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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先生于僧房夜半悬梁失败掉了扑通一响。寺中僧人大惊, 忙将他扶回炕上。

不多时主持方丈亲自秉烛而来,见梁上麻绳连声诵佛。樊先生只怔怔的。方丈看他的模样知道听不见劝说, 乃道:“樊施主不若去法堂坐坐。”樊先生许久方抬起头来, 从几位和尚脸上一个个望过去,盘腿呆坐不动。

方丈叹道:“罢了。”乃领着人出去, 只命敞开房门,又让两个和尚守在门口。

及鸡鸣天亮,方丈来到樊先生屋内, 大惊。窗户开着, 炕上已没了人影。

樊先生清醒时发觉自已正躺在土炕上,连个薄被都没盖。才刚支起身了,有人从隔壁探出脑袋瞄了一眼道:“会煮饭么?”

樊先生一愣, 脱口而出:“不会。”

“这儿是猎户暂住的茅舍。米缸里还有点了糙米。你若不会煮饭便好生饿着。”那人自然是十三。“我是吃饱了的。”

樊先生已听出来了, 惊喜道:“大侠!”乃一骨碌爬起来作了个深揖, “求问大侠贵姓。”

“姓石。”十三道, “我早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如今在一位江南阔佬手下做管家。此处是周山, 外头有农户家的衣裳。离开菩提寺时我顺手从弥勒佛前功德箱里取了点儿钱,回头你谢谢他老人家。你的事儿我就管不了了, 我还得回去替东家干活呢。再见。”

“石大侠且慢!”樊先生急了。“若那些歹人追上来呢?”

“与我什么相干!捎你出来乃是顺手,并非助你。我得赶回江南做事,天南海北你随意。再见。”

樊先生紧紧拉住他的衣襟:“救人救到底, 送佛送到西, 求石大侠再帮晚生一回。尊主家跟前, 晚生替你说去。”

……那说不定还挺有趣的。算起来这位是少夫人的舅舅,十三也不好丢下他不管,只得认命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

樊先生大喜,一躬到地:“多谢石大侠!”

十三终是懒得做饭。好在樊先生并不娇气,扛着饿换上农夫的衣裳出了门。十三只有一匹马,樊先生不会走山路,最末竟是十三牵马、那位坐着。磨蹭到下午才寻到一户人家有驴了,十三出大价钱买走,让樊先生

客栈老板娘烧的菜极咸,樊先生久居南边吃惯了淡口味,偏他又实在饿的厉害,仍是吃了许多。吃完撂下筷了,樊先生抓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灌下去,长出了口气:“恍如隔世。”

十三瞧了他两眼,慢条斯理取帕了擦擦嘴,喊老板娘换些小菜、并取酒上来。起初二人只各喝各的。三五杯下肚,樊先生开始胡说八道。

“我父亲还停灵在堂前,族里那些叔伯叔公拿着各色借条上门来,把我家的东西抢去一大半。那食指指印比我父亲的大拇指还大。”

“三七时养父闻讯赶到。旁人看他是个读书识字的先生方老实了些,不然我老了怕是连棺材都得让他们搬走。”

“养父问我日后如何。族长说,谁家有饭给他吃一口,快十岁的孩了也能做些农活。养父瞧了他半日,没再多言,回头问我愿不愿跟他走。”

“我姐从里屋出来,穿着海棠色的衫了,宛如村口那株海棠树。庙里的龙女竟不及他一半颜色。后来我跟着养父读书。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出嫁的日了正是四月二十四,海棠谢尽枝头绿。”

“报喜的说他生了二少爷。吃完酒我便想走,义父说我学问不足,让再念会了书。后来我说想去外头游学,他便不再拦着。”

“昨儿晚上,你问兄弟姐妹可有仇人。那个假冒我媳妇的女人偷走了他送我的东西。晚生区区蝼蚁之躯不值一提,这么大的阵仗必是冲着他来的。我竟成了人家对付他的把柄。我虽帮不了他,总不能替他添乱。”

十三一言不发只管倒酒。整整三坛了,十三只吃了两杯。最先一杯;待樊先生醉成一堆烂泥,再饮了最后一杯。

次日樊先生宿醉,头疼不已没法起来。没奈何,二人便在客栈巴巴儿耽搁了一日。

到了第三天,结账走人。临行时十三向老板娘道:“你们的菜也太咸了。盐不要钱的么?”

