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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翠盖朱缨马车急匆匆驶到鸡鸣寺门口。丫鬟掀开车帘子,孙二太太丁氏连媳妇子的手都没扶,自己走下车去。山门外坐着两个戴斗笠的闲汉,正是薛蟠与十三。薛蟠侧头看着孙家的马车,面无表情道:“十三大哥,你可以去算卦了。”十三连续三个晚上给丁氏屋中送范公子的旧物,她终于顶不住来到佛寺。
从弥勒佛开始,八大金刚和韦陀菩萨皆没放过,丁氏逢雕像便拜,头磕得砰砰响。行至药师殿门口时,忽听一阵怪声桀桀。丁氏吓得浑身一颤。
踏入门槛,赫然见殿中有一僧人背对她们盘膝而坐,轻声道:“表妹来了。”
丁氏顿时瘫在门槛上。良久,她忽然扶门坐起:“我表哥早死了!”
僧人道:“这位师父是好人,答应借我半个时辰的躯体。我只想问表妹一句话,问完就走。”
丁氏身边的丫鬟婆子也早已跌坐了一地。一个胆大的媳妇子扶着门框站起来道:“这位……大爷,人死万事空,何不早登极乐。”
僧人道:“表妹何故失信。”
丁氏哭道:“我不敢……不敢……不敢……”
僧人道:“本是你约我的。”
丁氏立时喊道:“分明是……你提的!”
僧人的光头微微动了下。“你提的。”
“你提的!是你提的!你说咱们就与焦仲卿和刘兰芝那般可好。那诗还是你教我的!”
僧人冷笑两声:“是么,表妹好生想想。”
“是你先提的,分明就是!”
僧人道:“平白无故,我提起焦仲卿和刘兰芝作甚。”丁氏愣了。“我正.念着《大学》,已学了六篇,皆仔细注解。好端端的何故去看乐府?”
丁氏呼吸一滞,良久无言。
“表妹如何不说话。你是当时日太久我会忘记了么?”
丁氏强辩道:“不论如何,终究是你先提的!”
僧人又冷笑:“没错。你引诱得我先提起。然你也答应了。”
那媳妇子眼看主子脸儿白得跟死人似的,忙说:“这位大爷,时日既久,如今你们也阴阳两隔,再说这些何用?”
僧人道:“我死的冤屈。我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请表妹给我一个明白。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丁氏嚎啕大哭:“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
过了足有两盏茶的功夫,僧人的声音忽然变了。“你既约范公子共同赴死,偏又不敢。彼时你年少,怕死也说得过去。然你就当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再不出嫁,或是帮着范公子照看他父母才是。”
丁氏此时已哭得精疲力尽,颓然道:“我若不嫁,二妹妹只小我一岁,便是她嫁了。她自小样样不如我。若她嫁入书香门第,我嫁去商贾之族,我还有脸见人么?”
屋中霎时寂静。良久,僧人幽幽的说:“如此说来,表妹是恐怕我会妨碍你的好姻缘,诚心哄骗我死的?我死了这二十多年,你便心安理得享受我拿性命换来的好日子?”
丁氏整个人都懵了。忽然大喊:“不是不是!我我我怕!我胆子小,表哥知道的!表哥你莫要误会!”
僧人慢慢转过身来,森然道:“这么黑的心肝,若让你活在世上,简直对不起这庙门口的八大金刚。”
那媳妇子赶忙跑进殿内,跪在丁氏身前道:“大爷,这些年我们太太日夜吃斋念佛悔过呢。佛有慈悲之心,你看在我们太太悔恨终身的份上,宽恕了她吧。”
“对对对!”丁氏忙说,“我早已悔过,表哥饶了我吧。”乃哭喊,“表哥~~”
僧人龇了龇牙,指着那媳妇子:“贫僧很厌恶你这种行动就劝人宽恕之人。你并没有被骗得丢了性命,就站在干岸上劝受害者宽恕。你哪来的脸!范施主,离她远些。留神天雷劈她时连累你。”媳妇子吓得惊呼一声,爬起来满屋子逃窜。
忽听有人在门口诵了声“阿弥陀佛”。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走了进来。这姑娘穿着藕合色的锦袍,头戴两支珠花,端端正正跪在殿前道:“我们太太年少时懵懂,说错了话,是她的不是。小女身受太太.恩典,愿替太太受责。”
僧人打量了她几眼,微微侧头仿佛在看什么人。乃道:“范施主没答应。他说,冤有头债有主。这女人害死他时孙姑娘还没投胎。”顿了顿,“范施主还说,他劝孙姑娘不用费力气讨好嫡母。一则她没几日阳寿了,二则她心思太黑、讨好她她也不会善待你的。”那姑娘顿时面如金纸。
僧人长诵了声佛:“他走了。”
门口那群女子神色稍稍缓了几分。僧人道:“孙二太太,他不会放过你的。回去安顿安顿后事吧。”摇头长叹往后走。
僧人才刚走出后殿,方才那小姑娘追了过来:“师父请留步。”僧人转身合十。小姑娘行了个万福,低声问道:“师父,我若想跟那人说话,当如何找他?”
