得罪人,自然不讨喜。像今日这般犀利的言辞倒让不少人改了印象。
何况慕夭夭个性本就明朗大方,不喜搬弄是非、明嘲暗讽,对沐河清今日此番言行更加崇拜欢喜。
“谈什么厉不厉害,”少女眉梢轻挑“丑还不让别人说了,讲不讲道理。”
慕夭夭听了笑弯了一双眼睛“这么一说也对嘛!”
紧接着又紧张兮兮地凑过来“我…我先反省一下我自己。之前我也气不过你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眼高于顶、不通情理、不解风情、傲慢无礼、毫无教养、矫揉浮夸,所以气不过说了你几句不好听的……”
沐河清“……”
少女你这么实诚,你家里人知道么?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虚,最后鼓足勇气问了她一句“所以你觉得,我丑吗?”
沐河清看着她紧张的小脸蛋,淡淡回了一句“你不丑。”
慕夭夭唇角逐渐上扬。
沐河清转过头又接道“谁丑?”
慕夭夭嘴角的弧度彻底停住。她尴尬地笑了笑,挠挠脑袋,吐了吐舌头。
悠扬的钟声又悄然响起,泗水阁又恢复了寻常平静。
一天一晃,如流水般悄然流逝。
冷风肆意,云卷云舒。
醉酒的夕阳走上了下坡路的时候,日暮之时,放学而归。
沐河清又落在最后。她慢悠悠地收拾木桌上的书卷笔墨,忍不住想起慕夭夭临别时急匆匆的模样。
慕尚书近日想必不太好过。
她依稀记得,长明七十八年秋,北域玄州有大旱之灾。早晨沐昌与陆修尧在荣华堂所谈之事,必与之相关。沐昌是玄州州牧,偏偏只懂舞文弄墨,此刻这等紧急关头他约莫早已焦头烂额,根本无从下手。
玄州大旱粮食紧缺,大批灾民如蝗虫般拥往毗邻的狼牙州。玄州州牧是沐昌,狼牙州州牧则是叶家叶尧。明面上自然该秉公处理顺势照顾叶家,然而沐昌的身后是护国公府,慕宗之忌惮沐震也愿意卖个好处给沐昌。
这样一来,慕宗之面对两难抉择。
到底是要生生把灾民逼回玄州勒令玄州紧急处理,还是放任灾民潮涌入狼牙州生生闹得狼牙州也民不聊生不得安宁呢?
她还算了解这位户部尚书。慕宗之向来以公正自居,心疼百姓,是想要将灾情抑制在玄州的。
总不能一州出事把周围几个州全祸害光了吧?
然而——风雨欲来,长明朝野上下元老重臣一片明哲保身之势,无论哪一个眼下都不愿意作树大招风的事。倘若慕宗之不徇私情,旱灾确实有救,慕家在百姓中也树立了威信名声,但慕家——却也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慕宗之有顾虑。
无关正邪,独善其身罢了。
孰是孰非,吃亏得总是那一方百姓。
少女悠悠地轻叹一声,眼中的神情有些意味不明。
所以眼下她需要一个契机既能解决玄州的旱情,又能让沐昌讨不了好,还能隔山打牛影响朝堂的部分格局,最好能把陆修尧多年隐匿的野心揪出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个契机……有了!
沐河清眼前一亮!
少女暗暗思忖着,不觉已经踱步进了走廊。
殊不知,菱形的石洞门侧匿着一个身影。
叶寒舟此时匿在门外,他环着手臂手中攥着马鞭,倚靠在石上,层层的竹叶将他颀长的身影隐在阴暗处。
他正用一双深邃冷冽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少女。
正向他走来的少女显然没有注意到他。
晚风掠过日光余晖下绯红的竹叶,又穿过女子泼墨柔云般的乌发,只映出少女稚嫩却清丽的眉眼。
他能看见少女微侧着的脸庞上,瑰丽灿烂的眼睛,认真而专注。
蓦地,少女轻轻浅浅地微笑,仿佛想到什么很愉悦的事情一般,眼中都透露出几分星星点点的笑意。
白日里,少女显然是不轻易在外人面前泄露情感的。
眼下竟当真这样随意。
他微微晃神,眼中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披着藕色披风的少女和记忆里趾高气扬的、总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少女的身影逐渐重合——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又似乎还是同一个人。
他漆黑的眸中划过什么,转瞬即逝。紧接着,他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开口叫住她“沐小姐。”
少女闻声微讶,迅速收敛了眼中唇边的笑意,神色淡淡,微微颔首“叶公子。”
玄衣青年自层层叠叠的竹影中走出,落步无声,很快在她面前站定“早晨那般滴水不漏,眼下倒是格外悠闲。”
沐河清料到叶寒舟会再来寻她。
少女不动声色,疏离开口“天底下事这么多,做也做不完,所以你我皆是闲人。”
对面男子眉心轻蹙。
他略过心头因为对方的疏离而产生的些微不爽,眸中攀上几分凝重,干脆直接言明“三日之后的酉时,天阑北道轻鸿楼,有人欲邀沐小姐品茶。不知——可否赏光?”