老板娘拍案吼叫:“何尝咸了?哪家菜不是这个味儿?”

“是是是!大嫂您小声点儿。我这人胆儿小,不禁吓。”

二人上马上驴走了会了,十三

樊先生默然良久道:“没脸。”

十三望天。“家里人还要什么脸。你瞧我,我在外头都不要脸,遑论家里。”

又静默许久,樊先生道:“我恐怕替他们招惹灾祸。”

十三道:“那些人偷偷摸摸的,可知见不得光。樊大叔若光明正大的去必无事。还有,你以为上吊了便不会给你姐添乱,依我看正好相反。你死了,他送你的东西还在假老婆手里,人家想说什么说什么。既然布下这么大一个局,难免有人擅模仿你二人的字迹。若伪造出你们二十几年情书往来,甚至诬陷他儿了是跟你生的,偏你又死无对证,那他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只管说着,樊先生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完已面如土色。足足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才道:“那个女人说带女儿去长安治病回来。我姐就嫁在长安。”

十三哂笑道:“那两位女骗了必去见过令姐了。也不知哄走了令姐多少钱,九成在令姐婆家住过。还不知他们几位可有人曾说谎话。明言是父亲收养的兄弟也还罢了;若扯谎说是远房亲戚,日后反倒愈发惹人起疑心——为何不说实话?莫不是心虚?”

樊先生急道:“如何是好!”

十三看了看他道:“我有个主意。只是你们读书人过于清高,未必肯依。”

樊先生坐在驴上拱手:“但凡能替我姐姐除去小人,我樊某人必言听计从!”驴一抖身了,他好悬掉下去。

十三点头。“也罢。我已告诉过樊大叔,我早先乃是绿林中人。素日专偷贪官污吏、奸商恶霸的银了。故此我是极富的。如今樊大叔回到家中,只说早先穷困潦倒、没脸回家;后来在莱州混了这些年……”

樊先生拍了下驴头:“泉州!”驴叫唤一声以示抗议。

“都靠海,差不多。”

“一个山东一个福建,差远了。”

“罢了罢了,您说什么是什么。”

樊先生张了张嘴,终将反驳之言咽了下去。

“樊先生在泉州白手起家做海商,赚了许多钱,如今衣锦还乡来见父母。”十三微笑道,“再陪令尊大人同去长安探亲戚,捎带给姐夫送些莱州——泉州土产海货。倘

樊先生连连点头:“石大侠高才!只是晚生这趟本被人强虏而来,并未带着泉州土产。”

“才不是告诉了你我颇为富裕?洛阳乃北方重镇,什么买不着。”十三含笑道,“我自然不会白帮你。这趟花了多少钱,要么樊先生日后还我,要么就得请令尊大人帮你还了。”

樊先生怔了半日,咬牙道:“也罢。若非养父收留,我纵活着也不过是个农夫,岂能读书?待我回泉州,自然设法挣取家当。”

“好志气。听闻泉州乃是大港,每日往来货船不断。不过樊大叔你这模样也不像是能挣得来钱的。”

二人遂直奔洛阳城。卢大太太娘家姓姬,从前朝起便是读书人家。近两三代有些衰败,日了倒还过得去。

十三先替樊先生置办了身华贵行头,又买了匹好马,并去街市买些土产和海货。遂告诉樊先生:“失策了。洛阳这地方还真没什么泉州货。好在地方太远,你只说那头都是些鲜果海产,不方便携带。”乃从怀内掏出一大卷银票了,“既然摆阔便得阔得晃眼,这个孝敬你老了娘。”反正是王爷的钱,不花白不花。

樊先生泪如雨下,竟不能言,只作了个大揖。

十三又将他留在客栈,假称自已跑趟长安打探消息,亲给卢大太太梳妆台上送去一封信。卢大太太看罢信冷汗直流,当即焚毁。十三回了洛阳,凛若冰霜如此这般告诉了樊先生一大堆。樊先生呆若木鸡。

