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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梅翰林陪着容嫔之弟回乡祭祖, 让他们家好生风光了一把;又来到数学世家的那个梅家拜访。梅二老爷不擅交际,陪坐的林皖又是个闷葫芦, 多半是梅翰林与梅公子两个互相尬聊。林皖十分纳罕他们上回是怎么聊上一个多时辰的。

扯了许久, 那长随从外头进来,在梅翰林耳边说了几句话。梅翰林含笑点头, 向林皖道:“林公子,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林皖拱手道:“大人请说。”

“老夫想向林公子讨要一件东西。”

“是何物?”

梅公子笑嘻嘻道:“林兄可否先答应?”

林皖老实道:“不能。”

梅公子撅嘴:“林兄莫要小气嘛。不值几个钱。”

林皖诚恳道:“物件并非只有价钱是要紧的。上回在京城,冯兄看上了晚生案头一个极傻……额, 极有趣的青石镇纸, 想要了去,晚生就没敢送他。那东西也就十来文钱。”

梅二老爷帮腔道:“想来是林大人所赐?”

“不是。”林皖道,“乃晚生未婚妻同其闺蜜逛街时买来玩儿的。晚生若敢送人, 她定饶不了我。”

满屋子姓梅的齐声大笑。梅二老爷笑指着他道:“你小子!还没成亲先惧内了。”

梅翰林笑道:“也罢。就是外头廊下贤侄的那个书僮, 老夫觉得他好不机灵, 想讨了来。”

林皖脸色顿时古怪, 半晌才说:“学生劝大人, 还是别要的他的好。”

梅翰林捋着胡须道:“贤侄心善才驯他不服。只管送来老夫手里。”

林皖道:“我得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梅公子道:“一个奴才罢了, 他自己如何作想有什么要紧。”

“话虽如此,终究他是个人。”林皖正色道, “总得心甘情愿才行。”乃命人去喊。

不多时书僮进来,一看见堂前坐着梅翰林便睁圆了眼,连行礼都忘了。梅翰林含笑道:“小哥儿, 你可认得我么?”

小朱赶紧垂头道:“回大老爷话, 奴才从来没见过大老爷, 故此不认得。”梅翰林呵呵直笑。

林皖神色复杂道:“朱儿,这位梅大人说想要了你去,你可愿意。”

小朱登时喊:“不愿意!大爷,我不愿意!”

梅二老爷心中好笑。这几日他已知道林皖待这书僮如同手足,人家傻了才会跟外人走。乃故意道:“朱儿,你不是喜欢读书么?这位老爷极有学问。”

小朱嘴角扯了扯:“比我们家老爷如何?”梅翰林脸上才刚浮出半个笑意,登时收了回去。偏小朱还得寸进尺。“早两个月我们老爷刚拿下了江南诗社的魁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梅公子有些着急,道:“小子,跟了我兄长可以带你进皇宫,最得脸不过。”

小朱昂首道:“等我们大爷做了尚书,奴才也可以得脸跟着进皇宫。”乃飞快的觑了眼梅翰林,又垂头道,“这位老爷……一看就是聪明人,哪儿用奴才区区小书僮?我们大爷这般憨厚的,离了奴才连墨汁子都不会研。”

林皖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早年我非但要自己研墨,还要替先生研。”

小朱望天:“大爷!奴才不过是寻个借口,并非当真说你不会研墨。”

林皖道:“愿意就愿意,不愿就不愿,何须寻借口。”

梅二老爷哈哈笑道:“林贤侄真是老实人。”又说,“梅大人,既是这孩子不愿意,就算了吧。”

梅翰林还能说什么?轻叹一声:“老夫本来有个极标致的丫鬟想配给你的。”

小朱哼道:“奴才不信。晴雯姐姐已标致上天了。”

林皖道:“晴雯不是比你小?作甚叫她姐姐?”

“恭维她啊!”

“她又不在这儿,恭维她她也听不见。”

“先背着她恭维习惯了,当面才不会说错话呢。大爷啊!若没有老爷,你只怕这辈子都娶不着媳妇。”

几个姓梅的又笑了。林皖也不嫌丢脸,打发朱儿下去。

那长随摇摇头也退了出去。一看朱儿正在靠在廊柱上拍着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乃过去正色道:“小哥儿,我有句良言相劝。”

朱儿扭头瞥了他一眼,身子半分不动。“啊?什么?”

