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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熬到了晌午休息之时。
午间的阳光一扫早晨的黯淡,温和灿烂,却又不比春夏炙热。
这时鲜有人还留在各自学堂。
姑娘家聚在走廊外的凉荫下、学堂外的凉亭上和绕着泗水阁的假山处嬉闹,公子少爷们大多则三三两两聚在众学堂后的校验场上比划较量,有爱好文墨不喜武射的则去太学寻相识的年轻夫子讨教。
校验场空旷大气,场外围由演武台、弓箭场和马厩围成,中间偌大的草场用以赛马和骑射。
少年少女,风华正茂。
唯独沐河清,在冷清的泗水阁中孤零零地坐着。
沐河清午后犯懒,一只手堪堪撑着脑袋,乌发微微垂下。她侧着头,神色有些冷清,瑰丽明灿的桃花眼微抬,似是在欣赏灿烂光芒下的竹影婆娑摇曳,但是那眼神却又没有焦距。
少女正好坐在窗边。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藏在墙后,见四下无人便忽然冒出来,撑在窗台上掀起衣摆坐在窗檐,乌黑如墨的马尾衬得少年眉眼俊美,眼神清透明亮。
沐河清手拉住他衣摆往旁边挪了挪。
楼破岚好笑地低头看着那只拉住他衣摆的小手,顺着她往边上挪,揶揄道“大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沐河清调整好位置,收回手,懒道“劳驾,替我挡下太阳。”
楼破岚“……”默默地挺直腰板。
少女不耐地看着他“让你回府,为何不回?”
楼破岚实话实说“想看看大小姐这些同窗。”
少女眉梢一挑“好看吗?看够了吗?”
楼破岚摇头,嘴角扬起一抹笑,背着光在阴影中竟灿烂似朝阳“没有大小姐好看啊。这些人虽看够了……”却看不够你。
情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门廊处一个少女清脆悦耳的喊声“沐河清!”
沐河清眼疾手快,料他武功高强不会受伤,竟顺势把少年推下窗檐——
“喂!”
“扑通!”
慕夭夭跑进来,小脸微红,看到沐河清立在窗边晒太阳,张口向她笑道“你果然在这里!”
“对了,”慕夭夭向她走去“刚刚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东西掉下去了,你听到没?”
沐河清眉梢一挑,冷淡应了一句“……也可能是人掉下去了。”
“哎呀,不管了,这不重要。”慕夭夭笑着跑过来,一把拉住沐河清的手,雀跃道“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沐河清微微一愣,下一秒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被拉起来向门外走去。她有些嫌弃地看了看少女拉着她的手,又听走在前面的少女说道“你猜怎么着,今日谢公子与墨公子都去校验场啦!”
沐河清一怔。
“更不得了的是,两人竟相约赛马。谢大公子也就算了,我们可从没见识过墨公子的马术,今日总算可以饱饱眼福喽!”慕夭夭两眼放光,手上动作不停地拉着沐河清出了泗水阁。
“谢明城和……墨知遥?”沐河清闻言微讶。
…………
两人逐渐远去。
而此刻躺在窗外草地上四仰八叉的楼破岚……捂着脸哀怨地起身。他拍了拍身上粘着的枯黄草叶,幽幽地叹了口气。
“下手也不轻点,”他愤愤嘟囔“还看别人赛马……”
赛马的人,会不会长得比他好看?会不会姿势比他帅气?不对,这女人就没看过他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样子,会不会给野男人勾引?
这这这这还了得?!
楼破岚表情肉眼可见得青紫起来。
思及此,他二话不说,提气掠向半空踏在竹叶上循着方向一路跟过去。
…………
慕夭夭拉着沐河清从小路赶到了校验场。
这条小路直通赛马的起点,而此时此处早已被众多学生围堵一通。众人皆欲一睹谢家长子与墨家嫡子的传世风采。
是以沐河清与慕夭夭二人只得站在人群的最末端仰望那高坐在马背上的两人。
左边一人坐在鲜红的马背上,一只手抚摸着红色烈马颈肩的一圈雪白鬃毛,另一只手执鞭,高高在上。他头戴紫冠,脚蹬黑靴,一身绛紫色骑装紧紧包裹健硕的身躯。神色睥睨,眼角边紫色的泪痣竟平白为他添了几分妖冶。
他嘴角的笑容放肆桀骜,洪亮的男音开始放话“诸位皆可见证,八年前谢某人曾与墨公子有赛马之约。八年前,我输给他,服气。今日我谢明城,便要亲自把那场给赢回来!”
随即斜睨着身旁那人。
那人约莫也才十岁,端坐在油光发亮的黑马背上,一席苍堇色流云骑装上,略有几道褶皱,看上去许久未穿。
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竟没有束发,黑发随风温柔了他的棱角,那双狭长的凤眸宁静而深远。他嘴角永远噙着一抹谦逊平和的笑,芝兰玉树,淡泊名利。
他无奈地开口道“我这五年一直痴于钻研棋艺,又怎会下功夫在骑射上?这一局便算你赢了行不行?”