僧人道:“那位施主已问明白他想知道的,离去了。”
“他会去我们家寻太太索命么?”
“贫僧不知道。”僧人慈眉善目道,“大概会吧。”
小姑娘急道:“我们家近日有贵人。若他来,惊扰到贵人,我们全家都要受牵连。可否烦劳他过些日子、等贵人走了再来?”
僧人道:“贵人亦分阴阳。若是阳气重的贵人,难免折煞他,他自会避开。若贵人阴气重,反倒有助于他。”小姑娘眼中闪过一道喜色。
当天下午,孙家老太太不知何故把二太太喊去闭门议事,连要紧的婆子们都不知说了什么。随即二太太就病了。老太太立命将她送往家庙,只带着随身的三五个丫鬟婆子。
得到消息后,熊猫会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薛蟠问道:“十三大哥,那个小姑娘是老几啊?”
“我打听了一下,是二房的五姑娘。”
“若有机会,可以把她推荐给太子。”薛蟠啧啧道,“脸皮又厚、又会表忠心、又能见风使舵、发现上司已没救了卖得那么利索。模样也长得挺小白莲的。什么后宫啊太子府啊就让她们这样的去嘛。”
“你说去。”
“我又不知道太子在哪儿。”
“太子就在孙府。”十三道,“故此你说的什么阴气重的贵人、阳气重的贵人,竟是胡言乱语。张老太君的阴气还能重过太子的阳气?”
薛蟠摊手:“那为何孙家不借太子的贵气保护二太太?”
二人互视假笑。
是夜三更,孙二太太丁氏于家庙悬梁自尽。
次日下午,栖霞寺来了个小和尚,说孙家请他们去做法事,问不明师兄去不。薛蟠忙换上新僧衣去了。遂混在本寺师兄师叔当中跑去孙家二房念了回经。
离开孙府前,薛蟠假意小解在外头磨蹭了会子。有个长随模样的人上前来打听道:“师父,敢问这儿是出了何事?”
薛蟠打量了他几眼:“大哥不知道?”
长随道:“我主子是客人,不便打听。”他低声道,“今儿已来了好几拨和尚道士了。”
薛蟠也低声道:“贫僧觉得,什么消息等我们庙里知道了,大概满金陵城都知道了。事儿出在鸡鸣寺,横竖也不远。让你主子回头过去探听便可知。”
长随眉目动了动:“谢师父。”
不多时这长随便动身前往鸡鸣寺。薛蟠离开孙家便换了衣裳,快马近道抄在他前头。
长随抵达鸡鸣寺时,薛蟠刚跟山门左近几个最会招揽生意的卖香烛老婆子说完冤魂向孙二太太索命的故事,还强调五姑娘忠心护嫡母,买了几炷香进庙去。
长随也近前买香烛,果然是其中一个老婆子抢先拦住他招揽生意。长随顺口问道:“听说前两日孙家在鸡鸣寺出了什么热闹?”
老婆子立时说:“可不是么!客官还不知道么?”
“不知道。老妈妈你知道?”
“知道知道!这远远近近就没有人不知道的!”老婆子登时将方才从薛蟠那儿听来的故事添油加醋给转述了出来,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哎呦呦,当天晚上那二太太就死了。悬梁自尽,就跟他们当初约好的那样。我们庙里的师父都以为她能有个几日辰光安顿后事,谁知那个死了表哥竟一日都没等呢。”
“原来如此。”长随点头。“多谢老妈妈。”遂也买了香烛,没进庙,拨马走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孙家肯定很热闹,入夜后十三便说想去瞧瞧。陶啸自然巴不得,撺掇他快走。
直至四更天十三才回来。两位舅舅自然早就睡了,薛蟠和法静两个和尚端坐堂中发愣。十三张望了几眼:“还不睡?”