长随沉着脸道:“你主子宽厚,你也不能过于失礼才是。方才那屋子里都是老爷贵人,你竟连个头都没磕。若换了旁的主子,看不打断你的腿。”

朱儿义正言辞道:“故此我才不敢换主子!死也不换。”长随哑然。偏朱儿又说,“你家老爷看我机灵、想讨了我去。其实你们家哪里就没有机灵小子?还不是你们老爷严肃,他们不敢机灵。跟着大爷之前我非但没这么机灵,连字都不认识。”

长随微惊,打量了他几眼,半晌才说:“你小子果真机灵。”

“那是!”朱儿洋洋得意。又道,“那位穿宮缎、看着岁数挺小的爷们,是国舅爷吧。我说我们大爷来日做了尚书——哼,他那张脸!告诉你,我们大爷必能做尚书。”

长随挑眉:“哦?为什么?”

朱儿反问道:“唐三藏又慈悲又糊涂,手无缚鸡之力,遇上妖怪只会喊‘悟空救我’,他为何能去西天取经?”

长随道:“他受了唐王李世民之命。”

朱儿笑而不语。

长随又看了他会子,转身进堂屋去了。乃贴在梅翰林耳边低语半晌。

梅翰林斟酌片刻含笑道:“老夫求问诸位一个问题。为何唐三藏一介凡夫俗子,又不会降妖捉怪,竟能去西天取经?”乃直直的看着林皖。

偏林皖就是不说话!反而是梅公子先说:“孙悟空不是会降妖么?他既是师父,不会也无妨,手下人会就行。”

梅翰林不觉点头:“有理。”又沉思。梅公子与梅二老爷议论纷纷。

捱了半日林皖终于开口。“唐三藏乃如来佛祖跟前二弟子金蝉子转世,曾九世取经不成,第十次便成了。其实,纵然第十次不成,第十一次、十二次、十三十四次,终有一次能成的。因为佛祖既要普渡众生,总得有人做取经这差事。取经之人从最开始就定下是金蝉子了,旁人皆取不着。”

梅翰林犹如头顶霹了个焦雷,呆若木鸡。林皖有些茫然,与其余几位面面相觑。

那长随默然片刻,悄悄退了出去。又寻到朱儿道:“若林大爷是唐三藏,想来你便是孙行者?”

“我算哪根葱啊!”朱儿随口道,“我顶多是白龙马。我们大奶奶才是孙行者,奴才佩服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随缓缓点头。半晌,悠然道:“你们大爷……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也觉得他能做尚书。”

“是吧!大叔,算你有眼光。”

堂屋内又扯了会子闲话,终于说到正题:虽是同乡且同姓,梅公子跟这梅家实在不同宗。他想干脆连宗;梅翰林在旁补了句,“不若我们三家连宗。”梅公子连声赞成。

不曾想梅二老爷当堂拒绝了。他拱手道:“万万不可。我们梅家上下五代皆以数算传家,丁是丁卯是卯。何须占国舅爷和梅大人的便宜?”

梅翰林才要说话,林皖竟先开口了!“晚生也觉得不妥。早先那么多年没见两家连宗,出了个容嫔娘娘便连宗,还将将赶在国舅爷风光祭祖之后,倒像是梅二伯攀附权贵似的。梅大人那清高性子,定然不会答应。”

梅二老爷忙说:“可不是!家兄必不允许。”

林皖接着说:“既说互相照应,难道不连宗就不照应了么?”

梅二老爷抚掌:“贤侄说的很是。不连宗难道就不照应了?”

梅翰林竟无以反驳。半晌,看了林皖好几眼:“林贤侄不愧是林大人之子,好不稳妥。”林皖默然拱手以谢,再次惜字如金。梅翰林看林皖的眼神已变。

梅公子急了,连声劝说;梅二老爷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横竖不答应。

梅翰林一叹,知道今儿已是白来。又听了会子扯淡,起身告辞。

才刚送他们出梅府大门,梅二老爷一把拉住林皖欢欢喜喜道:“走,回书房去!”二人赶回去接着琢磨费马猜想。

转过路口,梅公子骑在马上满脸怒气,急不可耐道:“兄长,这可如何是好!”梅翰林摇头。梅公子恼道,“待回京去我必求圣人把梅瑴成的官给撸了!”那长随眼角一跳。

“万万不可!”梅翰林厉声道,“你连个举人都不是,朝廷之上哪能肆意妄为。”

“我就说这个梅老二欺负我、给我没脸!难道是假话?”

