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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邀余知书到茶楼小坐谈生意,一上来便开宗明义,摆出了个余知书无法拒绝的条件。余知书双目骤明,脱口而出:“好。”
薛蟠悠然道:“您也不问我要烦劳您做什么。”
余知书捏了拳定定的说:“薛公子想让我做什么?我尽力而为。”
薛蟠点头,吃了口茶轻描淡写道:“据我所知,孙家至少勾搭了两位凤子龙孙。今年勾搭上的是二王爷府上那位三爷;此外还勾搭了一位皇子。这皇子很看重孙家,去年春亲自跑了一趟金陵。我想知道那是老几。”
余知书面色铁青,眼中骇浪滔天、直勾勾看着薛蟠。薛蟠笑若涟漪。过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余知书哑声道:“此事怕不容易。”
薛蟠道:“梁大人是当过知府和鸿胪寺卿的人,这点子本事应当有。顺便说一句,余大叔业已崭露才华,竟然还得大暑天的出来采买物件,孙家大约不会对你重用到哪里去。”
余知书哼道:“卢姑娘呢?”
薛蟠笑了:“你看她像丫鬟么?不是偶尔穿几回丫鬟衣裳就真是个丫鬟的。卢先生跟前,端茶倒水跑腿打下手的可都是我。饶是小心服侍,依然日日挨她的训斥。晚生也很惨的好吧。”
余知书看了眼他头上的儒巾,便猜卢慧安在薛家怕是做了授课西宾。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孙家委实不若薛家重才。只是……“卢姑娘想必来历不俗。”
薛蟠微笑道:“连皇帝家都不追究,还管什么来历。”
此言听在余知书耳中,犹如坐实了卢慧安之罪身。薛家怕是手眼通天了。余知书思忖片刻道:“我的身契还在京城。”
“孙大人区区给事中,比你还矮两级。”薛蟠道,“一门三进士的人家哪有我们商贾之族稀罕读书人。对了,你若跟着孙溧进京赴考还挺麻烦的。他少不得要拜访诸位翰林老爷。万一拿你出去显摆,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余知书一怔,恍若隔世。良久,咬牙道:“也罢,我竭力便是。”
薛蟠含笑点头,从怀内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功夫熊猫玩偶递给他:“遇上急事可以去薛家的任何一个铺子求助。”又给了他一小包碎银子。余知书看着那黑白色的绒布熊,莫名觉得与薛蟠神似。
送走余知书,薛蟠回到天上人间。张卢二女正一唱一和忽悠人买东西呢,他便溜去书房候着。一时买卖做完,她俩也来书房歇息。薛蟠双手比出两个“V”:“成功!”遂将经过说了一遍。
因为想勾搭余知书,薛家悄悄派了人溜达在孙家左近,只等目标单独行动。方才余知书从角门出去,有个仆人笑嘻嘻迎上前问道:“余大叔这是去哪儿?”
余知书不认得他,便当是孙家的下人,随口答了一句:“上北伞巷给大爷买东西。”
那人立时回薛府传话,薛蟠骑马赶去了北伞巷。薛家产业遍金陵,薛大爷挑一处近的偶遇状元公便好。
到了这一步,他们已没多少事好做了。遂暂按下赵大姑娘之案,先等余知书的消息。
转眼已入七月。荣国府果然命贾琏来金陵整治族人。贾琏得了岳父王子腾的叮嘱,先不回自家、竟是往薛家去了。薛蟠亲出正门相迎。二人年岁性情都相仿,初次相会一见如故,执手叙阔了一番。贾琏又去里头拜见了王氏并薛二叔、薛婶娘,薛家治席与他接风。
散席后,贾琏回到客院。才刚歇了片刻,忽听外头一阵响动。出门一看,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与他的随身小厮昭儿在堂屋里吵闹,乃咳嗽了一声。昭儿赶忙过来:“二爷,这个小丫头也不知是谁,竟要闯到二爷屋里去寻东西。”
小姑娘撅嘴道:“我原先就住那屋子的!”
贾琏见她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可爱,笑问:“你找什么东西?”
小姑娘扬起脸蛋得意道:“早先写了两张大字,我搁在玻璃桌屏后头来着。方才我叔父来了。我想着,把这个和今儿刚写的一块拿给他瞧,不就显出我进步来了?”