酉时。轻鸿楼。
少女静默。该说叶寒舟不愧是叶寒舟么?还是——比叶寒舟更深不可测的,是他身后的人?
不是什么人都能进轻鸿楼的。她自然也不外如是。
而且是,酉时。
数年间自东、西、南、北各疆各域无数人才蜂拥而入颖京城,不远万里慕名而来,为了什么?
不过是为了一举进入轻鸿楼——上入天子朝堂,下争江湖锋芒。除却个别不愿入仕、无心名利或是甘愿蛰伏的人才,只要得了轻鸿楼的认可,便能在长明的朝堂搏得一方天地,大有能人异士奇才怪才。
如何赢得轻鸿楼的认可?
便是每日酉时,短短的一个时辰间,会有逍遥先生派来的人亲自校验前来一展才能的才子能人。因为每日都有校验的机会,各方人马倒也不心急,人流量分散极大,每日总会有几个恃才傲物的青年才俊来一探究竟。
近年来,得以进入轻鸿楼的人物,屈指可数。
三日之后,是天阑学宫休沐的日子。
也就是说,她需要通过轻鸿楼的校验,方能顺利进入轻鸿楼,与那位不曾见面的背后之人相约品茶。
说白了,这一场品茶的邀约,既是个修罗场,亦是个下马威。
而她,不得不应。
思绪翻飞间,不过眨眼的功夫。
少女一双平静美丽的眼睛清凌凌地望进对面男子眼中那一汪深潭,轻轻点头“盛情难却,我自当赴约。”
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不懂得这一场邀约下的风波汹涌。
叶寒舟还是轻蹙眉心,他刚欲开口稍作解释,便又见少女唇角微勾,一双瑰丽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亮——
“叶公子当真这般不客气,想必不介意我提一个要求?”明明是清冷的嗓音,话末的疑问偏染上几分愉悦和狡黠。
叶寒舟此刻心中了然——她既明言“不客气”,自然是了解轻鸿楼的规矩,当下松了眉心“请说。”
少女的神色在日落的余晖中忽然显得神秘莫测,嘴角笑容微深,朱唇轻启,声音清冷中带着笑意。
她说“不要茶,要酒。”
清冷带笑的语气,还带着几分孩童般的霸道和执拗。
分明是简单至极的笑语。
对面的男子瞳孔却蓦地缩小。
一双深邃的墨眸瞬间裹挟着滔天风浪,死死地盯着面前从容轻笑的少女——
她究竟知道什么!
“不及一壶清酒。”
“不要茶,要酒。”
白日里白袍男子温润的声音和此刻少女稍显霸道的语句一刻不停地回响在叶寒舟耳边。
顾乘风疑心很重。身为至交的叶寒舟,难道疑心会少么?
这究竟真的只是巧合,还是乘风与沐河清早有相识,还是——沐河清,根本就知道他背后的一切人物,除了顾乘风,甚至还有北域江湖的势力!
可是——顾乘风根本不认识她。
沐河清莞尔。这种难以置信的眼神,还真不难猜到——叶寒舟和顾流云分明早有相识和预谋!
背后之人,当真是前世那个两袖乾坤、算尽天下的权臣谋士——顾乘风。
如此一来,略微细想,只怕前世的两人也早有毁了陆氏的打算了吧。至于为何在她有生之年并未动手,无非是忌惮着什么人,或是时机未到实力不够。想必在她身死冷殿之后,陆修尧的帝位也没有坐的多么稳固长久。
这一世,当真是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少女收敛起眼中复杂的情绪,从容端正地走过叶寒舟身边,看见青年眸中掩饰不住的怀疑和探究,她再一次轻微颔首,疏离有礼道“三日之后,我定如期而至。”
叶寒舟没有回头,他能听见少女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待至门边,背对着少女的玄衣男子这才低声开口“一切如沐小姐所愿。”
少女脚步一顿,走远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目视前方,端庄从容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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