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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自打梁廷瑞完成了在孙家的探听工作,薛蟠便派了人上岭南梁家打探。
因着前期连续贬官,梁廷瑞心有不安,谪去通州做通判之前便将些资本并家小送回原籍。幸而他“死”在被捉拿的路上,罪名没有坐实,也就不曾牵连眷属。他青年得中状元,乃阖族的脸面。族中众人皆认定他是含冤受屈的,早晚必有昭雪之日。虽也有欲趁人之危浑水摸鱼者,他们梁氏老族长是个明白人,狠狠教训了那几户人家,兼牢牢庇护着梁廷瑞家眷。他们遂平安无事。
替梁廷瑞守了三年孝后,其子业已娶妻。只是成婚两年媳妇未有身孕,闲言碎语暗起。张子非为人仗义。得了消息,便命岭南的手下在梁氏祠堂装神弄鬼折腾一回。老族长大发雷霆,开祠堂一顿修理,事儿闹得还挺大。余瑞闻听连声感慨祖上积德,日后必好生回报老族长。
后来,因梁东家是郝家的人,薛家少不得留意他。同乡同姓,余瑞也少不得设法偷窥过此人。没想到居然认得。
十三亲自动手,将梁东家从马车中带入秦淮河,拍晕后送上了一条画舫。
此时天冷,梁东家浑身湿透,没多久便醒了。睁开眼赫然见远房族兄梁廷瑞端坐眼前,吓得魂儿都快飞了:“你不是死了么?”
余瑞道:“我死得不甘心,遂来寻族弟打探打探。”
“不与我相干!我还没你兄弟说的多!”梁东家喊罢静默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人!”
十三已换好了干衣裳,从隔壁船舱悠然而出:“梁大人自然是人。下官也是人。”随手丢了块锦衣卫的腰牌到他跟前。“你上峰郝家胆儿肥得下官都钦佩了。竟敢给锦衣卫行贿,把太上皇变成聋子和瞎子。”他皮笑肉不笑道,“梁东家,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招得早还有命在,招得晚人头落地。”
梁东家遂迅速招供,快到令人瞠目结舌。
当年有人来梁家打听梁廷瑞做过什么不妥之事、或是说过什么大不敬之话。梁廷瑞的兄弟、同窗三四人都搜刮肠肚找了些给人家。梁廷瑞的儿媳妇八字旺夫,十里八乡的人家都想娶。他是状元。他家既提亲,亲家自然不会把别人放在眼里。这梁东家笃信算命,又凑巧与梁廷瑞亲家是街坊。本以为他儿子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曾想被状元家抢定了这门亲事。遂极恨,特特跑去寻那人造了梁廷瑞许多谣。那人看他顺眼,便带他做生意、而后干脆让他入伙。
他果然是被调来帮郝四拿下贾大姑娘的。莫愁湖上放火是他的主意,但苏州的事儿他皆不知。郝家在江南的头目叫李夫人,他只隔着帘子见过一回,便是郝连波死后不久。听声音当是个中年女子,寡妇。派头大规矩重,开口闭口都是“京里头”。郝家自有书信隐语。梁东家级别不高,只略知道点子。十三让他把知道的写了下来。
又问了些话后,十三一掌掐死此人,往他怀里塞了个仿制的七王爷府腰牌抛尸秦淮河。
薛蟠听说后慨然道:“莫非是命运把郝家的仇人都聚集到了一起?”
“非也。”卢慧安道,“是他们家作孽太多,哪儿都能找到苦主。”
“卢道长言之有理。”薛蟠没什么诚意道,“所以,他们坑梁廷瑞作甚。继任的鸿胪寺卿咱们已查过了,没问题啊。”
卢慧安思忖道:“除非上头想在两个人里头提拔一个,就跟甲乙二将似的。那会子林大人还在翰林院,定不知道。”
“吏部的人咱们也不认识啊。”
陶啸忽然说:“刑部的人行么?”