贾琏哑然失笑:“这个主意极好。既这么着,你进来取吧。”
“多谢大哥!”
小姑娘欢欢喜喜蹦进屋子,直奔桌屏,果然从背后取出了两张纸。打开一瞧,贾琏好悬没笑出声:歪歪扭扭的简直不能叫字。乃笑问她名字、住在哪儿。
她道:“我叫赵茵娘,上个月搬去了东后院。叔父方才掐着饭点儿过来吃饭,让我预备好字给他晚上瞧,他明儿一早就赶回扬州去。我爹说,他们那几个今晚还不定商量到什么时辰。”
贾琏听她说得颠三倒四的,也没在意,随口道:“你叔父住在扬州啊。”
“嗯。我们家都还在扬州呢。我们家才刚搬来。”
贾琏糊涂了:“你们家究竟在哪儿?”
“我们一大家子在扬州。我和我爹还有伯父刚搬来。”
“哦。你们是薛家的什么人?”
“我伯父是薛大和尚的徒弟,我马上就会是朱师父的徒弟啦。”
“薛大和尚是薛蟠么?”那厮才多大?
“是呀~~”
“你伯父是他徒弟?也是和尚么?”
“嗯。我伯父叫觉海。叔父老抱怨说跟他东家的名字撞了。他东家叫林海。”
贾琏心念一动:既然她们家是扬州的,这林海显见就是自家姑父了。薛和尚收了个岁数大的徒弟,徒弟的兄弟在林姑父跟前做事?“你叔父是做什么的?”
赵茵娘摆了摆手指头,忻忻得意道:“幕、僚!就是东家有机密要紧事都跟他商议的那种。”
幕僚?!贾琏暗惊,思忖片刻问道:“你叔父这会子是在跟谁商议事儿?你伯父?”
“不是。”赵茵娘道,“薛大和尚今儿才急忙忙让伯父喊他来的。伯父快马去快马回,可累的够呛,晚饭都没吃倒头睡着了。方才和尚亲自来东后院喊叔父上他那儿去呢。”她眼珠子咕噜噜的转,凑近贾琏低声道,“大哥,你胆儿大不?我想去偷听。”贾琏看了她一眼。“你是外客。要是你同我一道去,就算被抓了也不会受罚的。”
贾琏芳龄十九正值少年,又是头一回单独出远门,难免好奇。“你知道他们在哪儿说话?”
“知道。”赵茵娘立时道,“就是‘佛祖心中留’的那间屋子。后窗户有两个大盆景,咱们俩一人藏一个。”见贾琏面有迟疑,她忙拍胸口说,“你放心,我赵茵娘光明磊落。他们发现了我担着,就说是我强拉着你去的。”
贾琏哪能不知道此事不妥?偏赵茵娘满脸跃跃欲试,如小耗子挠他的心肝。赵茵娘盯着他的脸,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拉着他便走。贾琏两只脚如同中了法术似的跟着走。
昭儿不知出了何事,见小姑娘从屋里拉了他主子出来还往外跑,在后头喊:“二爷!”
贾琏忙说:“我出去会子就回来,你们好生收拾屋子。”
二人一路进了薛蟠的院子。院门开着、院中无人。赵茵娘低声指道:“就是那间屋子。”
话音刚落,有个丫鬟不知从哪里转出来:“是赵二姑娘不是?快来帮我拼布。真不知道人都上哪儿去了。”
赵茵娘小脸儿一暗:“姐姐等我会子行么,我有点事。”
“不行。”丫鬟道,“等着使呢。”赵茵娘挣扎片刻,郁卒而去。
眨眼庭中只剩下贾琏一个。他呆愣愣的杵了半晌,抬目瞧那亮灯的窗户,心肝子又痒了。遂蹑手蹑脚往屋后绕过去。
果然。后窗户处摆着两株大盆景,一株碧桃、一株石榴。皆有半人高,枝繁叶茂,最合适夜晚藏人。贾琏溜到石榴盆景后头,发觉此处正对着一扇窗户。窗是开的,屋内灯火通明,一眼能瞧见极近处坐了两个人在吃茶。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儒生,想必就是赵茵娘之叔父、林姑父的幕僚赵先生;另一个便是已换上了僧衣的薛蟠。哎呀好亮的光头!哪里不明了?