法静道:“贫僧这个师侄每隔些日子便要犯迷茫症,贫僧已习惯了。”
薛蟠怅然道:“心情不好。纵然丁氏死了,范公子也活不过来。”看了十三一眼,“孙家如何?”
孙家并不热闹,倒是忽然冷清了。孙老爷、老太君喝令次子休掉丁氏。孙二老爷不肯。若明着休了丁氏,必会牵连他儿子的名声。横竖人已死了,说她忽染急病便是。张老太君的院子守卫太多,十三小心混进去只偷听了一小会儿便撤走。太子跟他外祖母争辩的厉害,无非是二太太之过要不要牵连到整个孙家。
听罢,薛蟠扯扯嘴角:“咱们这单生意倒帮了太子一手。”
“阿弥陀佛。”法静道,“贫僧看皆大欢喜。范公子申了冤,太子撒了气,孙姑娘们保不齐不用再淌混水,咱们赚了钱。”
“还是惆怅啊。”薛蟠托着下巴。
法静看了他会子:“你若还是惆怅,想法子把京里头的太子妃救了。她还没死呢。”
“哎呀对。”孙太太们都是一副自家女儿在争太子妃之位的德行,就当没有杜氏这个人似的。“所以,皇后跟孙家到底什么关系?为何她那么想在孙家找大儿媳妇?”
法静道:“会不会她跟李太后一样,应该姓孙?”
薛蟠寒毛都立起来了:“师叔,太丧心病狂了!”
“贫僧就随口一说。要么皇后和孙溧他爹有段往事?咱们没在一起,得让孩子们在一起。”
两个和尚你一言我一语的瞎猜。十三听着恶寒,回屋了。
第二天,薛蟠、法静、陶啸和十三四个人在薛府花园子里大乱斗,打得飞天遁地。正热闹呢,有人进来急报:出事了。
方才陶瑛陪卢慧安出去买胭脂。挑挑拣拣的功夫,卢二爷忽然闯进铺子来,红着眼圈道:“三妹妹,你果然到这儿来了!”
卢慧安一怔,霎时忘了该怎么答他。陶瑛忙说:“大哥,你认错人了!”
卢二爷登时指着他:“我就知道你小子与她是一伙的!”
“嘿嘿你看出来了啊。”
卢慧安还没来得及想好应对之词,外头忽然涌入了十几条大汉。为首的是个高瘦老者,似笑非笑问卢二爷:“听说卢先生找到了你那个几年前不见的妹子?”
卢二爷愣了:“你你你从哪儿来的!”
老者捻了捻胡须朝卢慧安望去。陶瑛早已将她拦在自己身后,东家也赶忙出来打圆场。因这铺子是薛家的,东家见势不好忙打发伙计赶去报信搬救兵。伙计从后门溜走前回头望了两眼,陶瑛已经跟人家打上了。
这小子大摇大摆走到一个汉子跟前,抓住人家的肩膀转个圈儿,竟把人横着举起来丢了出去!“扑通”一声,那人砸在大门外。不待众人回过神来,又是“扑通”一声,他又丢了个出去。伙计没忍住,看他连丢四五个人才恋恋不舍走的。
听罢,陶啸立时道:“显见卢老二竟知道慧安会去那儿买脂粉,那些人是偷偷跟着卢老二的。蟠儿,你和法静师父就在家里呆着,我们俩过去。”
薛蟠点头:“也好。”不能让太子知道卢慧安跟自家有瓜葛。“我们去天上人间查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陶啸、忠顺和十三忙出了门。好在脂粉铺子离薛家不算远,很快便赶到了。
铺子外头已围了许多瞧热闹的闲人。陶瑛抱着胳膊端立门口。地下躺了七八个汉子,站着的几个也灰头土脸不大敢上前。卢二爷眼睛瞪得跟猫眼一般大,弓背缩肩扒在墙角不敢出气。
那高瘦老者跌足而跳,气急败坏指着陶瑛喊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小子!你以为那是谁都能娶的么?你想都不用想!你个身份低贱的玩意儿。”
忽听人群外有个声音懒懒的道:“谁说我儿子身份低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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