“你当圣人会听一面之辞?林皖方才就在当场。细论起来你还惹他不起。”梅翰林悄然望了长随一眼,长随只专心看着前头的道路。

“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是。”梅翰林道,“就只能这么算了。”梅公子面黑如铁。梅翰林怅然念道,“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直至回到家门口梅公子才勉强说:“也罢,放过他们。”

门子上前来回说县令老爷又来了,梅公子霎时脑袋都昂得高了些。梅翰林苦笑。就因为这位县太爷,梅公子短短十来天已变了个人。

次日,县令老爷奉国舅爷之命前往数学梅家劝说。梅二老爷烦得很,偏不得不出去接待。

小朱转悠到前堂瞄了一眼,发觉有个贼眉鼠眼的陌生人正东张西望。跟丫鬟姐姐打听,原来是县太爷的师爷,正托人去请客人的书僮朱儿出来。

小朱眼珠转了两圈,静悄悄闪到那师爷身后,忽然往其脖子上架了个冰凉的东西。“莫动!动就要你的脑袋。”那师爷果然唬了一跳。丫鬟小厮们齐声大笑。师爷这才扭过头来,原来这小哥儿手里拿着的不过是个木头托盘!

正要黑脸,便听那丫鬟说:“你不是想找朱儿哥哥?他便是。”

小朱冷哼道:“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师爷登时换上一副笑脸,拱手道:“原来你就是朱小哥。小人乃是本县县令大人跟前的师爷。”

小朱瞥了他俩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县令啊。他可是日日围着容嫔的弟弟转悠?他还想不想要官帽子了。”

师爷一愣:“小哥儿此话怎讲。”

小朱嗤道:“没听说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容嫔家里只一个兄弟,还是个秀才,半个官儿都没有。随便哪位娘娘看她不顺眼,动不了容嫔、动不了梅国舅,还动不了他区区一个县令?”师爷大惊失色。小朱悠然袖手离去。

县令自然是半分没劝动梅二老爷,垂头丧气离去。师爷又凑去他耳根下嘀咕了些话,愈发吓得他面如土色。当天晚上,县令偶感风寒,病了。

祭祖已经祭完,梅翰林还要赶着去庐州主持考试。又盘桓了一日之后,这连宗的梅氏兄弟便离开了宣州。

林皖却还没走。小朱自打学了易容,还没好生使过。遂每日数回改扮成各式各样的人,去街头巷尾茶楼酒肆胡言乱语。一会儿说容嫔得罪了皇后、快要失宠了,一会儿说吴贵妃托外祖父东平郡王收拾容嫔的弟弟、被王爷义正言辞拒绝,一会儿说五皇子跟太子抢幕僚、被太子狠狠整治。横竖就是让这些有心投靠之人掂量掂量风险,莫遭贵人迁怒。他还特特打听到几位即将启程前往庐州考试的秀才,设法说给他们听。

再过几天,林皖辞别梅家众人,要回扬州去。大伙儿皆有些不舍,遂说日后多多书信来往。

他与小朱并未直接回去,而是拍马奔了庐州。小朱精神头儿愈发足,这回每次可以画两张脸!林皖碰巧擅做假文书,路引之流不在话下。于是他俩每日揣着不同的名字身份顶着不同的模样穿梭于庐州大街小巷,将宣州诸事连同评议一道八卦给其余的秀才们听。庐州的大户、富户和官宦人家自然也在其中,青楼赌坊茶楼酒肆一样没放过。

渐渐的,越来越多考生们听到了这番言论:皇后与容嫔不睦,太子与五皇子不和。谁讨好本科主考梅翰林,回头必然被皇后和太子收拾。惨不惨就不好说了。

梅翰林有些纳闷。为何前来投诗文认先生的学子越来越少了?他们都不想讨好本主考么?许久之后才得知外头的传闻,再想查哪里查得着?

梅公子也拜访了几户人家,再没遇上像宣州县令那般顺眼之人,拉拢人才也不大顺利。遂有些呆不住,告诉梅翰林说想回姑苏去看看旧时同窗。梅翰林自知无法拦阻,只得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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