他二人许久没说话。隔窗可见赵先生面色迟疑,试探道:“那……不明师父当日在扬州所说的谋爵位?”
薛蟠皱眉。赵先生屏息凝神,贾琏兴致盎然。半晌才听薛蟠说:“论起来也不能说谁是坏人,只能说出发点不同。再有就是,人的见识阅历有限,想法各不相同。”
赵先生忙拱手道:“请师父指教。”
薛蟠捏着念珠转了三圈,叹道:“如今倒成了贫僧演说荣国府。”贾琏眉头一跳。薛蟠吃了口茶。“也罢。”他正色道,“荣国府里委实有人想谋爵位。但不是贾政在谋,也不是替贾政谋。”窗外贾琏倒抽了口凉气。
“那是?”
贾琏屏住呼吸。薛蟠口齿清晰的说:“是老太君史氏,欲替次子次孙贾宝玉,谋夺长子次孙贾琏之爵位。”
“什么?!”赵先生大惊,瞠目结舌。贾琏双手死死捏住窗棱。
“贾政略有察觉。一壁装不知道,一壁偷偷帮几手。”薛蟠冷笑道,“借口就是孝道。难不成他还要违背母意么?”
赵先生半晌才说:“都是亲孙子,史太君为何如此?”
薛蟠面色和蔼、悠悠的道:“原因么,乃是贾家一代不如一代,眼看着日渐式微。贾赦已是不顶事的;贾琏都快要行冠礼了,还只是个纨绔、成日在内宅跑腿,既没本事也没志气。史太君觉得贾家须得有人出来力挽狂澜,这个大孙子指望不上。”
“那贾宝玉不是个孩子么?”赵先生道,“才几岁。”
薛蟠点头:“六岁。但他有三件天生的好处。一是聪明。其实贾琏也聪明,没人教导他罢了。然贾宝玉委实天资过人。二是他长得与其祖父、史太君的丈夫贾代善犹如一个稿子画出来的,贾家这些儿孙独他一个。史太君少不得以为这是她丈夫显灵了。”
赵先生想了想:“这个倒是不能怪她。”
“可不么。人越老越迷信。”薛蟠接着说,“其三赵先生大概也听说过。就是那小子下界时口中含了一块小玉片儿,史太君深以为此子有来历。”
赵先生好悬站了起来:“师父方才说,下界?!”
薛蟠阖目道:“谁说下界的就有出息?仙家也分三六九等,神瑛侍者不过区区地仙府中一小僮罢了。再说人家这趟只渡情劫、别的一概不管。故此他也只有谈情说爱的资质,并无仕途经济的天分。情劫一过,保不齐二十岁不到就得回去。”
信息量太大,赵先生足足懵了一炷香的功夫还没回过神来。贾琏比他还懵,整个人傻了。薛蟠大声念了句“阿弥陀佛”。赵先生抬头看薛蟠,眼神已变。薛蟠轻叹一声道:“史太君不知就里,还以为自己深谋远虑、忍痛取舍。然她身为内宅妇人,本事有限,说不定会连我薛家也一道坑死。贫僧烦得牙都疼了。”
赵先生猛然想起一事:“师父曾言表亲婚姻易生病残儿,想来是为拒婚寻的借口?那位宝二爷既是短寿……”
薛蟠正色道:“非也。表亲婚姻易生病残儿乃千真万确。贾宝玉也八成短不成寿。”
“师父方才说?”
“贫僧说的是,他情劫度毕便可回去。渡劫乃私事,神瑛侍者也不想请那么多假。”薛蟠悠然诵了声佛,“他们仙家渡个劫,只为提升自家道行,过后便可回归紫府诸事如常。而我们凡人只有区区数十年光阴。贫僧的妹子往上数三辈子与他毫无干息,我薛家祖上也不曾欠下他们赤暇宫人情。凭什么他渡劫要坑贫僧的妹子、要坑那么许多无辜的姑娘?故此,贫僧已决意干扰他渡劫,让他这辈子渡不成。”他微微低头合十,又诵了声佛,面上竟显出几分慈悲来。“贾宝玉心地纯善、为人高洁,乃当世极难得的好人。让原本该短寿之好人长命百岁,亦不失为一种功德。你说是吧,赵先生。”
饶是赵先生伶俐机敏、满腹经纶,愣是答不上来这句话。
窗外贾琏早已咬定了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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