谢明城不屑地说了些什么。
太远了,沐河清隔着人山人海遥遥看向两人,眸色深深。
平南伯谢家嫡长子,谢明城。东都王墨家嫡长子,墨知遥。
这两位是长明百年历史上名列前茅的少年英杰。
谢明城三岁习武,四岁念书,六岁成为南边街头一霸,他说一无人敢说二。十岁那年在颖京城待腻了,千里迢迢跑去南疆历练本领。仅仅五年,一手成立明骑,势力遍布整个南疆,是皇室都不可小觑的军事存在。
他十六归京,一举拿下那年科考探花,即刻入仕,以延续平南伯府势力。如今刚刚及冠,竟已官至四品,得熹元帝重用,谢家如鲜花着锦,谢明城更是少年得意。
至于墨知遥……长明第一棋手,素有“棋圣”之称。年方十五,一举击败齐国来使——一位年逾花甲的棋坛宗师,自此对棋的热爱一发不可收拾。天纵棋才,棋臻尚品。
但作为东都王府的世子,从小跟随墨王爷墨战左右,其骑射兵法亦能手到擒来。自从痴迷于棋道,却逐渐对兵法战役等再无心思,荒废了家业,让老王爷甚是头疼。
一东一南,惊才绝艳,江湖人称——“东南才子”。
颖京诸多少爷小姐异常艳羡,二人乃风流才子,才气纵横,又从容自在,不屑于家族的束缚捆绑。
天地河山,行者无疆。
众人爱慕的,无非是皮囊下看似无边的自由。
然而……
沐河清知道二人的结局——壮志未酬,家恨国仇。
天赋异禀又如何?少年风流又如何?不过因为他们生于谢家、长于墨家,便免不了沦为帝王制衡天下的牺牲品。
像沐家一样,像她一样。
谢明城烈火烹油,他首当其冲,成为熹元帝开局的祭刀人。
长明七十九年,即明年,一种奇病在南疆局部扩散,谢家虽很快找到根治之本,竟被熹元帝扶持的新世家率先将药方上呈大殿。南疆这场瘟疫,死伤过万。谢家彻底沦为牺牲品,满门抄斩,妇孺流放南疆酷暑一地,那一日的鲜血,自谢家门前一直流入了颖京的护城河内,血海滔天。
而谢明城的尸首,被悬于平南城的城楼之上,被人日夜鞭尸以谢其罪。千人辱骂,万人唾弃。留于丹青史书的不再是他的浓墨重彩,而要被钉在耻辱柱上,让人骂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
解药方一事十足蹊跷,是否为熹元帝暗中策划已无人可知。世人只知——那个曾显赫一时的平南伯谢家背负了上万百姓性命,在京城消亡了。
东、西、南三大世家,先亡了一家。唇亡齿寒,剩下两家,依次走在灭亡的悬崖上,勒不住缰绳。
墨家与谢家有过联姻,东都王墨战深爱的亡妻便是平南伯的小妹谢芝,因此关系匪浅。谢家灭亡一事,墨战也曾尽全力挽救,谢家阖府被斩首的那日,东都王曾抱着亡妻的灵牌痛哭流涕。
眼看谢家倾覆,墨战只能寻自救之法。他以为只要他足够无能只要墨王府毫无威胁,至少他能安度晚年,至少墨家尚存生机。
后来几年,墨家越发式微,墨家子嗣单薄,除了墨知遥这个谢芝拼了命诞下的嫡长子,墨战再无别的子嗣。唯一的子嗣痴迷棋道,无心家业,墨家主终日游山玩水,军务荒废。
熹元帝在伺机下手。
长明八十四年,无情的帝王等到了时机。那年东都沿海倭寇猖獗,墨战奉熹元帝圣旨率墨家军赴前线抗战。墨家军荒废多年,墨战名将老矣,不出半年,曾经久经沙场的墨家军、骁勇善战的墨王爷,竟悉数惨死倭寇手中。
墨知遥自此举目无亲,茫茫人间,一代棋圣,再无可依。
千里加急传回的战报却道倭寇依旧猖獗,军情如火,皇室还要派军赴前线剿匪。
墨战赴战场之前,去见过沐震。之后东都倭寇一战,竟由沐震出马揽战派楼破岚去解决了东都战事。
熹元帝嘉奖了沐家,却不顾墨家的死活,将东都整片疆土收为已用。墨知遥空挂了个棋院院士的头衔,俸禄支撑不了庞大的墨家,墨家也就此倾颓。独留墨知遥一人,在空空的别苑里,背负各种目光,苟且偷生地活下去。
阳光灼灼,沐河清逐渐回神。
马背上那二人仍在谈笑风生,一个烈如朝阳,一个静若平湖。
一切,尚在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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