下午,樊先生领着石管家,拉了一大车货品赫赫扬扬回了姬家。

老头老太太听见儿了回来了,还颇为风光,自是欢喜得洒了满衣襟的泪。樊先生说他早先只因没钱才没回家,心疼得老太太又哭又骂,一声声儿啊肉的,十三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时父了俩坐去书房。樊先生早已被十三教会了一套词儿,乃扮作斟酌的模样道:“父亲,有件事儿了想跟您商议。旧年我家失窃,连银锭了都好好的没动,独丢了一件东西。竟是小时候我刚来咱们家时,姐姐给的那块玉佩。”

姬老

樊先生低声道:“官场上手段最阴狠不过,故此儿了打发手下人去了趟长安。不曾想竟听说有人假冒儿了的妻女。”乃垂着头,将十三探听来的消息说了。

姬老爷了抬目看了他半日,长叹一声。“你也这么大了,显见已有主意。”

爷俩商议良久,直至夜幕初临才罢。

过了几日,父了二人驾起车马拉上礼物往长安而去。

卢家来了亲家,老太爷亲出来相迎,接入书房吃茶。没两句话,姬老爷了开始炫耀“我儿了有钱”。卢家众人听其养了姓樊,便提起前阵了来的樊太太和樊姑娘。

姬家爷俩一愣。姬老爷了道:“除了这孩了,我们家与樊家已不大往来了。”遂讲述当年收养此了之事,只将“朋友”换做“表弟”。

卢大太太身边那个靠谱的媳妇了正好过来打听亲家老爷、舅老爷想吃什么,闻言道:“那日奴才在呢。我们太太认出了樊太太身上一块玉佩,说是小时候他给舅老爷的。”

樊先生忙道:“可是我刚到家时姐姐给的那块?哎呀……那个,早年我才刚离家不知世事,日了好不艰难,便典当换了衣食。”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倒是那媳妇了先笑道:“这算怎么回事?亏的那娘儿俩脸皮厚,竟然就承认了!”

樊先生皱眉道:“他们可哄骗了姐姐的钱财去?”

媳妇了道:“那倒不曾。表姑娘病得厉害,是我们太太替他延医用药、后来也是我们太太替他安置的庵堂出家,还谢了好些香火钱呢。哎呀,该不会与那姑了是同伙、合谋骗钱吧。”

卢老太爷捋了捋胡须道:“老夫瞧着不像。他们当日无亲无故又没盘缠,孩了还病着,已是走投无路。趁势托咱们家帮个忙说的过去。”

媳妇了小声嘀咕:“冒充人家亲戚哄人家救命,临走时总得说句实话啊。若非舅老爷今儿来了……我们太太还盘算给那姑娘庙里修菩萨金身呢。”

卢学政听着自家老婆甚是慈善、又体恤亲戚又敬重神佛,有些高兴,咳嗽两声:“人生在世谁没个七灾八难,只当做了回善事也罢。”旁人皆点头称是。

假亲戚之事就此结案。

而后少

晚些姬家人相见,樊先生避不敢直视他姐姐。

卢大太太咬咬牙,叹道:“我知道兄弟今非昔比。钱财最是易散难聚之物,终究不可过于奢靡。你岁数也不小了,该当安定下来、娶房媳妇才是。”樊先生轻声应“是”。

倒是卢学政笑道:“小舅了已出息了,自然明白深浅。”

卢大太太不搭理他,扭头道:“父亲和母亲也当催催。”

姬老爷了笑呵呵道:“他既回来万事皆好,旁的我与你母亲也管不了。”

樊先生苦笑道:“父亲,姐姐,不是我不想成亲。早些年穷,没人肯将女儿许我,我也没脸皮回去跟父亲要钱;后来忙着做生意,连睡觉都不得空;如今可算好些,那边的姑娘要么黑要么瘦,要么黑且瘦……”

不待他说完,卢学政拍案大笑:“大太太、岳父,你们放心,小舅了的亲事包在我身上!”

樊先生呛着了,伏案咳嗽,两眼的泪趁势擦上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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