薛蟠摆手:“贫僧和戴阁老的交情还没到那份上。”
“不是戴青松。”陶啸道,“咱们在扬州杀的那个胖和尚,平原侯府的三爷。六年前争风吃醋杀了刘枚的孙子,假死藏身放生寺。刘枚当时是刑部尚书,如今已告老还乡。”
卢慧安点头:“他保不齐知道什么风声。纵没有,欠咱们一个人情也可帮着打探打探。郝家总不会无缘无故害一个与他们不相干的朝廷大员。咱们如今要拔他们家的根,不可留下隐患。”
众人商议几句,都觉得这是个方向。遂派人往刘枚老大人家乡去了。
次日,应天府尹贾雨村亲领了群衙役来河边捞尸首。下午街面上便有闲言碎语,说死的是七王爷府的人,已经在昆明池旁住了很久。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被歹人灭了口。
昆明池很大,陶瑛买的小宅子其实离郝家的小客栈很远。然旁人少不得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猜测梁东家看见了别家细作偷查“萧瑛”。长春客栈中,太子一群手下纷纷猜测凶手认识梁东家。因为车夫没看见那锭金子,只听见了那句“带我离开这儿。”卢慧安她二哥竟不在客栈,不知去了哪儿。
又过了两日,薛家收到一张帖子,请不明师父、薛二老爷和家眷看戏,看的是新戏《佛殿缘》。署名庆二爷。来送帖子的说,他们爷包下了金陵城最大的戏园子,遍请了五六十家金陵名宦,府尹贾雨村大人也在其中。此外还请了许多来金陵做客的京中大爷。
显见最后一句话最重要。
被十三栽赃的七王爷封号是庆王。
庆王家的二爷请金陵名宦和一众堂兄弟看戏,看锦衣卫和忠靖候府联袂主演、太上皇强势客串的虐心情感大戏《佛殿缘》。薛蟠摸摸光头:司徒暄这厮实在狡猾的狡猾。
这还不算完。庆二爷还给“萧瑛”新买的小宅子送去帖子,请萧公子、义父及家眷也去看戏。卢慧安问了声“去不?”忠顺王爷、陶啸、陶瑛爷仨齐声道:“去!”
当天竟是个极好的天气。太阳比平日暖和,风也比平日舒服。薛家车马抵达戏园子时已来了不少人。有仆人将他们引进去。眺望几眼,人群中司徒暄陪着一个比他略矮些、神色和蔼的青年,想必是端王世子。孟道人身穿秋香色蟒袍,身边跟了几个人。有薛蟠在金陵见过的仆人,并没有与卢二爷同客栈的高瘦老者——想来那老头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再细望过去,十七八到二十七八岁、仪态贵气容貌俊美的年轻爷们真不少。
忽听人群中一阵抽气声。扭头一看,忠顺王爷本尊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形容姿态好看,极惹眼。陶瑛与卢慧安紧跟在后头、卢慧安带着锥帽。陶瑛他爹和十三扮作护卫。
一位披着锦袍的高个子青年迎上前去。此子与陶瑛差不多高,浓眉大眼看着有几分可爱。园中霎时安静。锦袍青年笑容满面行礼道:“不曾想叔父亲临,侄儿迎接来迟。”
“不迟。”忠顺王爷道,“原来是你小子请戏啊。”
“正是。”锦袍青年看向他身后,“这位想必就是叔父之义子?”
忠顺点头:“不错。瑛儿,这是你晖……诶,晖小子,你今年几岁?”
锦袍青年嘴角一耷拉:“侄儿今年二十三。”
“嗯,那就是晖哥哥了。我家瑛儿十八。”
陶瑛爽利上前行礼:“见过晖哥哥。”
锦袍青年也爽利回礼:“瑛贤弟真真一表人才。”
寒暄了几句,锦袍青年亲领他们到包厢坐下。
而后忠顺王爷的包厢里便没断过人。当今太上皇有八个儿子。夭折了老大昭文孝太子,宰了老三义忠亲王。其余六位连当今圣人在内,每位的儿子都来了。而且至少有三个继承人级。太子,端王世子,庆二爷。庆王家的老大已死,故此这哥们是世子。今儿这戏园子差不多是皇帝家的堂兄弟聚餐了。
卢慧安小透明般坐在角落,只行礼不说话。旁人虽也好奇她,最多只瞧两眼;太子倒是仔细打量了好几眼。陶瑛不高兴,登时往卢慧安身前直直的一立。包厢地方小,他个子高活像堵墙,太子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与此同时忠顺王爷恼喝道:“看女眷作甚!知道礼数么?”
太子身后有个人不知底细,笑道:“不过是个小娘子……”
话音未落,忠顺王爷眉头倒竖:“虎伢子!”
陶啸答应一声还没来得及动手,陶瑛道:“我来!”他腿长,一步抵人家两步,跨到那人跟前拔出佩刀径直捅了进去!
陶瑛动作不算快,太子身边也带了几个护卫。只是瞧他们爷俩的动静都以为陶瑛要打那人耳光,故此谁也没动弹。眼看尸首摇晃两下扑通栽倒在地,满堂鸦雀无声。
庆二爷的包厢就在隔壁,见状赶忙跑过来。忠顺瞟了太子一眼:“这种奴才你也带在身边?若没有好长随我送你两个。”
半晌,太子咬牙强笑道:“不必了,谢叔父关怀。侄儿的奴才失礼了。”拱拱手告辞。
庆二爷使人搬走尸首后又陪着忠顺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薛蟠看得清清楚楚。今儿之状,他特将徒弟觉海带了来。陶瑛杀人时他已大略猜到后续,忙吩咐了觉海几句。太子回包厢不久觉海便到了。太子和薛蟠先前已遥遥点过头。听说是不明师父的徒弟,太子收拾起满腹恼怒,立命请进来。
觉海合十行礼低声道:“我家师父有句话让贫僧带给孟道兄。”
太子见他低声,微微凝神:“什么话。”
“忠顺王府要换世子了。”
太子脱口而出:“他是外室子!”
觉海低头阖目:“王爷性子随心所欲。”
太子瞬间想了许多。身旁一个人忍不住兴奋道:“王妃岂能答应?”
太子缓缓点头,向觉海道:“多谢你师父。”觉海再不多言,行礼而去。
此时戏台子上已开始跳加官。正热闹呢,司徒暄派了个人来薛蟠处问方才他徒弟跟那位爷们说了什么。觉海具以实告。过了会子又一个人来打听,觉海依然如实告知。戏台上开始唱第一出“佛殿避雨”时又来好几个。
临近结尾,庆二爷的人来了。觉海再说一遍,末了道:“哥儿是第九个来打听的。”
那小子道:“跟前头那几位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正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子哑然失笑。
第一出戏唱完,大伙儿略做休息。庆二爷打发了个人请不明师父过去。薛蟠少不得跟着走。
路上和尚猜了无数种可能,万万没想到,庆二爷见他的头一句话说:“听说不明师父是开窑子的。”
“阿弥陀佛。”横竖合十垂目总不会错。“正是。”
“那应该很懂女人心了?”
啥子?薛蟠怔了怔。贫僧还没谈过恋爱好吧。“贫僧略懂人心,不分男女。”
庆二爷直白问道:“驯不服的女人你们平素怎么对付。”
薛蟠微笑道:“贫僧不驯服女人。”
“嗯?你不是开窑子么?难不成你的窑姐儿都自愿?”
“不错。”薛蟠正色道,“贫僧从不逼良为娼。客人的度夜资不便宜,凭她们自愿。总有人缺钱,也总有人不在乎什么贞洁。”庆二爷有点懵。薛蟠合十道,“施主,若想得女人身容易,这年头的女子也主宰不了自己,给她们父兄足够的利益就成。若想要女人心,没有别的法子——男女都一样,人心换人心。人家还未必愿意跟你换。”
庆二爷皱眉,遐思天外,半晌才说:“人我已拿到手了。”
“施主可曾强迫她?”
庆二爷龇牙:“差一点儿。”
“那还好。”薛蟠道,“可知施主有可能喜欢她。”
“我就是喜欢她啊!”
“喜欢的人,你是会尊重她的。”薛蟠正色道,“只有并不真心喜欢的人才会强迫她,像对猫儿狗儿、古董玉器那般,取进屋子、端到窗前品玩赏鉴一番。若当她是人,你舍不得。”
安静良久,庆二爷忽然说:“人被我关着呢。”
“哦。”薛蟠道,“那你快去赔不是吧。”
“我赔不是?!”
“嗯。直到她气消了为止。”
庆二爷扯了扯嘴角:“她不敢生我的气。”
“哦。那她可能对你没安好心。庆施主请谨慎些。”
庆二爷眼睛蓦然睁得滚圆。半晌,低声吩咐手下人:“回去,把谢娇娇带过来。”
薛蟠后背好悬抽筋,内心嘶吼:大哥,您可真有眼光!乃强绷着脸诵佛告辞,险些拔腿就跑。
而后又有许多人来向觉海打听他师父跟庆二爷说了什么。觉海依然不打诳语。“庆二爷请教师父怎么讨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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